书名:一问仙机[修真] 作者:口红为命 沧海渺渺,大道悠悠,传说有十洲五岛广开仙门、频传道法。 陆照旋前世一路登仙,终是神通不抵天数,殒身劫数之下。幸得转世至宝,重生于凤麟洲洞冥派一同名姓少女身上。 在重叩仙途、再问大道之前,陆照旋有三个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资质太好,没人敢收她为徒怎么办? 第二,前未婚夫想杀妻证道怎么办? 第三,见色起意的世族子弟、暗含嫉妒的同门弟子,把她打晕运到床上,她杀完之后,该怎么善后? -阅前须知- 1.女主美苏强,大佬开新号炸鱼塘。 2.修真境界:炼气、明光、玄感、化丹、元婴、蜕凡、问元 3.男主裴梓丰,蜕凡出场。 内容标签: 强强 女强 升级流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照旋 ┃ 配角:预收《苟在诡秘修仙界[穿书]》 一句话简介:大佬开新号炸鱼塘 立意:永不言弃 第1章 前世今生,改元问玄 “陆道友,我这焚心神砂倘若投下,那你千余年修行便要成空了,你难道真的愿意在此身死道消?” “我知道陆道友所求为何——在下可以保证,只要道友愿意让出这纯元弥生符,我赵家诚意邀请陆道友为长老客卿!” “陆道友……” 陆照旋在梦里沉沉浮浮,仿佛灵光明昧,一层一层地剥开她的意识。 她冷笑——他知道她所求何为?他知道才怪! 她若是想安度余生,又何必走这登仙问道的荆棘路? 她若是真的惧散修之难,想投靠世家,以她的实力,哪还轮得到他来投橄榄枝?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照旋睁开眼,天光从窗缝里漏进屋里,打在碧纱帐上。 凤麟洲,洞冥派,孟阳小榭。 一连串如吉光片羽的画面和记忆碎片潮水一般向她涌来,陆照旋闭上眼,将其尽数理清。 陆照旋是转世之人。 前世,她是流洲散修,自幼苦寻仙缘,但天资有瑕,耗费千余年辗转修至元婴便再难寸进。 为觅一线仙机,陆照旋自愿进入尚未分化完全的洞天遗址,不料竟真给她寻到了传说中的转世至宝纯元弥生符! 然而进入洞天遗址的不止她一人,陆照旋不愿出让此宝,又实在寡不敌众,便毅然撕开纯元弥生符,直接去转世了。 再醒来,她就躺在这间屋里了。 陆照旋花了三息将记忆整理完,微微蹙眉。 古来素有海内十洲五岛之说,她自幼生长的流洲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天宇分隔,十洲五岛之间从来不通,陆照旋修行千余载,从来没有听说过外洲的消息。而从原身传来的记忆里,凤麟洲也是孤悬不通的。 这倒也无妨,陆照旋在流洲并无难以割舍之人,难办的却是道统不同。 天下道统千千万,大道只有玄元。流洲是元门盛世,全洲上下俱修元,凤麟洲却是玄门昌隆,不容外道。 陆照旋要是想在凤麟洲重叩仙途,似乎只能弃元转玄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流洲转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冷不丁遇上这情况,倒是有些迟疑了。 陆照旋闭目细思。 其实修士未必需要纯元弥生符,只要修至元婴便能转世重修了。 然而,如果没有纯元弥生符,便是自胎中转轮,忘却前世记忆,修炼至化丹之后才能忆起前尘。虽然大能转世便会资质极佳,修至化丹绝无问题,但终究有太多变数,如果被仇家找到先杀了,那便要再次转世。 转世多了,元神消磨,便与凡人无异了。 纯元弥生符的意义便在于能让修士开宿慧,生而带着前世记忆。 另一方面,使用纯元弥生符之后,往日因果便可全消,即使是再精通因果的大能也无法借此算到她的下落。 也就是说,这一世,陆照旋先天不沾因果。 每个人一出生都带着因果,无论修道与否,都会和人纠纠缠缠。而先天不沾因果的,无不是天才中的天才,一旦学仙,一路高歌猛进、元婴之前毫无壁障不是空话! 如果没有纯元弥生符,问元之下的修士想转世,能做到这一步的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原身的资质堪称惊才绝艳,又先天不沾因果,天赋太过惊人,境界稍高的修士见了她,便知道这一定是大能转世,而且是极为了不得的大能转世。 也正因如此,原身四方求仙,谁也不愿意收她,毕竟,这样的资质总有一天能觉醒前世记忆,到时若有什么前世嫌隙、道统冲突,便是结缘不成反结仇了。 原身无可奈何,最终拜入洞冥派孟阳小榭,权且学些引气法门苦熬。她天资惊人,即使如此,三年来竟也堪堪走到炼气巅峰,只差一步便能凝聚气脉,进阶突破明光。 然而,不得真传,一切皆空! 这一点,没有谁比陆照旋更清楚! 虽说她这次转生是半路出家而非自胎中转轮,这让陆照旋有些奇怪,但她可以确定自己绝不是夺舍。她就是原身,原身也即是她! 陆照旋喟叹了一声,心绪终归平静。 既得机缘,她自然要走下去! 前世她叹惋恨声的资质缺陷,今生尽数弥补。 前世她苦求不得的真传上法,这一世却未必不能得! 既然如此,是玄,是元,又有什么妨碍? 不过,在此之前,原身还留下些麻烦亟待处理。 今生容貌与她前世别无二致,而因容貌而引起的麻烦陆照旋元婴前简直受够了,没想到一转世,头一件要处理的事也是因为容貌。 洞冥派世家陈家有个嫡系弟子陈守功被派来孟阳小榭历练,对原身见色起意,而对原身天资嫉妒不已的孟阳观同门冯燃便见风使舵,与陈守功一同设局,给原身下了压制气脉、不能动弹的药,把她送到了床上。 要不是陈守功临时有事不得不暂离片刻,现在她已经失去元阴了! 陆照旋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世她痛恨、厌恶,甚至恨不得毁去,却终究不甘、不愿毁去的美貌,曾让她麻烦缠身、郁郁难欢的美貌…… 陆照旋露出一点平静的笑意来——元婴之后,实力足够、麻烦一清,她终于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美貌不是她的罪孽,是天生的馈赠。 如今转世,陆照旋也有自信把这馈赠握在手里,而不被怀璧之罪所伤。 原身如果遇到这种事,只怕只能束手无策、除非天命所归,出现什么奇迹,否则只能失去元阴,资质受损了。 修道之人起码在化丹之前不能失去元阴或元阳,否则元气有损,即使化丹,品质也不会高,更难再进一步。 但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她,是在流洲挣扎拼搏终成元婴的元门散修陆照旋。 陈守功想要毁她的道基,陆照旋只能请他去死了! 陈守功是明光二重修士,原身却只是炼气巅峰;陈守功是陈家嫡系弟子,拥有许多法宝符箓,原身却堪称一穷二白;陈守功自小便学真传上法,原身只能靠只言片语的引气法门苦熬…… 陆照旋想杀陈守功,自然得做点别的准备。 不必过多思考,陆照旋沉神凝思,努力调动气脉,让真气在体内缓慢地、反复地盘旋。 遵循三长一短、三急一徐的规律,在经过关键穴位和经络的时候适时地加大力道,不过十息,让原身束手无策的气脉滞涩便一扫而空,真气仿若百川东到海,奔涌而流,一息便是一周! 这样磅礴的真气、这样畅通无阻的运转、这样自如的修炼、这样的天资,陆照旋上辈子就没见过! 想当年,她的真气总是慢慢吞吞、细细涓涓、不催不动,经络总是半通不通、滞涩难行,她为了这破资质,在炼气、明光、化丹境界花了多少精力,最后仍然只能修成一个无望再进的元婴…… 同人不同命啊! 陆照旋一边想着,真气在她的控制下微微放缓了速度,在经络中旋转十二个周天,忽然化为十二股,分别往十二正经涌去! 原身在孟阳小榭是舍财借寄、不列正数的,能分到的洞府院落自然是灵气斑驳、远离地脉的偏远之地,而陈守功的院舍却建在这孟阳小榭的地脉正上方,灵气充沛,她正好借此地一举突破明光! 原身不得真传上法,困于炼气巅峰难以寸进,陆照旋却不然。 虽然她前世修元,不通玄法,但炼气晋升明光这样的小关隘又有什么难的了? 真气于她十二正经中如海浪奔涌,毫无半分滞涩与壁障,陆照旋将真气一分分凝聚,神识分为十二份,不断拨动真气,将其中驳杂不精的部分一一剔除,让原身难以化解的根基问题便如此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随着陆照旋的运转,她体内略显斑驳但浑厚无比的真气一步步凝聚、澄澈,最后化为明澈如水的清光,照开她紫府丹田! 明光,乃成! 陆照旋轻轻出了一口气,翻身坐起,正对着符箓封锁的大门,眸光湛湛,如含明珠,这是刚刚突破、真气尚未平复的征兆。 她没有急着离开。 “母亲明明已经为我把一切都打点好了,这喂不饱的老匹夫还要狮子大张口!”这是陈守功。 “师兄且消消气,以师兄家的豪富,秋上师再是贪,限于见识,量他也说不出什么珍宝来,师兄总归给得起!”这是冯燃。 “这倒是真话!”陈守功自得地哼了一声,“且容他得意,若他真惹恼了我,我便立刻给母亲去书告他一状,看他还敢不敢贪!” “好了,你去吧!”陈守功在屋外说道。 冯燃殷勤地笑了两声,转身走了。 陈守功暂且放下对着孟阳小榭秋上师的不满,想到院里那个仿若姑射神人的少女,不由一阵口干舌燥,整个人兴奋了起来。 即使这少女资质再好又怎么样?不得真传上法,终不过是一场空!他是陈家嫡系弟子,岂会怕这个? 陈守功一把拉开房门。 那个他离开之前还昏迷不醒、气脉滞涩、无法动弹的美貌惊人的少女正端坐在青纱帐下,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一个比寒冰更冷酷、比日光更夺目的笑容, “你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敌对阵营全红名,杀人不眨眼,弱肉强食就是规则,无脑爽文,我认真写,大家随便一看,若有不喜之处,尚请见谅。 男主裴梓丰,蜕凡出场,女主不会在任何人包括男主面前憋屈。 【如果本文能让读者有大道争锋既视感,我深表荣幸,不过本文世界观、修炼体系、主线、人设、剧情与大道争锋完全不同。全文近百章,我想8、9章看不出什么,有问题请直接上调色盘。 世界观来源于《海内十洲记》,洞冥派名字来源于《洞冥记》。玄门修法力、唯物,元门修元神、唯心,和大道争锋、玄浑道章毫无关系。】 —————— 仙侠预收:《苟在诡秘修仙界[穿书]》 封析云穿进克系修仙文,成为总想搞死男主的美艳邪灵,然而她发现—— 作为原著里心狠手辣的反派,她现在还是个动不动喘两下的病弱美人。 邪神即将降临,原著中惨死化为邪灵的命运也一步步逼近。 封析云:收起我的全副家当,跑就一个字! 星空中,邪神凝视着即将降临之地,祂看到…… 少女一步一喘,揣着小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挥一挥衣袖,顺手带走了灶台上的漂亮娃娃。 邪神:诡异尚未显露,你怎么就跑了?你把我的化身带走了,我还怎么降临啊?? 逃出小镇后,封析云发现这个世界遍地邪神、处处诡异。 但她从来没有真正遇到危险—— 因为她永远能提前察觉并跑路。 虽然在广大邪神看来,事情可能正好相反。 后来。 邪神信徒们高呼她的名字,企图召来神主。 修士们默诵她的名讳,希冀汲取力量吓退邪神。 而堕魔的天才虔诚俯首,视她为唯一的神,信仰她、畏惧她、追随她、崇敬她,只为她随意的一瞥——哪怕在这一眼里化为轻烟。 “我愿为您奉上一切,求您的目光与我同在。” 封析云:那我们可以…一起跑路? cp:堕魔天才·一心向神·狂信徒·男主 x 病弱美人·谨慎从心·至高神·女主 第2章 世家师徒,两分洞冥 陈守功没有答话。 不是他不想,也不是他不屑,而是他不能。 自照面的那一刻,他已经失去了神智!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孟阳小榭?为什么不待在洞冥派里?”陆照旋淡淡地问道。 她的时间不多。 她用来控制陈守功心神的是她上辈子学来的一门元门法术,唤作“嘉礼之术”,能将人变为自己的傀儡。 这不算什么高明法门,算是陆照旋诸多“旁门左道之术”中的一个,只能控制比自己神识低一个大境界的修士,且将人变为傀儡的这个过程非常久,需要一盏茶时间。 一盏茶时间,若放在斗法中,足够人死个几千回了。而即使是在交谈中忽然出手,一盏茶时间也足以出现太多变数。 限制如此之大,成效却不强,不过收获一个比自己境界低的傀儡,实在是有些鸡肋。也正因如此,这门法术若放在流洲的元门大派弟子眼里几乎等同于鸡鸣狗盗之术,根本不会去学。 陆照旋这个散修别的拿不出手,唯独在法术广博之上独领风骚,虽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鸡肋,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只要将这些法术使用得当,有时也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奇效。 就比如这门“嘉礼之术”,那堪称鸡肋的一盏茶转化时间,正好被陆照旋拿来夺陈守功的心智。 在这一盏茶的时间里,陈守功的神智并没有完全消散,陆照旋问他什么,他若知道便答得上来,等到一盏茶之后,他就会完全丧失神智,成为没有记忆、没有思想的傀儡。 陆照旋上辈子就靠着这个方法,从不少人口里探得了许多隐秘,否则,她一介散修,如何有机会从世家重重把控的流洲一路修至元婴? 这门嘉礼之术的妙用不仅于此——由于这是一门可以被打断的法术,所以陆照旋若想从某人口里得知什么冗长的事,便可以在一盏茶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自行打断,然后再次施展,延续时长。 当然,人的神智不是随便折腾的物件,一个人对于嘉礼之术的承受次数只有三次,三次之后,神智便会完全消散。 遗憾的是,这门法术并不能用在套取真传正法上,大宗门弟子所学的正法都有宗门设下的神魂禁制,否则这些正法早就被人套走了。 更让人紧迫的是,嘉礼之术施展的前提是神识比对方高出一个大境界,陆照旋转世之后神识归于原身的水平,现在突破,也不过是明光一重,理论上来说甚至比不上陈守功。 不过,神识由神魂而定。而玄门与元门传承有个区别便在于肉身与神魂。 对于玄门修士来说,肉身是舟,载神魂得道,因此格外注重肉身与神魂的联系。然而对于元门修士来说,肉身是薪,神魂是火,以肉身壮大神魂。 两家对于肉身和神魂关系的看法不同,也就导致了两家手段的区别。玄门修士的手段更偏向于法力,元门修士的手段则更偏向于神魂。 相对来说,元门修士的神魂比玄门修士要强,玄门修士的法力要比元门修士强——当然,这说法里绝不包括那些总能打破正常概念的天才。 陆照旋转世了,按理说神魂应该有所消磨,但她使用了纯元弥生符这样的至宝,神魂与前世差别不大,比起陈守功来说那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神魂虽够,法力却不够,陆照旋对着陈守功施展一次已是极限,倘若还要贪心,只怕会被反制。 幸而,一盏茶也够了。 “按照洞冥派的规矩,除非在小榭突破玄感才能成为本宗内门弟子,母亲便安排我来小榭了。”陈守功木木地答道。 “内门弟子有什么特别的?你一个世家弟子,为什么非要做内门弟子?有什么是你们陈家不能给你的?” 陆照旋听了,倒是微微惊诧——在流洲,没有什么宗门的说法,一切全为世家把控,因此即使继承了原身一星半点的记忆,陆照旋对此也不大能理解。 “小榭是洞冥派所有弟子的启蒙之所,无论世家或凡人出身,炼气时都要在此修练二十年,期满便可回洞冥派。若有人能在小榭这二十年内突破玄感,便可成为内门弟子。” “只要成了内门弟子,在宗门内地位便会比寻常弟子更加超然,有机会去争那更上乘的传承、更丰厚的资源、更优越的地位。洞冥派所有身居高位的前辈无不在小榭突破玄感。” 照他这么说,这凤麟洲竟似是传说中有教无类的修道盛世了? 这和陆照旋从原身那里继承的记忆有冲突。 在原身的记忆里,她遍寻上法而不得,世家重重把控,好不容易来到凤麟洲上三宗的洞冥派,本想着这里师徒传承应比其他地方兴盛,拜见了不少前辈,却一个也不愿收她。 洞冥派不收她,多半是因为她资质的问题,但原身来此之前所见的世家把控,却绝非是假的! 就连洞冥派,也有“五姓七家”之说,这陈守功正来自于五姓七家中的陈家! “照这么说,洞冥派中竟是师徒一脉占上风了?”陆照旋沉吟了一会儿,从原身的记忆里翻出“师徒一脉”“世家一脉”这两个概念。 “开什么玩笑?”问到这个问题,一直呆呆木木的陈守功忽然迸发出一阵激烈的情感来,几乎要冲破嘉礼之术,陆照旋皱眉将这波动压下,“师徒一脉虽然妄图压过我世家一脉,但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原身的记忆来看,师徒一脉和世家一脉应该没有哪个占了明显的上风,至少在原身少得可怜的见闻里、在陆照旋的管中窥豹里是这样的。 “洞冥派有多少内门弟子,师徒一脉和世家一脉又有哪些大能?当今真传弟子都是谁?他们是世家一脉还是师徒一脉?”陆照旋一刻不停地问道。 洞冥派素有“真传弟子”之位,均为洞冥派年轻一代扛鼎的人物,陆照旋在原身的记忆里翻出这个概念,却不知道都是哪些人——如果不出意外,她很快就要和这些人打交道了。 “洞冥派至少有数千内门弟子。掌教一脉是师徒一脉,世家一脉的大能要分别去问五姓七家,我修为太低,对此也不太清楚。我们陈家就有位蜕凡真君,但我不知道名讳。” “当今真传弟子之首自然是那师徒一脉的封祀寒,他是掌教的徒孙,师从郁真人,早已凝婴,在门内威望极高,都说他就是下一任掌教。” 陆照旋点点头,大约知道这真传弟子的水平了——即使是她前世,放在这封祀寒面前,不定也不够看。 “不过,十大弟子中,也就只有封祀寒一个人凝婴了,其他都是化丹修士。” 陈守功把那十大弟子一一与陆照旋说了一遍,其中六人是世家一脉,四人是师徒一脉。 陆照旋把洞冥派的情况自陈守功口中约略套出,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了,她不再问别的,转而问起陈守功的功法来——从陈守功的话里,她隐约能猜出此人修习的必然是上乘玄门功法,但又不至于重要到需要下神魂禁制的地步。 化丹之前,这些大宗门弟子修习的多半都是这种功法。 原身没有功法,全靠舍财套得一星半点法门,支撑她到明光已是极限了。陆照旋倒是有能修练到玄感的功法,但那是元门传承,她这一世是打算走玄门路子的。 陈守功对于陆照旋来说,不算麻烦,倒更像是个从天而降的大礼包,专门给她送功法和宝物来的。只除了此人背后牵扯不少,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陆照旋想得很美。她自陈守功口中套出陈家的上乘功法,在陈守功这个风水宝地、灵力汇聚之处修练,用陈守功储物囊中的宝物——等到事情遮掩不住了,她也差不多该升玄感了。 在此期间,她只需要模仿陈守功的声音,喝退所有凑近的人就够了。以陈守功的背景,以他在孟阳小榭花的钱财,没谁会想不开来打搅他,顶多就是纳闷他明明是玩弄美人,为什么要花这么久。 此时陈守功初来乍到的优势便体现出来了,这里谁也不熟悉他的脾性,短期内陆照旋不怕有谁戳穿她。 嘉礼之术施展到这个地步,陈守功的神智已经消磨了不少,此时陆照旋问他功法,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和犹豫,仍是木木地将口诀一句句背了出来。 他所修习的功法名叫《明气望怡心经》,竟是一门难得的无属相、中正之极的功法。 陆照旋没料到这一出——以她这一世的天资,无论什么属相的功法都能修练,几乎没有限制。 《明气望怡心经》全文一千字,从陈守功口中道出的注释倒有三千字,几乎将这门功法完全讲透,天资驽钝些的,也能一遍听懂。 这显然不是陈守功天资过人,纯粹是陈家传承不凡罢了。 虽说以陆照旋的见识,一篇明光修士的功法倒也不必别人解说,但听听也无妨。她暗暗记下,与自家理解相对照。 等到陈守功把这门功法说完,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终于淡去,化为一具完完全全的傀儡,再也没有自主了。 陆照旋不再多看他,打坐入定,竟立时修练了起来。 万里之外,有人若有所感,自入定中睁开眼,捂着胸口,若有所失,却不知何由。 作者有话要说:玄门传承偏向法术,元门传承偏向元神,尤其是后者,定义和大道争锋的魔门完全不一样,别ky我了,卑微作者在线祈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匕和 5瓶;30831230 1瓶~ 第3章 破关而出,玄感二重 远在万里之外的洞冥派中,化丹修士陈媛怅然若失。她忽觉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然而,她正在修行紧要关头,不敢妄动,只能强行将之忽略。 等到陈媛出关,已是一年之后了。 这一年里,她成功突破关隘,出关时却无半分喜色。只因那极其短暂、甚至于可以忽略的怅然若失。 她无法忘怀。 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向道而近道,有些预感是很正常的,陈媛并没有忽视它,反而细思起来。 按理说,她常年在族内静养修行,除了前段时间为独子陈守功去孟阳修行的事情出了一趟远门之外,已期年不曾出户了。 “莫非是我儿在孟阳出了什么事?”陈媛思忖了一会儿,伸手自储物囊中取出一面玉符,其上灵光隐约,这是陈守功留在她这儿的精血。 精血未黑,反而灵光明亮,可见生机充沛,绝非陨落或受伤。 莫非是别的什么事? “童儿,我闭关这些日子,门内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陈媛沉吟了一会儿,唤来洞府中的道童问道。 道童想了一想,答道,“娘子,这些日子里,倒是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呢!” “哦?”陈媛只是随口一问,弥补那突兀的怅然若失之感罢了,不意这道童竟真的答起有大事发生,“是什么?” “那郑家的郑明铎勾结外派,被打落化丹修为,侥幸逃出咱们洞冥派了!”道童答道,“郑家好一通没脸,已经宣布将他除去族籍,就当没他这个人了!” 这道童言语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感,缘由便在于那郑明铎所出的郑家与他们陈家同为“五姓七家”中的五姓,平日里虽然都以世家一脉自居,暗中也少不了互相嘲弄。 往日里,这道童幸灾乐祸的话语也能激起陈媛的好感——论起别苗头,她这个正儿八经的陈家嫡系弟子自然更甚,然而此时她却没了这个心情,“你说什么?郑明铎叛逃?是谁去追捕他?” 道童被她吓住了,战战兢兢,“娘子,是那师徒一脉的虞靖婵去追捕他,上月便动身了,昨日传来消息,两人一追一逃,似乎……已至孟阳!” “孟阳!”陈媛喃喃,“我儿……正在孟阳!” 陈媛眉头紧锁。 那郑明铎是郑家的得意弟子,天资过人,已经化丹。郑家对他期许有加,认为他有资格一争十大弟子之位,因而百般栽培。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叛出洞冥派,简直不可思议! 陈媛与郑明铎并不熟,却因某件事与他有些隐晦的联系,甚至于郑明铎这次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叛逃,陈媛也对其原因有所揣测。 郑明铎如果被抓…… 陈媛露出忧色来,沉吟了一会儿,“去,把你荃二叔叫来!” 道童领命去了,很快将陈媛吩咐的人唤来。 这人是陈家旁系的弟子,与陈媛同辈,唤作陈望荃,玄感六重修为,平日里依附陈媛这化丹族姐,听她吩咐。 陈媛吩咐他去孟阳探望陈守功。 “倘若遇见那郑明铎,能帮就帮他一把,或者杀了他!实在不行,两者便都算了。但不管怎么样,别让虞靖婵发现!” 这陈望荃领命,立刻往孟阳而去,因赶得急,旬月便赶到了。 他来到孟阳小榭后,立刻被掌院秋上师给迎了过去。两人都是玄感修士,然而一为世家子,一为毫无背景的普通修士,故而秋上师在陈望荃面前很有点殷勤讨好。 “我家族姐令我前来探望我那侄儿守功,道友为我引个路吧!”陈望荃面对秋上师的殷勤巴结淡然自若,即使只是陈家旁系,比起那些无亲无靠的修士来说,他也算得上优越感十足了。 “咳,陈师兄明鉴,倒也不是小弟我推脱,只是令侄已于一年前闭关,至今未出。小弟我也不敢打搅啊!”秋上师赶紧答道。 “你说陈守功闭关已有一年?”陈望荃听到这里,顿觉难以置信,他依附于陈媛,对她这独子的脾性算得上极为了解。 陈守功哪是能主动闭关的人啊?他倘若没有寻欢作乐、浪费光阴,算陈望荃输!事实上,陈望荃来这儿之前已经做好了发现陈望荃修为毫无长进的准备。 也就只有陈媛期年闭关,对这独子不够了解,陈守功在她面前又一贯乖觉会装,才会令陈媛产生自家儿子一表人才的错觉! 陈媛认定陈守功是乖巧上进的好孩子,前途可期,这才花了老门子功夫,把陈守功送进下院来镀金。倘若陈媛知道陈守功在她面前都是装的,哪会把他送到孟阳! 陈望荃很清楚陈守功到底是什么人,却没有提醒陈媛的意思。无他,这是母子俩的事情,他这个外人戳穿陈守功的真面目又算什么呢?不过徒惹陈守功记恨罢了。 他一个拿钱办事、依附于人的外人,就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也正因如此,陈望荃听说陈守功竟然已经闭关一年,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一年?”陈望荃沉思,“那岂不是陈守功刚来孟阳小榭就闭关了?你还说是主动闭关?” “陈师兄所言无差!”秋上师人老成精,看惯眼色,见陈望荃神色似乎有些不对,立刻补充道,“一开始,小弟我没当回事——师兄也知道,咱们修士起兴闭关太正常了!然而时日一天天过去,小弟便觉得有些奇怪,亲自去探问,倒被令侄给……” 秋上师说到这里,干笑了两声,“给喝退了。” 陈望荃知道这句“喝退”背后一定藏着一段毫不客气的斥骂。不过他并不当一回事——世家嫡系弟子做这种事,难道不正常吗? “你确定其中是陈守功的声音?”陈望荃逼问道,“道友,这其中定还有别的故事!” 秋上师讪讪,“这个嘛……令侄来这孟阳小榭的第一天,便掳了名在此借寄的炼气女弟子入洞府,谁知竟就此闭关,一年未出。” 陈望荃嗤笑了一声,这倒确实像是陈守功做得出来的事! 不过,还是不对劲! “你带我去陈守功的洞府看看!”陈望荃吩咐道。 他既然执意要去,秋上师自然不会拒绝,两人一前一后越过诸多屋舍,一路灵气渐渐浓郁,行至最浓处,已能与陈望荃在洞冥派的洞府相较了。 “这地方倒也不错。”陈望荃打量了一番,便踱步上前,试探道,“陈守功?” 良久未有人声。 “我是陈望荃。是媛姐吩咐我来探问你情况。”陈望荃继续说道。 仍无人应声。 陈望荃正要再说,却觉身旁灵气一阵翻涌,朝那洞府内流去,波动之大,如江河赴海。 “哎呀,这是要突破啊!”秋上师惊呼。 “不对!”陈望荃厉声说道,“这不是陈守功!” “什么?”秋上师错愕,“这……何出此言?” “这岂是一介明光修士能搞出来的动静?”陈望荃怒道,“分明是个玄感修士在里面!”就连他这个玄感六重的修士在这动静下都要心惊! 陈守功哪有这个本事? 陈望荃不再犹豫。他一反手,自储物囊中取出一把短剑来,朝那门上劈去。 那短剑如清光照水,漾开无限灵光,直朝那房门劈去。 这是陈望荃最得意的法宝,品质不凡,躲在屋内的绝对是个玄感期的强者,陈望荃不敢大意,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 剑光如虹,朝房门飞去,气势之强,似乎要一瞬间将整座屋子都劈为断壁颓垣! 然而就在剑光落下的一瞬间,一道清光自那门上亮起,倏忽间覆盖整座屋舍,将剑光拦下,只听得“嘤”地一声轻响,那如照水的剑光便立时消散了,化为短剑,斜飞出数丈远。 陈望荃脸一黑,自觉颜面大失,一招手,那短剑又飞回他手中,他冷笑道,“你这阵法虽佳,却不能长久,我再出手,你这阵法绝对挡不住。” 他把这话撂下,自觉颜面找回来了些,当下再次出手,这一次,别说是全力以赴了,就连“一去不回”这词都没法形容陈望荃的尽力! 那剑光大盛,一瞬间几乎压过这白昼日光,其威势之强,让秋上师这个旁观的玄感修士都心惊胆战,更不必提在这剑光笼罩之下是何等压力了。 这一剑既出,尚未落到实处,陈望荃心中已经大定,暗道一声“妥了”,即使是寻常玄感修士,这一剑也能瞬杀,更何况是一个摇摇欲坠的阵法? 那剑光落下,屋舍上的灵光便仿佛白纸遇上了当头覆水,倏忽而散,眼看着屋舍就要被这剑光劈开—— 屋舍上的灵光忽然一卷,如一张灵网一般,竟自那墙壁上飞了下来,朝陈望荃当头笼来。 陈望荃措手不及,竟给这灵网当头笼住,幸亏他反应得快,一道灵光自胸前飞起,将这灵网一劈为二,自灵网中一举挣出,再一凝神,便见那屋前立着一个气清神虚、钟灵毓秀的女修! “道友何故毁我阵法?”这女修神情淡淡,话语间听不出喜怒。 “陆…陆照旋!”陈望荃还没来得及说话,秋上师却是震惊失声。 陈望荃听他这么一叫,便知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原委,不由皱眉,“她是谁?” “她……”秋上师不断觑着陆照旋,始终不敢相信她竟在一年之内突破玄感了。 “她是之前被陈守功掳进洞府的那个女修。”秋上师传音道。 陈望荃眉头紧锁,“不是说那是个炼气女修吗?” 怎么一出现变成玄感修士了?这跨度也太大了! “这……我也不知道啊!”秋上师喊冤。 “道友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陆照旋看他们眉来眼去,倒觉得有些好笑。 这一年来,借着陈守功的洞府,修着陈守功的功法,用着陈守功的灵药,加上这副惊才绝艳的资质,陆照旋的修为自明光一重扶摇而上,一路高歌猛进,突破玄感还不罢休,硬生生修练到了玄感二重,这才出关。 期间秋上师确实数度派人来问,但以陆照旋的法术广博,模仿声音这类小术根本不在话下,顺顺利利得了一年清净。 方才陈望荃出声时,正是陆照旋突破玄感二重的时机,她算好时间来得及,便任他动手,自家抓紧突破关隘,等到功成,立刻将陈守功毁尸灭迹,这才出屋。 之所以一直留着陈守功这具傀儡,主要是怕他背后有人留着他的精血、留意他的生死,单纯的神智消散此法是看不出来的。但倘若毁去这傀儡,那厢便能察觉了。 如今她要出关,这具傀儡自然是立刻毁去,免得被人看见拿住话柄。没有证据,任她再是可疑,在实力不够碾压她的情况下,谁也没法将她拿下。 “你将陈守功杀了。”陈望荃望着她,缓缓说道。 “胡说八道什么?”陆照旋眉毛都没动一下,“这位道友,你先是毁我阵法,又给我扣这么大罪名,莫非是想试试在下的手段吗?” 陈望荃没有说话。 他忽然暴喝一声,那短剑如流星般飞出,朝陆照旋当头斩下。 陆照旋冷笑一声,手中一道青光一跃而起,朝那短剑迎去,几乎是一个照面,那短剑便被那青光一劈两半! 陈望荃狂喷出一口血来,刹那间面如金纸,那青光却毫不停歇,朝他当头打来。 陈望荃骇然,“青霞烈火钩!这东西在你手里!” 那青光并不解语,倏忽间就要将他一劈为二。 忽然,一道烟霞自那青光下涌起,明明望着轻飘飘的,却一把将青光抛开! “两位道友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伴着一声轻笑,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三人眼前。 陈望荃瞪大了眼睛,“虞…虞靖婵?”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既然修仙了,就别搞什么男尊女卑了,本文无任何男尊女卑情况,子女可以随父姓,也可以随母姓,宗门、世家栽培所有有天赋的弟子,不分男女。 第4章 有疑无据,落册真传 将陆照旋的青光打散的是个身姿高挑挺拔、容貌英气明丽的女修,她一身青布道袍,不带半分点缀,只在腰间系了根翡色玉带,显出十二万分英姿。 她一出现,陈望荃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竟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蔫的,“你,你怎么会来这小榭?” 陆照旋打量了此人一番,默不作声,一招手,那青光便归于她掌中,化作一把翡色玉钩,不过巴掌大小。在这玉钩之上,隐约有朱色暗纹游走,宝光内敛,绝非俗物。这当然是陈守功贡献的。 虞靖婵目光在陈望荃和陆照旋间逡巡了一番,理也不带搭理前者,反倒朝后者笑道,“这位师妹看着眼生,是否是这孟阳小榭的新晋内门弟子?” 陈望荃被她直接无视,不由涨红了脸,“她哪是什么……” 他固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实力在虞靖婵面前只能算是无名之辈,虞靖婵绝不认得他,但大家都是玄感修士,她……她也太傲慢了! “我与这位师妹说话,你又是什么人,来这插嘴,没得聒噪!”虞靖婵长眉微立,露出不悦之色。她说着,伸出手,便朝陈望荃拍去。 陈望荃大骇,急欲闪躲,却觉躲无可躲,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虞靖婵拍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 他被这一掌拍得倒飞出三五步,倒也不觉得疼痛,只是脸上火辣辣的,面子上挂不住。 他自知无论身份还是实力放在虞靖婵面前都不够看,张口就要拉出陈家这张虎皮,然而他嘴巴又是张又是闭,话总锁在嘴边,怎么也吐不出去。 虞靖婵嫌他聒噪……这是让他闭嘴! 陈望荃又惊又怒,然而想打打不过,想骂骂不出,哪怕是怒目而视,也不知为何被心底一股莫名的恐惧制止了,只能羞愤。 “虞师姐,陆照旋有礼了。”陆照旋冷眼旁观,见虞靖婵如此行径,这才露出笑容来,客客气气道。 陆照旋对于整个洞冥派年轻弟子了解得不多,除了陈守功给她介绍的真传弟子之外,虞靖婵算是有数的一个了。 此人是掌教徒孙,师从掌教次徒师真人,天赋绝佳,自幼便被师真人领回洞冥派修习,如今不到五十岁便已是玄感九重,想来化丹在望了。 虞靖婵因性格飒爽、行事强硬却不失手段,在年轻弟子中很有些声望,算是师徒一脉青年才俊,名声都传到孟阳小榭来了。 陆照旋自原身记忆中隐约有此人一鳞半爪的道听途说,但她更信自己的判断。即使原身的记忆里此人是师徒一脉中坚力量、绝不会偏向世家,陆照旋也是亲自观察了虞靖婵的行为才信。 虞靖婵对陈望荃爱答不理、突兀出手,便是把立场向她表明——保不齐这人现身前冷眼旁观了多久。 以陆照旋的处境,她与世家一脉绝无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若是她一口气重回元婴,估摸着陈家不愿意为了一个陈守功找麻烦,但她现在只是个玄感修士,指望陈家帮理不帮亲,那还是做梦更快一点。 前世,陆照旋最天真时,也曾疑惑过世家为何不愿为散修留一点余地、约束自家弟子行为,她总觉得这才能长久,然而等阅历上去了,这天真便化为泡影了。 那些世家并非脑子不好使,想不到这一点,但在他们看来这是收效甚微的。这个世界真正有力的还是力量,而资源就意味着力量。世家跋扈一点、垄断所有资源,也就垄断了力量,这收效更快。 况且,既然世家时以血脉维系传承的,那么血脉便高于一切,也即帮亲不帮理才是正理。否则,无以维系家族的凝聚力。 因此,陈守功的死绝非一切的终结,麻烦才刚刚开始,而她与陈家的仇隙绝无可能化解。 无论是陆照旋还是原身,都是有意留在洞冥派的。那么,世家已经得罪死了,自然得往师徒一脉靠拢。倘若心怀侥幸,认为自己可以偏安一隅、不在师徒与世家中站队的,多半只能在浪头来时当个任人摆布的炮灰。 陆照旋主意已定,望着虞靖婵时无比坦然,后者却在听到她的名字时,不由一愣。 “师妹原来就是陆照旋……”虞靖婵缓缓道。 “怎么,师姐竟听说过小妹吗?”陆照旋挑了挑眉,原身默默无名、修为平平,虞靖婵这样的大名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自然是听过的! 虞靖婵压住心底翻涌的诧异,反复打量了陆照旋几眼,心道——这人竟是那陆照旋! 不同于原身对自己“默默无闻”的认知,其实在虞靖婵这里,“陆照旋”这个名字几乎是近年来从她师尊口中提及最频繁的一个了。 虞靖婵还记得三年前,她听她家师尊师铭蹊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 当时陆照旋前来洞冥派拜师,一路求访数位化丹修士,没有一个肯收。常人遇见这种事早就自暴自弃了,陆照旋却挨个请乞,有人劝她这样一家不成找下家是得罪人,陆照旋却说出“当今之世,师既择徒,徒也择师,没得强求缘分的道理”这样的话来。 难得的是,世家一脉的化丹修士有见她容貌过人,想将她纳入房中,允诺传法的,陆照旋一概不应。当时她这一连串拜师已经引起洞冥派关注了,世家一脉好歹还是要点脸的,没有强逼她。 当然,这一切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让陆照旋被洞冥派关注的还是她的资质,以及她可能的来历。要不是那堪称独步天下的资质,洞冥派拜师者可以填满东海,谁知道她陆照旋? 当时师铭蹊就与她说,若此人化丹之后与洞冥派并无仇怨,便引她入门,助她重返前世修为,当为一大助力!若是有仇怨,那就趁其羽翼未丰,杀了干脆! 现在看来……这陆照旋姿态与修为,都明明白白告诉虞靖婵,她已经觉醒了前世记忆。 虞靖婵暗自嘀咕,按理说应该是化丹之后才会觉醒啊? 不过,这世上奥妙何其多,保不准这陆照旋遇到什么机缘,提前觉醒了记忆也未可知,重要的不是原因,而是结果。 虞靖婵打量了陆照旋一番,然后笑道,“师妹天资绝世,我岂能不知?别的不提,十九岁的玄感二重,这世上有几个?” 她这么一说,陆照旋便知道自家在洞冥派还是留了名号的——也是,这样的天资,谁过眼了能没个一星半点印象呢? 虞靖婵知道她陆照旋,也就必然知道她是大能转世!虽说化丹以下多半不知转世秘辛,但虞靖婵是掌教徒孙、元婴亲传,不至于这么没见识。 因此,虞靖婵这话的意思,必然是知道她觉醒前世记忆了——虞靖婵不仅知道了,还要告诉陆照旋她知道了。 这就是震慑了。 似虞靖婵这类嫡传弟子,身上必然有师长所赐保命之物,即使是大能转世,修为恢复之前也禁不住。虞靖婵这是让她若有什么算计的心思且都收一收,别以为小辈好忽悠。 “往者往矣,提它作甚?十九岁的玄感再是少见,在元婴大能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玩意。”陆照旋淡淡地答道。 陆照旋语带机锋,陈望荃和秋上师听不出她什么意思,虞靖婵岂能不知?这是陆照旋明确表示前世不提,只问今生。 虽则修士的承诺比鸿毛还轻,但陆照旋这话便是接下虞靖婵暗示、不打算装傻的意思,有了这个默契,虞靖婵投桃报李,“是我小瞧了师妹的壮志,以师妹的天资,今日自小榭脱颖而出,成为真传弟子,来日自然更有大成就,岂能满足于一个玄感?” “欸,虞……虞道友,”秋上师瞪大了眼睛,想喊一句“师姐”,偏又自知不配,虞靖婵也不会买账,然而陆照旋一口一句“师姐”“小妹”叫得欢,让他心里不由也生妄念。 终究是自知之明压倒妄念,他只能叫一句道友,“这陆照旋,她……她不是咱们孟阳小榭的人啊!她只是个花钱借寄的!” “哦?”虞靖婵挑了挑眉,她望向陆照旋,“师妹手里没有阴阳鱼符吗?”阴阳鱼符是洞冥派弟子的身份标志。 她不问陆照旋到底是不是借寄的,只问她手里有没有阴阳鱼符。 陆照旋露出笑意来,“小妹手里自然是有的。”她说着,一反手,掌心便托着一块黑白相缠的玉石来,正是那阴阳鱼符! 只不过,不是她陆照旋的阴阳鱼符,而是陈守功的。但无论如何,现在都在她手里。 “那便是了!既有阴阳鱼符、这位掌院也认得你,我也认得你,我家师尊都认得你,可见你正是我洞冥派弟子了!”虞靖婵一拍手,不给秋上师任何反驳的机会,“况且,师妹居于这孟阳小榭最好的洞府里,说你不列正数,谁信啊?” “掌院,一切明了,不如咱们这就给陆师妹上金册吧?” 秋上师满肚子反驳,然而对上虞靖婵的目光,却好似什么都忘了,讷讷道,“我……我这就去拿。”无论世家还是师徒、陈守功还是虞靖婵,他都开罪不起,还是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凡是内门弟子,都需在内门金册上落下姓名。这金册与洞冥派中正本相通,一旦落笔,正本便会记下,由不得下院再删改了。 秋上师抱着金册,在虞靖婵和陆照旋平静的注视、陈望荃杀人的目光里,颤颤巍巍地记下陆照旋的名字,整个人仿佛老了一百岁。 “至于这位道友想寻的陈守功,大概也是我们洞冥派弟子吧?”虞靖婵见他写完,悠悠道,“这人是失踪了?这位掌院,你得上点心,好好帮这位道友寻寻他的家人——也是怪了,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影了呢?是不是出去玩了?” “等你们找到那位弟子,劝他向陆师妹学学,也早日突破玄感,到时岂不更得逍遥?” 虞靖婵明明清楚前因后果,却睁着眼睛说瞎话,胡诌了一大串,然后挥挥手,“我还有宗门任务在身,就不多待了!” “陆师妹,随我一起走?正好帮我搭把手,等抓到了郑明铎——我与你一起表功!” 她说着,在“郑明铎”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含笑望了陈望荃一眼。 陈望荃只觉遍体生寒。 ——虞靖婵早知道他真正的来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0 01:51:03~2020-05-13 02:3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儿吃了吗 10瓶;夜敛星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一路缉捕,一路机锋 陈望荃在那冷汗涔涔,虞靖婵却只是笑睨了他一眼便罢,再不去搭理她,朝陆照旋笑,“陆师妹,咱们这就走吧?” “既然虞师姐愿意带挈,在下自然恭敬不如从命。”陆照旋对着一个玄感修士一口一个师姐,丝毫没有元婴大能的傲气——既然转世重修,就要摆正态度,修为上去了再摆心气也不迟。 两人虽都不是腻歪的性子,却也有说有笑,气氛一派和谐,相伴而去,看也不带多看陈望荃与秋上师一眼。 陈望荃望着这两人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虞靖婵已带着陆照旋远去了。 “师妹既然在这金册上落了名姓,那便是我洞冥派内门弟子了,金册直通本宗正本,那两人勾不去你名姓的。”虞靖婵一路上倾吐洒然,仿佛真是带着个刚晋升玄感的师妹回宗门,毫无半分异常之色。 在清楚她恢复前世记忆的情况下,还能如此自如,可见这虞靖婵是真有几分胆气心气,陆照旋不由高看她一眼。 不过,对于虞靖婵这话,听听则罢,若真信了,怕是被坑得找不着北。若是在这内门人选上如此随意,那洞冥派早就烂了! 倘若有人抢走金册,在上面留下名姓呢?倘若有人贿赂掌院,欲入内门呢?难不成洞冥派会捏着鼻子认了? 就算洞冥派不追究细节,难不成陈家还会放过她、任由她踩着陈守功一步登天? 陈望荃回了洞冥派,定会添油加醋把她说成是强行留名,顺带便把虞靖婵也告一状。 这后续一切麻烦虞靖婵都不说,但陆照旋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但陆照旋不在乎! 她这番虽然落名金册,却不意味着就真是洞冥派内门弟子了。这头衔仿佛空中楼阁,早晚要掉下来。也唯有掉下来,她才能接住。 “说来,陆师妹怕是还不知道我们要去缉捕的那人是谁吧?”虞靖婵化为灵光,运起遁法,全速飞遁,一面和陆照旋笑道,“那人唤作郑明铎,是五姓郑家的嫡系弟子,本是化丹修士,因勾结外派,被打落玄感了。” 五姓七家乃是洞冥派最繁盛的十二世家。五姓在前,七家稍次,俱是传承悠久之极。而作为嫡系弟子修至化丹,这郑明铎在郑家地位一定不低。 “哦?不知这郑明铎到底是犯了什么魔怔,竟会去勾结外派?”陆照旋见虞靖婵飞得急,便运起遁法去追,她虽没什么上乘遁法,追一个玄感修士却是够的。 虞靖婵已将遁速提到最大,几乎是竭尽全力飞遁了,又仗着自家引路的先机,本以为陆照旋追她不上,然而眼角一扫,却见陆照旋不过慢了一息便赶了上来,此后始终不紧不慢地伴在自家半步之后,姿态淡然,显见远未到极限,不由暗自心服。 既已泄了底,明白自家没本事探出陆照旋的极限,虞靖婵索性也不再全速飞遁,稍稍放缓了速度,一派若无其事,朝陆照旋洒然笑道,“这谁搞得清呢?想来,有的人就是目光短浅也未可知呢?” 陆照旋信她的鬼话才怪! 虞靖婵不愿细说,陆照旋也不追问,她这种披着新皮囊的,就不要指望别人一见如故、满心信任了。一派隐秘,不会轻易对人说。 “对了,师妹恐怕不知道,我家师尊曾与我提过你。”虞靖婵见陆照旋不追问,便自己找话说。 “哦?我这样修为低下的无名之辈,师真人竟会提及吗?”陆照旋之前便听虞靖婵的口风,师铭蹊似乎知道她是转世重修。 说实话,陆照旋确实很好奇师铭蹊到底是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的。按理说,洞冥派这么大,以师铭蹊元婴真人的地位,不应该知道她一个到处碰壁的拜师者啊? “我说了,师妹未免太小看自己了。”虞靖婵望着她微笑,“似陆师妹这般天资,谁能忘怀?” “当时师尊曾言,若师妹化丹,便引入我洞冥派中,助师妹早日凝婴,也是我洞冥派的缘份。” 这说的是双方没有冲突的情况下,洞冥派愿意结她这份缘份。然而,倘若她与洞冥派有冲突呢?这就在虞靖婵不言之中了。 对于陆照旋这一世来说,先天不沾因果,故而到底是与洞冥派有冲突还是没冲突,只看她自家选择了。 陆照旋一字一顿,“我也说了,前尘已归前尘,往昔俱已往兮,问什么前世今生呢?我只朝前看。” 虞靖婵听了,只是一笑,并不接话。 陆照旋也不再说话。 两人一个强调“我知道你的来历、师尊知道你的来历”,一个强调“来历不重要,一心向洞冥”,互相门儿清对方的用意,但一个字也不放在心上。 虞靖婵反复强调洞冥派知道陆照旋的身份,看似占尽主动、居高临下,其实与陆照旋交谈中,她才是气弱的那个!虞靖婵怕陆照旋暴起杀人,这才会反复以言语震慑。 这举动看似过于胆小,实则乃是虞靖婵这类洞冥派中流砥柱别于一般天才的地方。虞靖婵绝不会小觑一个转世重修的大能,即使这位大能目前的修为还没她高——即使她身怀长辈所赐保命利器。 陆照旋对虞靖婵的警惕心知肚明,但她自家知道自家事,必然要拜入洞冥派、一争真传上法,如何会无故坑害虞靖婵? 对于这类警惕机敏的小辈,只能一边反复言语安抚,一边拿实际行动证明。 “说来,虞师姐既然是前来追捕那郑明铎的,怎的来了小榭?若是那郑明铎躲起来,师姐还能寻得到吗?”陆照旋不在自家身世上多言,转而问道。 虞靖婵闻言轻笑了一声,“不忙,我知道他在哪。” 虞靖婵说知道郑明铎的下落,那就是真的清楚。她带着陆照旋飞过数百里,来到一处荒山僻岭。 “这我倒真好奇了,虞师姐怎知这郑明铎会躲在这儿?”陆照旋没见虞靖婵拿出什么法宝,也没察觉到追寻踪迹的道法痕迹,只看悠悠闲闲、无比笃定地领她来了此处。 “说来也简单——”虞靖婵笑,“郑明铎能去哪,我比他更清楚!” 虞靖婵说到这里,遁光一按,引着陆照旋从云端飞速降下,随手掐个法诀,那半空中便有一道炸雷般的轰鸣。 雷声落下,原本空空荡荡的山巅上突兀地显现出一座道观来,八角飞檐,竟于这荒山野岭显出十分气派来! “郑明铎,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虞靖婵一击破开这道观外的阵法,却不急着动手,只是悬立于半空中,居高临下俯视着那道观。 “虞靖婵,你不要逼人太甚!”气氛凝滞了一瞬,有人化作一道流光,自那道观中飞遁而出,化作一个身姿高大、容貌英伟的修士来。 陆照旋冷眼望去,此人气度不凡,一望便非俗类,然而双目血丝过多、面白如纸、唇色乌紫,身形瘦弱,全靠着一副大骨架好身板撑住最后的气势。 这想必就是虞靖婵追捕多时的郑明铎了! “还有一位道友呢?怎么不与你一道出来?”虞靖婵却不答话,反而似笑非笑地望着那道观,“怎么,有客临门,主人家就是这么招待的?” 她话音未落,一道遁光便猛然自那道观中飞出,也不朝虞靖婵来,径直就要远去——这俨然是不想与她对上,直接未战先逃了! 虞靖婵悠悠地望着那飞远的遁光,也不去追,“陆师妹,这人便交给你了,杀了便是!” 小丫头片子支使起人来还真是顺手得很! 陆照旋并不答话,身形却已化为虹光,朝那遁光追去。 这虹光速度快得仿佛风驰电掣,仅是肉眼一望,便知不消盏茶功夫必然能追上那遁光! 郑明铎这才真正注意到虞靖婵带来的这个女修,暗道,“这又是谁家嫡传,却是不曾见过。” “好了,他们追他们的,郑道友,咱们之间也该解决咱们的事了吧?”虞靖婵不给郑明铎时间去想东想西,话音一落,已然出手! 郑明铎逃亡多日,已然濒临油尽灯枯,才休整了两日,又被虞靖婵这个煞星找着了,怎一个郁字了得! 他无奈,只得勉力催动真气,去挡虞靖婵的法术。 两人你来我往,虞靖婵仿佛逗猫似的,压得郑明铎几乎喘不过气来,天边一道虹光涌动,竟是陆照旋已然回转了! 虞靖婵露出一丝惊容来,手下一松,郑明铎抓住机会,竟化作一道白光,不要命地飞遁远了! “哎呀,陆师妹,你这本事也太大了,可把师姐我给惊住了。”虞靖婵收了手,望着郑明铎远去,却没有即刻去追的意思,反倒将惊讶化作调侃,“你瞧,这一不小心,倒给郑明铎溜走了!这可得怪你!” 陆照旋似笑非笑地睨了虞靖婵一眼——这人倒会漫天找借口,满口胡言乱语,一句也信不得! 谁要说虞靖婵不是故意放走郑明铎的,陆照旋第一个甩一耳光让他大半天别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溪之 第6章 一路钓鱼,一路撵饵 这一路上,陆照旋对虞靖婵的行为本就有所揣测,如今见她这副作态,更是一百个确定。 虞靖婵分明是奉命追捕郑明铎,明明已经清楚后者下落,却不直接去拿人,反而悠哉游哉,跑来孟阳小榭转了一圈,看了一番好戏,顺手捞了个人才来找郑明铎。 这是认真追捕、一心拿人的样子? 再看郑明铎的模样,分明早已濒临油尽灯枯,又早被虞靖婵撵得东奔西顾,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从状态全盛的虞靖婵手下逃脱一次又一次? 虞靖婵根本就没有抓他的意思。 或者说,虞靖婵没有立即抓住他的意思。 虞靖婵对待郑明铎,就好似猫捉老鼠,一捉一放,再捉再放,任他怎么跑,都跑不出虞靖婵的手掌心。 陆照旋回来的时候,分明看到郑明铎左支右绌,马上就要力竭了,虞靖婵却故意手一松,卖了个破绽,任郑明铎逃走。 现在这人却来和她说什么“害她吃惊,一不小心让郑明铎跑了”,简直满口胡话! “陆师妹,你追上那人了?”虞靖婵对上陆照旋微妙的目光,嘿嘿一笑,换个话题。 “依照虞师姐的意思,追上杀了,这不就回来了?”陆照旋并不深究虞靖婵的用意。其实若要深究,陆照旋也隐约有点猜测,但没必要。 两人还会同行,够她看清虞靖婵的意图了,没必要逼得太紧。 “陆师妹实在是好手段,好遁法!”虞靖婵一拍手,赞叹道,“那人遁速之快,即使是我,多半也难追上,只能硬耗,看谁先撑不住,没想到陆师妹这就一去一回,顺带还把人杀了。” “转世重修,没点手段,我不如死干净些,省得这辈子再丢一次人。”陆照旋似笑非笑地望着虞靖婵。 虞靖婵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接上陆照旋的话。 在此之前,两人一直默契之极,从不直接提及陆照旋的转世重修身份,只是打机锋,此时陆照旋却忽然把话说开了。 “这个,前辈转世重修,自然是高歌猛进、一路登仙、更进一步了,晚辈实在倾慕不已!”陆照旋把话挑明了,虞靖婵也不能再装傻叫她师妹了,她略显尴尬地顿了一下,这才状若寻常地接话。 “假。”陆照旋轻轻哼了一声。 虞靖婵这种人,从小在洞冥派这样的名门巨擎修行,又是天资过人,又是师承不凡,又是本事极大,指望对一个不熟悉的人“仰慕不已”简直是个笑话,即使陆照旋是转世之人也不可能。 “下一次,郑明铎会出现在哪?”陆照旋直白地问道。 两人把话挑明了,相处模式自然也与之前大相径庭,虞靖婵虽然心气高,但达者为先素来是规矩,虞靖婵这样的名门弟子可以装作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一旦没法装傻,则必然会敬先行者。 这是修真界不成文的规矩。 如果虞靖婵是散修,倒真未必会遵守这些规矩,但她不是。大宗门弟子有大宗门的气度,也有大宗门的礼数。 “这孟阳还有三个必然会对郑明铎出手相助的人,郑明铎一定会去找他们,或者他们主动去找郑明铎。”这不是什么机密,陆照旋与她同行早晚会知道,虞靖婵便爽快地答道,“不过,倒也不急,可以让那郑明铎缓缓。” 陆照旋深深地望了虞靖婵一眼。 虞靖婵回以无辜而坦然的微笑。 “既然如此,咱们就慢慢走。”陆照旋收回目光,好似虞靖婵的话一点奇怪的地方也没有,淡淡地道。 虞靖婵的行径很奇怪。 她似乎是想捉捉放放,以戏弄郑明铎、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乐,总之就是不愿给个干脆,要一次次地寄予希望,又亲手掐灭这希望。 这是何等残忍的行径?这又是何等恶劣的行径?陆照旋可以肯定虞靖婵与郑明铎此前没怎么打过交道。那么,若非心性恶劣之人,谁又会为了耍弄一个陌生人而搞这么麻烦? 但陆照旋冷眼旁观,并不认为虞靖婵是这等无聊且恶劣之人。此人虽然略显促狭,手段更是有几分粗暴怪诞,但品行和心性都无可挑剔,绝非那类空负一身好条件,却因心性白瞎的修士。 正因如此,虞靖婵对郑明铎追追放放的行径才显得格外矛盾、格外奇怪。 陆照旋不追问,因为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找到答案。 两人并排飞遁,慢慢悠悠、不疾不徐,堪称携手出游,逛遍了附近山水,这才姗姗来迟一般地出现在了郑明铎落脚之处。 “还请前辈为我掠阵。”这次,因陆照旋把话挑明了,虞靖婵自然不好随意指使她做这做那,在到目的地之前,便好声好气地请求道。 “可。”陆照旋简短地应道。 两人达成默契,便齐齐按下遁光,朝郑明铎的落脚处飞去。 陆照旋便冷眼旁观虞靖婵与郑明铎重复了一遍先前在那荒山野岭道观前的一系列步骤,虞靖婵一声轻笑,此处宅院的主人便也似之前道观里的修士一般,绝不迎战,二话不说,只是没命遁逃。 这次,陆照旋早有准备,甚至不需要动身去追,神识一动,那自陈守功处得来的青霞烈火钩便化作青光飞起,朝那遁光虚虚地一斩—— 遁光被那青光追上,一触之下,立时被其一劈为二! 灵光黯淡,化作两截尸身,自半空中落了下来。 陆照旋一招手,那人身上的储物囊便朝她手中飞来,任她检查,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方才被她击杀的修士储物囊中有不少灵珠灵石,还有几瓶品质不错的丹药,让陆照旋比较满意——能让转世重修的陆照旋满意,说明这人储物囊里的东西含金量是真的很高了。 这次这个修士比刚才那个还要阔绰,除却丹药,竟还有十来张上品符箓。 陆照旋把这储物囊收下,再联想到虞靖婵与陈望荃那微妙的神情…… 这一路帮助郑明铎的似乎都是些身家阔绰的修士——普通出身的修士是拿不出这些好东西的!然而,这两人又算不上世家中受重视的弟子,否则不会只有这点东西。 莫非,这些帮助郑明铎逃生的修士,其实是受世家一脉指派的? 这样说来,郑明铎的叛宗背后,其实隐藏着世家师徒两脉间的明争暗斗? 之前让虞靖婵不愿提及的、郑明铎叛门的缘由,是否正与这事背后世家的牵扯有关? 那头,虞靖婵故技重施,又朝郑明铎卖了个破绽,让后者稍稍喘息,却一时没力气再跑了。 虞靖婵的俏媚眼竟抛给瞎子看了! 陆照旋在一旁见了,不由暗笑,虞靖婵想一路撵着郑明铎跑,偏偏后者跑不动,不跑了。 虞靖婵无奈,只得再次装作失手,朝郑明铎卖了个破绽,这回总算让后者把握住,一个纵身,飞遁而去。 然而那灵光明灭,黯淡衰颓,比之上次尚且远不如,更不必提陆照旋或是虞靖婵的遁光了。 虞靖婵若是想追,一个念头就能把郑明铎擒下,但显然,她没这个打算。 “这次郑明铎是真的濒临极限了,要不再缓缓?”虞靖婵对着陆照旋盘算,“免得他下次飞到半路倒下了,那我是抓还是不抓呢?” 陆照旋不搭理她。 于是,两人再次悠哉游哉,把这孟阳好好逛了一圈,跑去郑明铎落脚之处打算故技重施。 然而这一次,郑明铎不动手了。 “郑明铎,你——”那收留他的修士见他这情态,哪还不知道自己是被卖了? 青光流转,那修士的话语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陆照旋任那青霞烈火钩一勾,带着这修士的储物囊回来了。 陆照旋不必追问,便极清楚虞靖婵的打算。 虞靖婵一定是想拿郑明铎做筏子,对世家开刀。然而打击面不能太大,否则容易不了了之,因此人证有个郑明铎便够了,其余帮助郑明铎的杀了了事。 既然如此,不如她来动手,也能多收获一份财产不是? “郑道友,你这是什么意思?自觉大义凛然,要引颈就戮了吗?”虞靖婵则打量着郑明铎,调侃道。 “再跑下去,无非就是多拉一个人下水,我却绝不可能逃走,又是何必呢?”郑明铎木木地答道。 “怎么忽然就开悟了?”虞靖婵笑道。 “其实方才我便已察觉你的用意了。”郑明铎冷冷地望着虞靖婵,“你不过是想借我为饵,把这孟阳世家一脉修士一网打尽罢了。” “他们帮你这叛徒,自然要死。”虞靖婵微微一笑,“还有一处,林问臻,他一定会帮你的,你怎么不去找他?若说你不愿拖人下水,那何以这些人你倒是找得勤快?”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被称作叛徒,有人在算计我。你道这些人真是好心帮我?不过是怕我被你抓了,吐露出什么隐秘牵连到他们罢了。这样的人,我何须吝惜他们的命?”郑明铎冷笑道。 “然而林问臻不一样,他帮我,必然是出于情谊。郑某忽逢巨变,一朝识得人情冷暖,不敢信任何人,却绝不会疑他。如此挚友,我怎能自私地拖下水?” “他与此事无关,你别做多余的事!” 第7章 一途埋伏,刀下留人 虞靖婵露出些诧异来,打量了郑明铎一眼,笑道,“道友好义气。穷途末路时也不愿拉人下水,林道友有你这样的朋友,你们也算互不辜负。” “不过,何以道友对朋友义薄云天,对宗门却没这担当呢?” “你真当我是勾结外道,背叛了宗门?”郑明铎冷笑道,“我不过五十来岁便化丹,又是五姓嫡系弟子,我发什么疯,竟会勾结外道?” “哦?”虞靖婵悠悠地望了他一眼。 “我是被他们算计了。”郑明铎语气若寒冰,却只说了这么一句,不愿再说下去了。他望了陆照旋一眼。 陆照旋知道这是郑明铎不清楚她的身份,不愿轻易透露隐秘。她想了一想,正要起身避开——反正她想听,有的是法术,不必亲自守着。 虞靖婵已抢先道,“话不必解释给我听,我也做不了主。留着回宗门去分说也不迟。” 陆照旋睨了虞靖婵一眼——这小丫头片子防着她呢。 “回宗门分说?”郑明铎混杂着苦涩与不甘,冷笑,“我还有机会回宗门分说吗?” 虞靖婵顿了一下。 世家愿意不惜代价、远隔万里保住郑明铎命,只为了他不走漏消息,那也会不惜代价,在无法保住他的情况下杀了他。 虞靖婵神色冷淡,“我既然说要带你回去分说,你便一定能活着回到洞冥派。” 陆照旋冷眼旁观,不由挑了挑眉——看这样子,洞冥派内世家与师徒一脉冲突不是一般大啊?虞靖婵以郑明铎为饵一路钓鱼,杀世家修士毫不犹豫,而世家也不惜代价,绝不让郑明铎回洞冥派做人证。 无论是否知道了那隐秘,人证活着还是死了,那可是区别很大的。 前者是有根有据,后者就是空口无凭了。 既然郑明铎不愿再跑了,而那林问臻也确实并非必杀,虞靖婵便带着郑明铎回洞冥派复命了。 “前辈,这一路上若有那不开眼的来截杀,晚辈若是腾不开手,还请前辈帮晚辈一把。”虞靖婵毕恭毕敬。 对她没用的时候,就名门弟子气度,觉得她有用了,开始毕恭毕敬了? 陆照旋点点头,算是应下——谁叫她也需要一个拜入洞冥派的投名状呢? 唯有郑明铎瞪大了眼睛,迷茫地望着陆照旋,想不通这到底是哪位前辈白龙鱼服,竟然把修为压制得比虞靖婵还低。 三人自孟阳而去,一路朝洞冥派飞遁。 孟阳距离洞冥派足有万里之遥,但仍在洞冥派势力范围内,只是偏远些罢了。 偏远有偏远的好。陈守功之所以会被塞到孟阳小榭,就是因为这里离宗门太远,他可以舒舒服服直到玄感。若是陈媛把他送到洞冥派眼皮子下的小榭,那里的掌院被太多人盯着,实在不好打点。 陈媛对这儿子期望无限,也宠爱无限,自然舍不得他吃这个苦。 三人飞过数千里,半途忽然有人拦住去路。 拦路者赤发青髯,神情狠厉,往三人去路上一立,“我只杀郑明铎,其余人等走开就是。” “你是哪位?”虞靖婵倒被他这狂得不行的态度惊住了——她也不是什么没排面的人,怎么随便一个小卒就敢当着她的面说这种话? “名姓休提,我乃夺命刀。” 虞靖婵笑道,“失敬,我还真不知道你——”她说着,把郑明铎往陆照旋手里一推,“烦请前辈看住他!” 陆照旋才懒得盯住郑明铎,不让他伺机逃跑,她随手朝郑明铎轻轻点了一下,后者便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整个人僵硬地飘在半空中,“站一会儿吧。” 虞靖婵笑容滞了滞——她竟连陆照旋使的到底是什么法术都没看出来! “前辈出手,晚辈自然一百个放心!”虞靖婵朝她殷勤笑了笑,转头朝着那夺命刀说道,“不过,我倒觉得,就凭你也配叫夺命刀?”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便化作一道灵光,朝那夺命刀飞去。 陆照旋遥遥地望着虞靖婵与那夺命刀斗法,没有半点插手的意思。 她姿态安闲是有理由的。那夺命刀远远不是虞靖婵的对手,与虞靖婵过了几十合,便被虞靖婵一刀击杀。 虞靖婵把那夺命刀击杀后回转,脸上却没有半点得意或是喜悦。正相反,她神色凝重,“这回,世家还真是被抓住了痛脚。” 这夺命刀虽远不是虞靖婵的对手,可虞靖婵是什么人?她使洞冥派嫡传、元婴门下、这一代最出色的青年俊杰,那夺命刀不如她才是理所应当。 然而刚来一个拦路的便有这本事…… “世家不会亲自出手,被我抓住把柄就麻烦了。所以,应该是悬赏。”虞靖婵轻叹,“这夺命刀手段其实不差,可见世家的筹码到底有多高了。” “郑道友,看来,你还真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隐秘啊!” 三人一路行过数千里,一路上遇到了十几波欲杀郑明铎领赏的,不拘是水里冒出来的、天上飞下来的、土里钻出来的,总之手段各异,虞靖婵虽一一击杀,也被搞得焦头烂额,恨不得直接把郑明铎杀了了事。 所幸,三人离洞冥派已是极近了。 “前面必有埋伏!” “奉阳岭肯定有人截杀!” 虞靖婵与郑明铎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提醒,两人说罢,惊愕地互相望了一眼。 “怎么说?”陆照旋不解其意。 “前辈有所不知,前面这奉阳岭乃是咱们回洞冥派的最后一道坎。过了奉阳岭,师徒一脉的秦真人在此有道场,咱们随时都可以去找秦真人求援。因此,这也就是想杀晚辈的人最后的机会了。” 郑明铎这一路上给陆照旋收拾得老老实实,一听她发问,赶进殷勤作答,“这奉阳岭地势也险,一旦有人想截杀,那可谓占尽地利。” 虞靖婵的话给郑明铎抢了,只能笑道,“郑道友果然是世家嫡系出身,懂的就是多啊。” 郑明铎默默无言。 陆照旋望望这两人,颇有种自己大权在握,两人争宠的模样,不由一哂——两个鬼灵精,还不是看前面危险,指望把她哄好了镇场子吗? 三人说话间,已飞入奉阳岭。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奉阳岭应当是天罗地网的地方,可三人飞过大半程,一路竟一个拦路的都没遇见。 虞靖婵与郑明铎的神情愈见警惕。 再飞过数百里,越过一个山头,隐约有人声,低头看去,原是十几个明光修士列阵合力捕杀妖兽。 虞靖婵露出些许警惕之色来——这一路上,她甚至都有些草木皆兵了。她无法确定什么时候会冒出什么人,会不会来杀郑明铎。 陆照旋也向下望了一眼,忽地笑了,悠悠道,“狼披上羊皮,也没法乖乖吃草。” 她说着,腕间微动,一道青光涌出,朝其中一个明光修士飞去。 那青光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就飞至那人面前,光华盈盈,似乎立时就要把人一劈为二。 那修士忽地气势一变,整个人爆发出无比强大的力量来,就要挡下那青光。 然而,陆照旋慢悠悠地勾了勾手指,那青光便一旋一绕,将那修士的手段尽数打散,当头落下! 只在弹指间,那修士便化为血水。 那十几个“明光”修士大惊失色,虞靖婵与郑明铎也大惊失色。 那一瞬间的气势,哪里是什么明光修士啊?分明是玄感巅峰。 可就是这样的修为,却连陆照旋的一招也接不下来…… 虞靖婵来不及细想,当即出手去攻那些伪装的修士。 而后者则当机立断,再不伪饰,气势纷纷而变,各自散开,真气齐运,转瞬便架起一道光华耀眼的大阵,杀气森森,将三人困在其中。 虞靖婵丝毫不让气势,在那阵法里左冲右突,她手段非凡,数度险些将这阵法由点击溃,破阵而出。 那些修士骇了一跳,死命运气,这才终于没被她冲出阵法。 虞靖婵破阵无果,不由暗暗心惊——她左冲右突,看似莽撞,实则是在观阵。然而数度试探,别说破阵之法了,就连此阵是何来历她都不知道! 世家这次是卯足了劲要杀郑明铎。 所幸的是,这阵法似乎缺了什么重要的部分,导致威力远没有应有的那般大,她勉强还应付得来…… 虞靖婵想到这里,猛地一怔。 那阵法缺漏之处,不正是方才陆照旋当先所杀之人的方位吗? 她猛地回过头,望见陆照旋正悠哉游哉,于这杀阵中似闲庭信步,不由大喊道,“请前辈助我!” 陆照旋瞥了她一眼,心道“总算悟了”,也不啰嗦,一伸手,那青霞烈火钩便再度飞出,朝其中一人呼啸而去。 那人大惊失色,竭力想挡,却发觉挡不住,更躲不过! 那青光照面而落,回转时,那人已化为两截尸身了。 虞靖婵只觉手下压力大减,这杀阵竟好似去了一半威力一般。 她暗自惊骇——陆照旋分明是一照面便把这阵法完全看透了! 陆照旋击杀一人,使得阵法七零八落,那青光却仍不满足,在阵中左冲右突,一刀落,血光起,没人能撑过她一刀。 虞靖婵眼见着人都要给她三下五除二杀完了,大惊失色,不由再次大喊道,“前辈,刀下留人啊!” 第8章 复命归宗,司封拿人 陆照旋听她大喊,那所向披靡的青光转瞬停住了,在半空中旋了一周,寥寥几个尚活着的修士便仿佛断线的风筝一般,一齐自云端跌落。 “你事还挺多。”陆照旋似笑非笑。 虞靖婵陪笑,“这不是前辈实力太强,远超晚辈想象吗?” 这些人与她们一路上遇到的不同,是真正依附世家的修士。似这种需要提前准备、配合的阵法,所杀之人又是虞靖婵,不可能由散修来布置,否则早八百年就走漏风声了。 之前拦路的散修捉了也没什么意义,反而累赘,直接杀了方便,而这批修士却可以带回洞冥派做点文章。 其实陆照旋早知道虞靖婵需要留几个活口,动手时本就没打算全杀光。然而她偏要做出一个不留的姿态,等虞靖婵来阻止。 前辈高人得有高人的气度,还得有前辈的派头,否则人家也不把你当一回事。 前辈高人应晚辈所请出手,那是高人气度,可若是事事都提前给晚辈想周到、晚辈还没想到就做全了,那到底谁才是求人的那个? 该摆的谱就得摆,否则前辈高人变成老妈子,人家还不把你的好意当一回事。 虞靖婵不知陆照旋这作态背后盘算,只当陆照旋真的杀得太顺手了,赶紧殷勤赔笑,在陆照旋的目光里,把那剩下几个尚活着的修士全提溜起来,向她请示,“前辈,咱们要不这就回洞冥派,免得夜长梦多?” 陆照旋也不耐烦在这里多待,早到洞冥派早解决麻烦,她也早一日去图谋那真传上法,“可。” 虞靖婵收拾了一番,请着陆照旋、提溜着七个俘虏,一路飞遁,不过半日便回了洞冥派。 洞冥派宗门据地千里,横亘东南,崇山峻岭绵延不断,深山雾林长挂青云。鸿雁至此不敢越,苍鹰见其不能攀。 “前辈,前方便是我洞冥派所在。”虞靖婵至此方松一口气,笑容重归洒然,“此处是我洞冥派根基之地,自然也有那长老同辈在宗门外别开洞府,那就不在此处了。” 陆照旋与虞靖婵并肩飞过重重山岳,来到一处金桥。 “此桥名为分龙桥,我们洞冥派地下藏有无数灵脉,是天下一等一的修行圣地。这灵脉中最强盛的一脉其状如龙,这座分龙桥便架在这道灵脉之上,故而名为分龙。过了分龙桥,就是我们洞冥派自家弟子才行走的地界了。” 虞靖婵回了主场,朝陆照旋谈笑风生,漫谈自家宗门山水,陆照旋一边顺着虞靖婵指点了解洞冥派,一边却冷眼打量,望见远远有人见了她们便神色有异,转身就走。 陆照旋心下隐有揣测,却并不去拦那人,只是静静地听虞靖婵介绍山水。 却说那转身就走的。准确来说,他不是见了陆照旋才变脸色,他只认得虞靖婵一个。不过陈媛吩咐他守在分龙桥,若见了虞靖婵立刻回禀。 “你说虞靖婵带着一个美貌女修回来了?”陈媛冷冷地问道。 “正是,虞靖婵身后还带着六七个缚住的修士呢!” 陈媛在听说虞靖婵带着陆照旋回来之时,已听不进任何话了,她喃喃道,“我一番谋划,竟给杀我儿的凶手做了嫁衣。” 陈媛一拂袖,那前来传信的修士便被她送出洞府,而她自身早已化作遁光,不见踪迹了。 洞冥派司封司,专掌弟子职务、身份擢升贬斥事务等一干事务,是洞冥派最有权势的堂部之一。 司封司长老周选珍刚把手头的事务理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道童便来报,“化丹修士陈媛求见。” “又是她。”周选珍微微蹙眉,“叫她进来。” 童子下去没一会儿,陈媛便哀哀戚戚进门,涕泣涟涟,“周长老容禀,前日弟子报那虞靖婵包庇散修陆照旋,杀了我儿,强抢内门名额,视宗门法度于无物。今日这两人回宗门了。” 周选珍和和气气地朝她说道,“贤侄啊,本座也很同情你痛失爱子,不过,上次我便同你说了,无论什么事,这空口无凭不算数。” “弟子自然记得!”陈媛立刻接口,“弟子回去之后,立刻去搜集证据,现在人证物证俱全,长老只需一声吩咐,立马呈上。” 周选珍挑了挑眉,暗道“麻烦”,面上还是微笑,“那就呈上来,本座看看。” 陈媛一拍手,便有道童捧上一本名册、一封书信,又有两个束手束脚的修士跟着道童走进来。 “长老请看,这本便是那孟阳小榭弟子名册,其上绝无陆照旋此人。而这封,乃是当年陆照旋舍财托人介绍她去小榭借寄的书信。” 周选珍将之取来,名册上果然没有“陆照旋”这名字。再翻那书信,乃是某内门弟子写给孟阳下院秋上师,介绍陆照旋前去借寄的。 洞冥派内门弟子每年都有一个名额介绍人去下院,有的人自觉晋升无望,甚至把这当作一门生意。水至清则无鱼,若要禁,打击的人太多,宗门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这两人,一是孟阳小榭掌院,一是陆照旋小榭同门冯燃,皆可作证!” 周选珍沉吟了片刻。 她其实不愿插手这件事。 周选珍出身于洞冥派七家中的周氏。她在周家的地位比较尴尬,化丹之前全是自己戮力,化丹后周家才对她有所亲近,等到她元婴,周家才更是百般殷勤了。 周选珍虽然不拒绝周家的亲近,但要说她对周家多有归属感,那实在不现实。她性格圆滑、颇有手段,虽然亲近世家,但坐在司封司长老这个位置上却从不偏袒、遵循规矩,这才能稳稳坐在这肥缺上百年。 陈媛这件事,涉及那师徒一脉年轻一辈天才虞靖婵,万一处理不好,恐怕又是世家师徒一场冲突,周选珍不想趟这浑水。 然而陈媛拿出来这么多证据,周选珍若是置之不理,未免有渎职之嫌,那对司封司长老位觊觎者若知道了,少不了借题发挥。 “这样吧,我派两个弟子去将这两人叫来,与你对峙,把事情说清楚。”周选珍下了决定。 “长老,证据已经确凿,怎么还要分说呢?”陈媛不悦。 “贤侄啊,你若是在我这位置上待久了,就知道为了这职务、地位勾心斗角数不胜数,虽然我信贤侄人品,可我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是不是?”周选珍和气一笑。 陈媛觑着周选珍,忽地古怪一笑,“晚辈确实对司封司事务不了解,不敢妄加置评,不过,晚辈倒是请了一位了解的长辈指点。” 周选珍心里咯噔一下,便听得有人自门外气势汹汹闯来,“周选珍,你是想罔顾法度,包庇那虞靖婵?” “姑祖这说的是哪里话?”周选珍忙起身陪笑,心里却暗骂一声——这来人不是旁者,正是周选珍千防万防、对司封司长老百般觊觎者。 来人名唤周洺姝,与周选珍同出周家,却是周家嫡系,比周选珍高两辈,故而周选珍唤其姑祖。这周洺姝素向觊觎司封司长老之位,然而当年输周选珍一筹,没谋得此位,只能屈居副位。 周选珍万万没想到陈媛竟求到周洺姝头上了。 她敛去眸底怒意——陈媛既来求她,事先却跑去与周洺姝暗通款曲又算什么? “要我说,先遣人去将这两小儿擒来,再分说也不迟!”周洺姝往屋里一坐。 真要说起来,这么办也没错。但法理也莫干人情,这么办就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师徒一脉了。 偏偏周洺姝捏着法度说事,周选珍一时没法反驳,一不小心竟给这周洺姝占去主动了。 周选珍瞥了陈媛一眼,记下这笔帐,面上笑得云淡风轻,“姑祖言之有理,我这就派两个弟子去将那二人带来……” “不必麻烦了,我已经遣人去了。”周洺姝老神在在。 周选珍更怒——周洺姝作为司封司副职,确实也有调遣弟子、维护法度的权力。这人派去的弟子会怎么对待虞靖婵二人,可想而知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静候了。”周选珍怒极,整个人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微笑颔首。 而虞靖婵与陆照旋刚过分龙桥不久,便听得有人大喝道,“虞靖婵!陆照旋!你二人玩弄规则,擅窃内门资格,视我洞冥派法度于无物,毁本宗根基,还不束手就擒?” 两人望去,一化丹修士气势汹汹,带着数人,直朝二人奔来,挥掌而下,气势磅礴,似就要将二人擒下。 陆照旋冷笑一声,那青霞烈火钩如天光破云,一刹而出,迎着那掌风飞去,三转三旋,竟好似青松覆雪,自那掌风里瞬息飞出,将其一团打散! 那化丹修士呆了一下,在场所有人都呆了一刹,唯有陆照旋神情毫无变化,任那青光直朝那化丹修士门面取去。 化丹修士反应过来,只觉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冷哼一声,再度挥掌,奋力欲将那青光拍散。 一道灵光忽地自远处卷起,倏忽而至,将那青光与掌风同时漫卷而起,分还二人面前,悠悠散去。 这一番动作,竟毫无半分灵力痕迹,似与人世烟火非关。 虞靖婵惊呼,“竟是方师兄当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鸣蜩二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絮雨轻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走风 10瓶; 第9章 细说来历,拜师入宗 陆照旋神情微动,能被虞靖婵称为“方师兄”的…… “虞师妹,我奉掌教之命,带你们去天枢殿。”有人自远而飞,瞬息而至,立在两人面前。 那修士姿容神秀,质若冷泉,然而眼神清澈,如含温玉,见者既觉其气质冷冽如寒风,又能觉其姿态明澈如静水。观其修为,浑浑如大江暗涌,只一眼,陆照旋便笃定此人乃是洞冥派真传弟子之一的方离箫。 方离箫属师徒一脉,上溯师承,也要归于洞冥派掌教赵雪鸿,其师与虞靖婵师尊师铭蹊乃是同门师兄弟。 “掌教之命?”虞靖婵更觉讶异,她可不觉得郑明铎配得上掌教亲自问询,如果郑明铎真的重要到这个地步,宗门也不至于让她这个玄感修士去捉拿了。 这么说来…… 虞靖婵不着痕迹地瞥了身侧那神虚气清、望之非俗的女修一眼,若有所思。 “方师兄,这陆照旋玩弄法度,其行可诛,司封司十分看重,周长老还等着呢。”这化丹修士见方离箫竟亲自出面,气势先弱三分。似方离箫这等位列真传弟子的,所成金丹品质定是上品,而这奉周洺姝之命来拿人的不过结成个下品丹,哪有底气与方离箫卯上? 不过,虞靖婵是掌教徒孙动不得,那陆照旋不过是个没什么背景的玄感修士,总能拘了回去吧? 此处这修士耍了个心眼,明明是周洺姝叫他来捉人,他只说“周长老”,故意误导人以为是周选珍的主意。总归元婴在洞冥派都领长老虚职,他也不算说谎! “掌教有令,我只管遵命,周长老那里,掌教自会安排。”方离箫朝那修士点点头,不再看他,转而朝陆照旋两人道,“走了。” 他话音刚落,陆照旋便觉一道灵风无端卷起,带着她轻飘飘随风而行,一路飞跃山川秀水,眨眼已落在一座金殿前。 这便是洞冥派七殿之首,天枢殿。 陆照旋暗暗忖度,这方离箫成丹品质怕是比她前世还要高不少。 别看陆照旋前世只是个无望再进的元婴,其实化丹时也是上品丹,品质之佳并不于世家天骄相让,否则何来资格凝婴? “靖婵吗?还有陆道友,进来吧。”她们一落地,那金殿里便传来一道如明湖映月一般的柔和女声。 “这些人我带走,两位师妹进殿便是。”方离箫将郑明铎与其余几个世家修士一并带走,虞靖婵与陆照旋便并肩走入天枢殿。 陆照旋闻赵雪鸿之名久矣。 这位掌教自幼拜入洞冥派,天资过人,气度和手段也远超常人,在上任掌教的支持、自家手段下,成功登上掌教之位。 在陆照旋的想象中,赵雪鸿应是个神完气足、自信拔群的人,对人不会显弱气,也不会过于锐利。然而见了赵雪鸿,她不由吃了一惊—— 赵雪鸿眉目如画,柔和如瑞雪初霁,纤弱如晚风海棠,唯有一双妙目如有轻烟笼月、薄雾罩水,于诗情画意下透出十分明澈。 这就是名传大江南北、手段凌厉、如狱如渊、杀伐决断,自世家打压下脱颖而出、执掌凤麟洲三上宗的掌教赵雪鸿? “这次做得很好。”赵雪鸿见了两人,首先朝虞靖婵微笑,“我已为你记下,可自去司勋司领功。” 别看两人是师祖徒孙的关系,实际上虞靖婵与赵雪鸿并不熟悉,前者不过是个玄感弟子,因其师能得见赵雪鸿几面已是幸运,此番竟被赵雪鸿亲自夸赞,不由有些受宠若惊,应喏称谢后,自觉退去了。 殿内只剩陆照旋与赵雪鸿两人。 “道友修为精湛、根基深厚,虽方开宿慧,已是高歌猛进,先恭贺道友福运绵长,大道在望。”赵雪鸿请陆照旋坐下,朝她轻轻颔首。 陆照旋上辈子不过是个普通元婴,赵雪鸿却是蜕凡真君,后者待她如此客气,陆照旋忙郑重谢道,“真君谬赞,转世之人,大道之上不过重头再来,谈不上在望。” “以道友的底蕴,想来不过十年必能化丹,不必妄自菲薄。”赵雪鸿一力夸赞。 陆照旋不解其意,只连称“侥幸”。 赵雪鸿东拉西扯了几句,忽道,“其实,我对道友早有耳闻。” 这一路上,虞靖婵不住提及师铭蹊知道她,陆照旋虽觉惊讶,又觉情有可原,但以赵雪鸿这样的身份,平时杂务冗沉,竟也知道她,这就不得不让陆照旋倍感讶异了。 “魏临崖曾来我洞冥派求见。”赵雪鸿淡淡地道。 陆照旋呼吸微微一窒,顿时什么疑惑不解都豁然开朗! 要说原身给她留下来的麻烦里,什么陈守功冯燃,在陆照旋看来都不值一提,唯有赵雪鸿提及的这桩,堪称心腹大患! 原身本是凤麟洲一小户出身,家里虽不算权势在握,也算富足兴旺。然而就在原身六岁时,陆家忽遭大难,家破人亡,原身四处流落,很快就被人买走,带回家抚养。 这家便是魏家,与洞冥派并称三上宗的参合派中首屈一指的世家,族内有蜕凡真君坐镇,威势赫赫。魏临崖便是这魏家的蜕凡老祖! 原身在魏家过的是小姐日子,每日供应俱按照嫡系来,身边魏家人也对她百般疼爱,有胜于魏家弟子。 然而唯有一桩是魏家绝不许原身触及的——修练。 原身一开始并不懂自家天资如何,然而年岁渐长,焉能不明?她百般困惑,终不得其解。 然而机缘巧合,十二岁以后,有高人指点她,告知原身,陆家的家破人亡本就是魏家所算计,为的便是她这一身气运福缘。 待到时机一成,魏家便要拿她做踏脚石! 原身素向聪慧,听罢此言,再把往日事宜前后一思索,如何不知这话里纵非全真,总也有七八分真相?她虽是个小童,却颇有决断,在那高人的指点下,毅然逃出魏家,自己跑去寻仙了。 原身盘算得很好,专挑洞冥派这大树底下钻,魏家鞭长莫及,没法直接将她捉走。然而若派人交涉一番,洞冥派也未必不给他家一个面子…… 想来,陆照旋能在孟阳下院安安稳稳修练三年,多亏赵雪鸿帮她把魏家人撵回去了。否则一旦被带回魏家,定会被严加看管,即使她转世过来,也未必有本事逃脱。 陆照旋想到此处,不觉一阵后怕,真心诚意朝赵雪鸿道谢。 “不必谢我,我洞冥派治下,岂容他魏家插手。”赵雪鸿不以为意,不在这话题上打转,转而问起陆照旋来历。 陆照旋心里一动。 赵雪鸿先提魏家之事,既是施恩,又是敲打,更是拿来博取她好感之举。倘若陆照旋不识趣,在这问题上推三阻四,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赵雪鸿待人如春风化雨,手段蕴于宛然间,难得的是锋芒从不蜇人,反而给人以平和温粹之感。 本来陆照旋便不打算遮遮掩掩,她要博取真传上法,怎么可能不与洞冥派有牵扯,又怎么可能在蜕凡真君面前耍聪明? “实不相瞒,晚辈不是这凤麟洲人。” 赵雪鸿挑了挑眉。 陆照旋沉吟了一会儿,三言两语便把自家来历说清楚,包括散修、元门、前世修为,一边说,一边观察赵雪鸿神色。 赵雪鸿听她一一道来,露出些讶色,渐渐又化为若有所思,待陆照旋说完,笑道,“原来如此。” 她也不去深究,似乎陆照旋愿说,她就愿信,只问陆照旋将来的打算。 陆照旋自然想靠上洞冥派这座大山。 “料来,你前世乃是元婴,这世心气也不可能太低,拜个破落户为师。”赵雪鸿微笑,“我于掌教之位上杂务繁多,实无精力分心授徒。我首徒郁听然已过元婴三劫,蜕凡在望,想来不过百年内的事。” “或者,师徒一脉还有两位蜕凡境师弟,你若想拜他们为师,我也可以牵个线,不过他们是亲自收你,还是命弟子首徒,我就不能保证了。” 陆照旋听赵雪鸿这意思,明明白白是想让她拜入郁听然门下。 元婴共有三劫,度过这三劫便有望蜕凡了。陆照旋前世之所以无望再进,便是因为她自知绝无可能度过这元婴三劫。 “弟子长慕掌教与郁真人风仪,愿入门下为一卒子。”陆照旋恭声道。 赵雪鸿不是大善人,不会随便垂青谁,对她陆照旋这样优厚,只能是因为以后拿她有用。 陆照旋不怕别人利用她,她只怕自己没有利用价值! “这很好。”赵雪鸿朝她微笑,“你与陈家的恩怨,我已命郁听然去陈家为你化解了;内门资格,也自有我给你作证保下;我洞冥派的传承,不涉及机密的,你只管去看,那机密的就得你日后有了功绩才能看了。我任你施展身手,你只需要记住两件事。” 陆照旋洗耳恭听。 “第一件,十年之内化丹,上品丹。” 陆照旋欣然应下。 “第二件,十六年之后,真传弟子之位又到轮换之时,你得争下其中一袭!” 第10章 择地化丹,西海不宁 自赵雪鸿处离开后,陆照旋自然要去拜见自家那位便宜师尊。 “你的情况,我早便知道。咱们也是有缘,当初你宿慧未启,曾求过你三师兄袁为添,欲拜入他门下,如今却是与他师兄妹相称了。”比起他师尊赵雪鸿,郁听然算得上是与传闻极为一致了。 他望之如二十七八年纪,容貌昳丽如朗日入怀,谈笑间自有一股风流气,是易惹春心少女怀思的类型,“说来,你倒是为师门下最养眼的一个,为师日后带出去也有光彩。” 郁听然说出这种不着调的话来,神色与语气却没有半分轻浮气,反而透出一股轻快坦荡的促狭,让人情不自禁认为他很好相处。 陆照旋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女了,自见到郁听然的那一刻,心里想的便不是什么风流相貌、亲和气质,而是冷酷。 若是给郁听然听见了,恐怕他要朝陆照旋喊冤了,他分明和和气气,待这个半路徒弟不输首徒封祀寒,怎么陆照旋竟这么形容他? 然而陆照旋多年散修,阅人无数,从不看表象,只看本质。谁都会伪装,但本性装不得,郁听然风流外表、和气态度下,分明藏了一颗冷酷自我、坚定无比的心。 倘若大家相安无事,他可以是最好脾气的师父、最大方的长辈,但若有了冲突,再宠爱的徒弟也无法动摇他半点心志。 陆照旋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不是那个企盼毫无底线宠溺自己的师长的小女孩了,无论是什么感情,不多不少最好,她自家本就不能给予过多,也不需要别人对她过线。郁听然这样就足够好。 “我看你如今玄感二重,并非不能再进,只是缺了那助你修练的宝物与灵地罢了。倘若这两样齐全,你一口气化丹也并非不能。”郁听然与她说两句闲话,便扯回正事了,“陈家那里,我已经为你震慑过,陈家不会出手,一切只是你与那陈媛的私人恩怨,这事你自己解决。” 陆照旋已从旁人那听说了陈媛的身份与情况,莫说陈媛只是个全靠着家族资源结成中品丹的修士,无论手段、法力、天资、毅力都远不及上品丹,便就算她是后者,陆照旋也不怕她。 “若是一应齐全,少则两年,多则三年,你必能直奔化丹而去,此时,就该筹谋起丹池了。”在郁听然心里这事也算不上麻烦,陆照旋这种转世之人,若是连个陈媛都解决不了,干脆别转世浪费机缘了。 丹池乃是修士化丹时必备之地,顺天地造化而成,半为天塑,半为人力,对于修士化丹无比重要。若是修士选择的丹池品质高,对于化丹品质便大有裨益。 郁听然说的话正是陆照旋当务之急,不由肃容去听,“本派自有最上乘的丹池供弟子化丹,然而此丹池取用也有要求,须得弟子对本派贡献足够。这是磨练弟子心志、锻炼弟子能力,在化丹前别设一坎,打磨弟子的。然而,你与别人不同,既是转世重修,不需这一步,徒费光阴耳。故此,这规定反倒耽误了你。” 陆照旋并不慌张,郁听然既然提了,便是已为她另寻出路了。 “我知道别处也有一品质极高的丹池,绝不输本派这一方,甚至犹有过之,只不过源流过小,容不得多少人化丹罢了。此番你要化丹,我便指点你去那里,省得耽误。” “请师尊指点弟子。”陆照旋立刻恭声道。 “这丹池在北海瀚宫龙王敖锡孟处,我与你修书一封,他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不至于不给我这个面子。”郁听然笑道,“此外,你前世虽然也是元婴,到底今生修为没上去,万一遇上什么不要脸的老家伙,岂不麻烦?我予你一道符箓,可保你一命。” 郁听然说着,朝陆照旋点了一点,一道灵光若隐若现,落在陆照旋腕间便无踪迹了。 “待你玄感巅峰后,便去政事堂领个天字号任务,化丹后去做。”郁听然吩咐道,“你与旁人情况不同,在这洞冥派初来乍到,虽有我给你撑腰,到底没有根基,你日后想争那十大弟子之位,难!” 陆照旋闻弦歌而知雅意,“请师尊教我。” “到时,你去政事堂,领那探查西海的任务,这任务时间长久,盘桓个十年二十年也正常,你化丹后再去,正正好好。”郁听然说到此处,便不多言,轻挥衣袖,将她送走,“你便在我这洞府里择一院落,修练到玄感再出关吧。” 陆照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觉天地转换,乾坤改容,一眨眼,已置身他处了。 她这师尊……可真是利落得很。 这院落里一应物件齐全,从丹药到地脉,俱是最佳的,陆照旋乐得一步到位,干脆顺着郁听然的意思,将此处查探了一遍,便再次入定修行。 她这一闭关,两年一晃而过,且不提陈媛想报杀子之仇巴望了两年,只说陆照旋出关时,已是玄感巅峰修为了。 陆照旋出关后,先去拜见郁听然,得知后者不在,便自行去政事堂领那西海任务,把事情前因后果尽数了解清楚。 原是近年来屡有西海大妖来侵归属洞冥派的势力,扰洞冥派西海治下安宁,似有异动,宗门欲遣人前去查探情况。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西海本就是妖类与散修的圣地,野性难驯,做出什么都不稀奇,洞冥派在那里势力也不似周边那样强,有妖修打点擦边球也很正常。然而风起于青萍之末,洞察细微之处方能窥其局势,洞冥派不是那等没有远见的,事情稍有不对,先查探了再说。 陆照旋接了这任务,没急着去寻丹池,反而往宗门外大城去了。 离洞冥派最近的大型城市唤作金鳞城,陆照旋在此城转了一圈,打听出最大的商行,径自上门,她有郁听然支援的财宝,堪称底气十足,张口就要买那西海的宝物。 陆照旋姿仪如月华照水,气度如寒山映雪,前世虽是散修,却已修至元婴,见识远超常人,往那一坐,谁也无法忽视她、怠慢她,赶紧请出掌事来招待她。 “不知道友是想要西海的什么宝物?” “你把你们店里西海宝物尽数拿来,我看了便知。”陆照旋淡淡道。 掌事脸都皱成了一团,哪有她这么买东西的?万一他全搬出来,陆照旋一样也看不上,或者一样也买不起,那不是消遣他吗? 陆照旋如今的修为在她自己看来不值一提,放在凤麟洲,却已经是难得的强者了。如果她是来砸场子的,掌事倒是不怕——能在洞冥派旁边开商行的,他们家靠山也是一等一的。 然而陆照旋这还真是一副客客气气买东西来了,他们也不能店大欺客到一位玄感巅峰修士头上啊? 掌事无奈,只得让人将店中产自西海的宝物一样取一件呈上,陆照旋一一看取,虽都是宝物,却没什么她必须的,目光忽地落在一枚鹌鹑蛋大小的宝珠上,“这是什么?” “这是西海的元璃珠,能助人淬炼神识。”掌事见她一问,殷勤介绍。 陆照旋把这掌事的推销全当耳旁风,伸手拿起那枚元璃珠,不觉沉思。 这元璃珠与她前世认得的某件宝物差不多,陆照旋知道一门法术,若以它为媒,倒是可以修练多一桩威力不错的手段。虽则这类法术与那真传上法比不过小道耳,但多一门手段多一条路,反正不费什么力气。 “你家还有多少元璃珠?我全要了。”陆照旋打断了那掌事的殷勤。 无论在哪里,财大气粗都比抠抠索索受人欢迎,陆照旋付账爽快,手笔又大,掌事皱着脸招待她,陪着笑送走她。 陆照旋从那商行出来,也不急着往北海去,一路上走走停停,每到一处城镇,便在当地大型商行求购元璃珠,逛遍周围仍不满足,开始向这些店家打探西海情况,似乎对这元璃珠急缺无比,有心亲往西海去买。 她花钱爽快,礼仪周到,人又生得超然拔萃,很难有人对她生出恶感来,不知不觉便给她套去了无数西海之事,令她对西海局势有了个大致了解。 西海上有一位啸平龙王,神通广大,是西海妖修魁首,他麾下龙宫水府也是西海第一势力。 这位啸平龙王有数儿女,其中最争气的便是太子敖境成。这位啸平太子是一方青年俊杰,虎父无犬子,也是一代人物,然而最广为人知的,乃是他的风流韵事,常流传凤麟洲。 陆照旋一边了解,一边与人订下去西海的船票,似乎不日便要往西海而去。 与此同时,洞冥派里,有人兴冲冲禀报,“娘子,那陆照旋终于出宗门了!她接了西海的任务,订了去西海的船票,这就要出发了。” 闭关静坐的女人猛地立起,眼里露出无边恨意,丝丝缕缕带着煞气,冷笑道,“我儿在天有灵,终有雪恨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絮雨轻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溪之 1瓶 第11章 解决麻烦,扬帆西海 “陈前辈,那女修联系了杭家的灵船,今日去西海。” “你确定她是搭这班灵船?不是别的灵船?”陈媛冷冷地问道。 “近两月从这往西海去的只有杭家的灵船。” “那小船呢?她会不会另外联系了别人,乘小船去西海了?”陈媛并不放心。 “前辈,您就放心吧。从咱们这儿去西海,那岂是十万八千里能形容的?您说那个女修不过一个玄感修士,她自己乘小船,那得在海上漂到猴年马月啊?况且,山高路远,也不是谁都能知道该怎么走的。” 陈媛微微点头,“该给你的少不了你。”她留下灵珠,从屋里消失了。 按照那打探消息的人所说,陆照旋所乘的杭家船就在码头等着,陈媛等到差不多要开船了,忽地在船上现身,引起一片惊呼。守船坐镇的也是个化丹修士,见了她客客气气,“不知道友这是何意啊?” 陈媛先以神识将整艘船上上下下扫过一遍,并未找到那陆照旋的影子,不由心下一沉,毫不客气地,“你们这船上是否有个二十上下年纪,玄感巅峰修为,长相十分美貌出众的女修,叫陆照旋的?” 这化丹修士哪知道这个啊?他这种修为和身份,只需要往那一坐,遇到强敌震慑一番就够了,杂事自有旁人去料理。陈媛突兀闯到船上,说话又颐指气使的,他大皱起眉,语气也说不上好,“这似乎与道友无关吧?” 陈媛冷哼一声,正要出手制服这化丹修士,免得歪缠,忽见旁边人群里有个小童神色不对,似乎转身想跑,便猛地伸出手来,凭空一扯,那小童便被她抓了过来,瑟瑟发抖地望着她。 “你认得那陆照旋?”陈媛皱着眉头问道。 “我……我不认识。”小童赶紧大摇其头。 “那你跑什么?”陈媛厉声问道。 “我,我……今早有个女修先是上了船,然后问我下一个停靠点在哪,我和她说了,那女修就下船了。” 陈媛立刻问他下一处停靠点在哪,得到一个“桃叶渡”的答案。 陈媛冷笑——看来那陆照旋倒也谨慎,明面上就在这里上船,实际上却提前跑去那桃叶渡等着,若她来寻时没见着这小童的反应,还真被糊弄过去了。 陈媛搞清楚这船队会在十天内到达桃叶渡,便立刻动身,务必要在桃叶渡将陆照旋诛杀。 其实这两年来,陈媛已把陆照旋这个人来到洞冥派后的经历查得清清楚楚,知道这人多半前世是什么大能,如今又得了什么机缘提前开宿慧,不过三年,已经玄感巅峰了。 陈媛知道,她若想杀陆照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顾不得陆照旋背后站着郁听然,杀了此人之后会不会被秋后算账,再犹豫,她就没有机会了。 保险起见,陈媛特意舍财自祖辈求来一件玄器,势必要取那陆照旋性命。 到了桃叶渡,陈媛忽然发现此处倒比原先更好,除了码头渡口人来人往外,其余地方都冷冷清清,没什么人烟,她在此击杀陆照旋,能避人耳目。 这是天公作美,还是…… 陈媛向人打听陆照旋的行踪,由于后者长相气质过于出众,让人见之难忘,很快便探听出陆照旋这段时间来过码头一次,但只是转了一圈就离开了,去了周围的城镇。 陈媛一路去寻,终于得到了陆照旋的确切位置,这人无比谨慎,行动极为隐蔽,然而还是被陈媛窥见了踪迹,一路在桃叶渡附近兜兜转转,最终到了一处深山老林。 即使很确定陆照旋就在里面,陈媛望着那小荒山,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这人未免也太会藏了!这样一个随时能观察到远方来船,又隐蔽偏僻的小破山,陆照旋到底是怎么找着的? 然而,陈媛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不打算大张旗鼓,那样虽然解气,却难免动静过大,虽然陈媛一心为儿子报仇,已有不管不顾后果的决心,可倘若能把事情做得干净一点、让人找不出证据,那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最好是人也杀了,她回去好日子也照样过。 陈媛怀着这样的打算潜入这小荒山,打算找到陆照旋后一击必杀。 方潜入小荒山时,便觉一阵阵法波动,陈媛一惊,那特地求来的玄器便握在手中,只差立时放出。 然而过了一阵,陈媛观察得久了,才发现那阵法虽然波动,却呆板僵硬,似乎是按照固定的规律波动,而非真的察觉到她的靠近。 难不成那陆照旋手头紧,买不起什么好的阵法? 陈媛犹豫了一会儿,再行试探,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心一横,只当没看见,继续往阵法里去——大不了就是被发现了硬碰硬,闹大了也无妨,她只是想减小报仇成本,可不是怕付出代价! 陈媛穿过那道呆板的阵法,望着它在自家身后继续呆板运转,心中仍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她这就过来了?陆照旋不是转世之人吗,怎么这阵法……如此简陋? 实力壮人胆,若陈媛手里没有玄器,也许会在这诡异中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然而她偏偏有!一个化丹修士、拿着一件玄器,想杀一个玄感修士,后者手里最多只有法宝,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陈媛不再犹豫,继续飞遁,她倒想看看陆照旋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陈媛一路急飞,畅通无阻,她稍微定下心来,回想自己方才的犹豫,顿觉十分小家子气,甚至有些好笑。 正在她暗松一口气时,忽地乾坤倒转,山河易色,猛然间杀机四起! 陈媛大惊失色,手中玄器脱手而飞,迎着那四面杀机劈面而去,灵光破开重重杀机,没一会儿功夫,陈媛便觉天地清朗,一切重归原状,唯有满目狼藉、消耗了大半的真气提醒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装神弄鬼!”陈媛一边平复着心情,一边冷笑,暗恼——她方才竟真被唬住了! 陈媛经此二阵,顿觉胆气壮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一路向里飞遁,遇见那杀阵也只管使玄器一通翻飞,什么杀机、戾气,全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 “土鸡瓦狗!”陈媛飞了一路,自觉所向披靡,豪气万丈,陆照旋要是在面前,一刀就能取其性命。 然而就在此时,脚下阵法忽地一变似有千风刮来,一阵又一阵,倒并非如何强势,却胜在连绵不绝,陈媛御使着玄器,百般砍杀,却始终无法将这阵法破去。 偏生着阵法竟好似吊着她一般,总是差了那么一线,让她总觉得自己再加把劲就能将之破开,一次又一次加力,浑然不觉自家真气如开闸放水一般,消耗得飞快。 等到陈媛发现时,连玄器都御使不动了。 她暗叫一声不好,正要收敛恢复,那阵法却再度变换,似有凄风楚雨自无形中侵来,一分分地消磨她的法力,陈媛别说恢复真气重新御使玄器了,就连自家法力都一分分地被削去! 事到如今,陈媛岂能不知自家是入套了? “真是好算计!”她冷笑,却并不惊慌。她有丹药在身,本身又已化丹,陆照旋却只是个玄感修士,郁真人再疼她,难道还能把家当送给这个半路徒弟?两人比比谁的底蕴厚便是。陈媛不觉得自己会输。 然而,不知是不是这阵法格外厉害,陈媛感觉自家真气消耗得实在太快,她自身修为法力也在这阵法里一层又一层地消磨,七天一晃而逝,她几乎快要维持不住境界。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陈媛反复思忖,终于下定决心打破僵局,然而她方一动静,阵后人仿佛知道她的打算一般,把那阵法再次一变。 远天升起二十四颗如灿星般的明珠,将她环在其中,这次不来消磨她的法力了。 可陈媛却觉得冥冥中有谁对着自家神识挥刀相向,识海剧痛无比,远胜过这七日里消磨法力,不由自主痛呼出声。 陆照旋竟有这等消磨神识的偏门法子! 阵法里哀嚎阵阵,时而怒骂,时而哭求,陆照旋静坐于阵外,岿然不动。 她这阵法并非作用于神识,而是作用于元神,但料来陈媛也猜不到她用的是元门法术,只道是凤麟洲玄门的偏门神识攻击。这阵法放在凤麟洲,真正明珠暗投。 陆照旋虽然这么想,心里却实无遗憾——人皆不识,她的手段岂不更有用? 第一道阵法消磨陈媛法力,第二道阵法消磨陈媛元神,前后一十四天,陈媛一个化丹修士,境界已摇摇欲坠,将要掉落玄感期了。 陆照旋时不时让自家阵法慢上两拍,被陈媛窥见,以为她撑不住这阵法、将要崩溃,时不时给陈媛一点希望,令后者以远超寻常的速度消耗,而不是静守。 终于,那阵法再度慢了一拍,这一次,被陈媛窥破一个破绽,顺势而起,就要破阵而出! 就在陈媛以为自家终于抓住了机会之时,忽觉四方尽是杀机! 似乎有万般巨浪朝她碾压而来,要将她当场拍碎! 陈媛露出极度惊恐之色,竭尽全力去挡—— 巨浪滔天里,她化为血水。 “啪”。 高悬空中的二十四颗明珠齐碎,似为一位化丹修士的陨落做挽歌。 陆照旋神色无比平静。 她既无得意,也无喜悦,甚至连松一口气都没有。 杀一个化丹修士不能让她得意,杀一个为子报仇的母亲也没什么值得喜悦的,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化解了一个麻烦,然而陈媛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麻烦,没有让她松一口气的资格。 她只是完成了一桩计划,消耗了许多宝物,把刚收来的元璃珠用了一半,仅此而已。 陆照旋把这满山狼藉收拾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个人痕迹遗留,便回到桃叶渡。 “陆道友,就差你了!”船上有人朝她招呼,“快点,要是一路顺畅,一个月后我们就能到北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絮雨轻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sycho 25瓶;起名真麻烦 19瓶;裴余 11瓶;三木木子 10瓶 第12章 北海瀚宫,得寸进尺 灵船悠悠,一日飞渡大江南北,千山万水只在旦夕间。自桃叶渡出海,兜兜转转月余,陆照旋便已至北海。 北海共有五脉传承,来历各不相同,为邻千载相安无事。这其中唯一的妖修传承便是陆照旋欲寻的瀚宫。 在北海下了灵船,陆照旋并不急着上门,反而在北海附近人烟繁盛处四下溜达。多年的散修经历让她养成了无论做什么都要心里有个底的习惯,只凭郁听然一句话,是不可能让陆照旋毫不犹豫地相信的。 事实上,年岁越长,陆照旋越明白一个道理,重要的不是你信不信任对方,而是无论你有多信任一个人,都得有自己的判断。 更何况,郁听然的指点里,明明白白带着玄机,让她自己去琢磨。倘若陆照旋匆匆忙忙一头撞进瀚宫求丹池,必然会错过什么。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学仙求道时总讲究一个悟性,若你没悟出来,那便是你天资驽钝,不必再学了。 郁听然指点她来北海,又指点她去西海,拿一句“想争真传弟子底蕴还不够”来吊着她,看似东拉西扯漫无边际,实则一定别有联系。 欲争真传弟子,想来无非背景、威望与手段了。 背景上,她虽然不是世家出身,却有郁听然赵雪鸿。 手段上,她自家清楚自家事,放在元婴里或许比不上那等有真传上法的修士,面对一群化丹修士总归绰绰有余——她并不是什么掺水元婴,前世也是一路杀上去的,只差在背景与机缘上罢了。 而她如今拜入了洞冥派,等化丹之后,便可去学那洞冥派的真传之法,日后更不愁手段不如人。 故此,唯一需要筹谋的,只有那威望了。 于洞冥派来说,陆照旋初来乍到,在门内无甚威望可言,而在洞冥派之外,她更是初初重生,只有仇家,没有助力的。 洞冥派内部威望倒也好办——师徒一脉天然是她的助力,待她展露手段、显露本事后,自然会有人来依附,领上两个难办却重要的任务,把它们办圆满了,威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可洞冥派外的威望却有些难办了。起码得有三五派外同道守望、一二元婴前辈鼎力,否则难免势单力孤。 郁听然的提点,多半就落在这上面了。 陆照旋倒没有对郁听然言听计从的打算,但她刚重生,没有郁听然对凤麟洲来得了解,他的建议,姑妄听之。 “瀚宫龙王竟与那西海啸平龙王是亲家?”茶楼里,陆照旋自斟一杯春茗,露出几分诧异来。 “可不是?那啸平太子从小与瀚宫公主订了亲,不过是老龙王想多留留女儿,这才一直没完婚。” 陆照旋不由一阵诧异。 她这一路上先是借着要买元璃珠的旗号,不动声色地探去西海无数传闻,又是在船上旁敲侧击,探听西海之事,满耳朵不知道听了多少啸平太子的风流韵事,却从未听说这敖境成还有个未婚妻。 瀚宫龙王与那啸平龙王俱是元婴修士,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不存在谁巴结谁。若真疼爱女儿,又怎能容忍女儿受这奇耻大辱? 陆照旋思忖片刻,笑道,“啸平太子风流天下皆知,瀚宫龙王与公主竟不以为意吗?” “要是瀚宫公主也是正经修士,那老龙王说什么都要把婚事给退了。可这位公主先天不足,修行上难破明光,配给那啸平太子,也没什么好挑的。” 茶楼外,有高车驷马、华盖珠帘静伫。 “公主,属下这就去把这嚼舌根的……” 纤手轻挥,将这未竟之语按下。 茶楼里还隐有人声。 “这位瀚宫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位道友若想了解我敖信瑜,何不亲自找我一叙?何必去问那不相干的人呢?”曼语透过珠帘,声量不大,却如雨打芭蕉,清清楚楚地传入茶楼。 茶楼陷入长久的静默。 有人从窗边探出头来,倚楼而笑,“原是公主当面,背后说人,实在对不住。” 高车驷马中,敖信瑜透过珠帘望去,不觉一怔。 那倚楼而笑者,是个荣光胜绮锦、姿仪似风月的女修,貌美如斯已是世间少有,更难得的是她那清淡微笑后渺渺如沧海的气度。饶是敖信瑜这样见惯世面的,也不由在心中赞一句好风仪! 敖信瑜本以为楼上是哪个嘴碎的闲客,出声震慑一句罢了。此时见了面,却知这绝不是那等吃饱了没事干的,“道友何不来舆车中一叙?” 那女修一点也没有背后说人被正主撞见了的尴尬,敖信瑜相请,竟也就一笑,无限从容,“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她说罢,化为清风,瞬息落在敖信瑜舆车前,却不上舆台。 敖信瑜见了,更有几分诧异。似这般礼仪备至的修士,如何会在背后打探他人的姻缘呢?若非别有所图,定不至此!她一边想着,一边亲手去拢那珠帘,以免失了自己主人家的风度。 “在下瀚宫敖信瑜,不知道友仙山何处?” “敖道友,洞冥派陆照旋有礼了。”那女修朝她轻轻点头。 离得近了,这女修身上那浩渺的气度、空冥的意态越发明显,敖信瑜站在她面前,竟有高山仰止之感,不由暗自心惊——这样的气度,岂是一介玄感修士能有的?敖信瑜每每立于自家生父面前,也就是这种感觉了! “原来道友是洞冥派高徒。”敖信瑜邀陆照旋进舆车内坐下,“不知道友为何来北海?” “此事说来,与公主倒也有几分关系。”陆照旋望了敖信瑜一眼,微微一笑。 敖信瑜面若桃花,说不尽的绮丽美艳,两颊盈盈然似海棠初绽,更为她添了旁人难具的姝色,然而以陆照旋的眼力,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先天元神过甚、与肉身不匹所致,那茶楼里的人虽多半都是信口开河,但那句“敖信瑜先天不足”却是没打折扣的。 “哦?与我有关?”敖信瑜诧异。 “在下远赴北海,是为求见令尊瀚宫龙王一面,家师郁真人有书信一封,遣在下拜上。”陆照旋开门见山。 “道友竟是郁真人高徒?”敖信瑜望向陆照旋的眼神变了一变。 “侥幸。” “既然如此,正巧在下也要回府,道友便与在下一道吧。” 陆照旋与敖信瑜有一搭没一搭,闲扯了一路,稍稍窥见此人一二性情,分明是生杀予夺、凌厉霸道的性子,若非碍于先天不足、修为难以增长,如今声名未必在那敖境成之下。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去做敖境成风流韵事下不起眼的背景板? 陆照旋思忖着,敖信瑜的舆车却已一路顺畅,归于瀚宫水府。 这水府建在海中,敖信瑜的舆车来时,海浪纷纷排开,为她让出一条路来,那舆车便盈盈然自海浪中一路下潜。 渊宫开栋宇,水路息波澜。 陆照旋自是赞不绝口,与敖信瑜一路往那瀚宫中去。托了敖信瑜的福,她不必在此耽搁,直接见了瀚宫龙王敖锡孟,奉上郁听然的书信。 “郁道友信里说,小友是想借我这瀚宫丹池化丹?”敖锡孟沉吟片刻。 陆照旋坦然,“正是,还请前辈垂怜。” 敖锡孟眉头微蹙。这洞冥派势大,郁听然又是个四海皆知的难缠人,不知道怎么的竟给他得知了瀚宫有极品丹池,这就派弟子前来打秋风了。 好在那洞冥派到底是凤麟洲上三宗,名门气度还是有的,不如便允了这小辈,算是卖郁听然一个好。 敖锡孟想到此处,正要开口应下,却听得陆照旋又笑道,“都道金丹一成别仙凡,这金丹九品,实则每一品都是一重仙凡之隔,晚辈有前辈这丹池,却缺了些助我化丹的灵材,早闻龙宫颇多至宝,不知前辈可能接济晚辈些个?” 敖锡孟听了这话,饶是以他元婴城府,也不由把眼睛瞪大了些,惊愕万分地望着陆照旋——这小女修,怎么能这么笑盈盈、无比自然地提出这种无耻的非份之请的? 洞冥派的弟子、郁听然的徒弟,竟是如此没有分寸的吗? “前辈莫怪晚辈得寸进尺,若前辈予晚辈这桩方便,晚辈也能为前辈去一桩心事。”陆照旋见敖锡孟脸色不好,自家神情却毫无变化,反倒露出个恬然的笑容来。 敖锡孟笑,“我有什么心事,自家没法解决,竟要你一个小辈来解忧?” 他说到这里,却不由心下微动,似有所悟。敖锡孟眉头紧蹙,郑重打量了陆照旋一会儿,若这小辈真是意指那桩事……那倒真是他没法亲自解决的。 问题只在于,这小辈所想的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桩? 敖锡孟有心求证,却又怕自家所想与陆照旋所说的不是同一件,反倒泄了自家私事,沉吟片刻,心道,若这小辈到时满口胡言,他只管把这些东西记在郁听然头上便是。他也不亏! 敖锡孟打定主意,朝陆照旋微微颔首,“罢,好人当到底,既是有缘,我便送你这桩机缘。” 第13章 龙宫闲话,北海惊雷 丹池坐落于瀚宫正中,直至眼前,方知只有三丈见方。 一般丹池占地越广越佳,百丈方也只是寻常,名门甚至有千丈余的豪池,可容数十名修士同时化丹。 瀚宫这丹池……着实有点过于狭窄了些。 敖锡孟自然知道自家这丹池的规模有多离谱,但他也不说话,只冷眼去窥陆照旋的神色。 然而,他只见到陆照旋目光流转,一路打量,最终似是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此处竟藏着一方海眼,灵脉自此而出,前辈能以此建成一方丹池,实谓妙手匠心!” 敖锡孟暗自吃了一惊,原先想等她看不出来后卖弄一番的打算是落了空,只能笑得云淡风轻,“等小友到了我这个境界,便知这不过小道耳,徒惹一笑罢。” 陆照旋前世修为未必弱于这敖锡孟,怎么可能不知道敖锡孟这是在自谦?想要建这方丹池,首先得寻得一方灵脉荟萃的海眼,其次要有独占它的实力,最后还得花心思研究海眼的地势。前两者还算是力所能及,后者却是时间、手段、匠心、见识缺一不可。 瀚宫这方丹池建起,所需的人力物力绝对远不及那些大丹池,而敖锡孟能以如此少的灵材建起品质如此之高的丹池,不可谓手段不高。 唯一让陆照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似敖锡孟这类背后没有蜕凡真君撑腰的元婴,其实算得上是散修,有此等丹池,必然藏着掖着。既然郁听然自承两人只是一面之交,又是怎么知道这丹池的? “既已许诺,小友需要什么,且提吧。” 陆照旋略一思忖,一开口,报上了一大串灵药灵材,听得敖锡孟眼皮直跳,眼神都不妙了——这小辈是真的毫不客气!她报上的这份单子,常人都可以化丹五次了。 不会是讹他呢吧? 陆照旋报完,冷眼观察敖锡孟反应。后者神色不善,“小友,你该明白,洞冥派虽则势大,老夫也不是软柿子吧?” “元婴大修、瀚宫龙王,谁敢说您是软柿子?”陆照旋反问道。 “你有分寸就好。”敖锡孟深深望她一眼,挥手间灵材几乎把丹池边铺满,“先祝小友得偿所愿。” 陆照旋望着敖锡孟离去,挥手将宫门锁上,望着满地灵材,微微一笑。 她索取灵材里,有五分之一是拿来混淆耳目、免得敖锡孟窥出她传承的,其余五分之四,则一半是玄门化丹所需,一半是元门化丹所需。 陆照旋,想化两次丹。 自转世以来,她左思右想,深觉自家机缘难得,实不该空负。元门重元神,玄门重法力,而这两者本该是一体两面的。陆照旋实在有些不解为何两家会分立、以至于互不相通。 她想不通的事情,暂且不去深究,但路该怎么走,自然是自家摸索前行。左右她已向赵雪鸿报备过来历,洞冥派既然要用她,想必不会对她过多深究。 若日后洞冥派兔死狗烹……陆照旋不会任自家沦落那那个地步的。 她轻飘飘落入池中,衣衫不湿、鬓丝无乱,唯有那清澈含光的池水在她身旁涌动。 陆照旋闭目凝神,一心二用,默念起前世元门功法与今生玄门功法,那池畔灵材便分为两股,向池中汇入。 灵气氤氲,薄雾袅袅,似与尘世无干。 而宫室之外,敖锡孟却愁眉苦脸。 “父王何苦作此愁容?我看那陆照旋也不是什么俗辈,与她卖个好,左右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她背后还有那郁真人呢?”敖信瑜温言宽慰。 “我岂是心疼那几个灵材?”敖锡孟叹道,“就算她出关后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我也自可上那洞冥派找个公道。只是……随便一个小辈上门来,竟似对你与敖境成那烂货有所揣测,叫我如何不叹?” 按理说,敖信瑜该继续劝慰。 “您自找的!”艳若桃李的女修翻了个白眼,“若您当年没给啸平那老匹夫哄了去,我哪有今日之耻?没的竟成了北海笑柄。” 敖锡孟讷讷无言。 “我看那陆照旋也不是个没分寸的人,若她能为我解忧,自然被我引为上座,若是不能,只当送她一个人情罢。”敖信瑜语气笃定之极,不容置疑,她打定了主意,连敖锡孟都不会去反驳。 三年一晃,五载弹指,且不去提陈家见陈媛精血变黑便知是陆照旋杀了人,只说北海之上,那气渺姿华的女修早已被人忘却,好似从未来过。 直到有朝一日,春风暗度黄金柳,吹开北海碧波来。 这一日,不知怎么的,瀚宫方圆千里的修士总觉得往日那氤氲浓郁的灵力似乎一日间变得格外稀薄,好似凭空被谁抽去了一般。 大家都是修士,见了这情况,估摸着是哪家大能要突破了。 可这北海之上,能引起这等变化的修士都是有数的,瀚宫附近有排面的更是你认识我,我也认识你,数来数去,谁也没猜出到底是谁要突破了。 “总不至于是老龙王要渡劫了吧?”有人谑道。 这话音刚落,天边忽地一暗。 日星隐曜,山岳潜形,白昼似转瞬化为暝夜。 空中,云卷云舒,几回翻涌,竟化为如墨云浪,隐有隆隆自远而至,从那云浪中翻腾而出,化为雷霆,似要将那瀚宫劈为颓垣! 那戏谑之人半晌合不拢嘴,“不会真是龙王渡劫吧?” 瀚宫之中,敖锡孟自雷劫初凝之前,便已先觉,惊得几乎坐不住,朝那宫门紧锁处不住张望。 敖信瑜则在劫云翻涌时,满脸错愕地赶来,见了敖锡孟,上下打量一番,“我还道真是父王忽有所悟,就要立地渡劫呢。” “哪有那么轻巧!”敖锡孟给女儿打趣,自家却没有玩笑的心思,“你说那陆照旋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化个丹还能引动雷劫?郁听然把她给我引来,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修士化丹是不可能引动天象,更不可能引起雷劫的。敖锡孟活了近万年,别说亲眼见谁化丹要渡劫了,他就连听都没听说过! 本以为只是打发个打秋风的,现在却发现变成了个引动天象的怪物。 “洞冥派家大业大,自家污糟事却也是一等一的,别是那郁听然想拉我下水,掺和他们自家的破事吧?”敖锡孟一想到就头疼。 “父王倒也不必如此忧心。”敖信瑜思忖了一会儿,宽慰道,“往者咱们孤悬北海,与世无争,是谓逍遥,然而如今乱世将起,瀚宫早已卷入,再求不偏不倚、置身事外便是自误了!我看这陆照旋来此引动雷劫,倒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好事?乱世?”敖锡孟不解其意。 敖信瑜沉思,“近年隐约有乱象将起之势,非要细说,却难说清。只看西海那父子近年长袖善舞、到处逢迎,便知一二了——换作三千年前,他们哪有这个胆子?” “所以你说咱们早已卷入!”敖锡孟大惊。 “这些年来,女儿每每怨您当初许婚,您真道我只为自家颜面吗?”敖信瑜叹道,“我是怕他们野心过甚,牵连瀚宫。” “偏生姻缘已定,他们岂容咱们轻易脱身?”敖信瑜说到这,见敖锡孟唏嘘悔恨,到底不忍,“这陆照旋是洞冥派郁真人门下,咱们与她卖个好,若能搭上那郁真人,也就不怕啸平算计了。” “这洞冥派难道就比啸平好?”敖锡孟将信将疑。 “咱们要搭上的不是洞冥派,是郁听然!”敖信瑜加重语气。 敖锡孟恍然,正要再说,敖信瑜却把他往外一推,“那四宗的都来看您是不是真的渡劫了,快去现个身,免得他们以为有机可乘。” 瀚宫外,有四人面面相觑,彼此一见面,就知道对方是来干嘛的。 “四位道友难得齐聚我这瀚宫,在下实在是有失远迎啊。”敖锡孟自海潮翻涌中踏浪而出,悠然而笑。 来者俱是这北海除瀚宫外四脉传承的元婴修士,见雷劫而来,到了瀚宫,却觉这雷劫似乎有些弱,正在疑惑间,便见敖锡孟迎出,不由俱是一怔。 “我还道是敖道友忽有突破,要渡劫了。”一长须修士微微一笑,一点也没有来捡漏却发现正主一点事也没有的尴尬。 “自然不是我。”敖锡孟心中冷笑,脸上却笑呵呵的。他正要再说,忽见身后雷音滚滚,海浪重分,一道白虹冲霄而起。 那白虹暴涨至百丈,誓斩青天分日月,一瞬而生,一瞬而长,向那劫云劈面而去! 虹光涌动,在那如墨云浪里似白芒开夜,映照长空。 那翻然欲落的雷霆、那涌动酝酿的劫云,竟就在这白虹之下,悄然散去了。 “剑气雷音?”海上,五个元婴修士齐声惊呼。 一道灵光自那云水天光里宛转而出,落在五人面前,化作一个容光如月华照水、气度如朗日开云的女修,踏浪分波,朝他们微微点头,“洞冥派弟子陆照旋,见过各位前辈。” 第14章 糊涂姻缘,瀚宫旧事 “洞冥派?”海上陷入长久的静默。 “不意竟惹出雷劫,给前辈添麻烦了。”陆照旋在这静默无声里朝敖锡孟轻轻颔首。 “无妨,小友天资独步,不愧是郁听然道友的高徒。瀚宫竟得见化丹雷劫,老夫也算开眼界。”敖锡孟翩翩而笑。 那四人听了,齐齐大惊——这威动北海的雷劫,竟是这小辈化丹引来的? 从未听说谁化丹时竟能引动天劫!再是天资绝世、底蕴深厚的修士,也顶多引起些异象,谁听说过直接把雷劫引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元婴雷劫呢。 化丹就能引动雷劫,等元婴三劫是不是要毁天灭地了? 陆照旋却望了敖锡孟一眼。她一出关,敖锡孟的态度都变了。这出人意料的雷劫引来北海势力关注,有敖锡孟在外面挡着,她可出面,也可不出面,陆照旋选择出面。 她有心试探敖锡孟对洞冥派、对郁听然的态度。 倘若敖锡孟不愿与洞冥派产生瓜葛,此刻应是竭力撇清关系。可他没有,反倒亲自点出陆照旋是在此化丹引来雷劫的、进而扯出郁听然。听在外人耳中,这就很有些微妙了。 若非交情深厚、十分信任,又怎会放心自家化丹便能引来雷劫的弟子在外另找丹池? 想到此处,四位能震动北海的大能不由狐疑。 敖锡孟这老东西不会真投靠了洞冥派吧? 四人一阵警惕。 北海庙小,并瀚宫共五脉传承挤在这里正正好好,若是那洞冥派插手…… “扰了北海清净,请各位前辈见谅。”陆照旋又朝这四人颔首。 “小友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见识见识青年俊杰!果然是后浪推前浪,不服不行啊!”寿元过千载,脸皮不厚怎么混得下去?甭管心里多警惕陆照旋背后的洞冥派,几个元婴夸起人来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 “各位前辈谬赞了,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元婴大道通玄?”陆照旋明里捧在场人一把,暗中捧自己一把,姿态彬彬有礼,一派名门气度,被一群元婴修士簇拥着,倒有一种众星捧月之感。 “我看小友方才剑气雷音圆满无暇,小友是剑修?”有人厚着脸皮问道,“不知四大绝世剑术里通了几门?” 四大绝世剑术,剑气雷音、剑光分化、炼剑成丝、瞬剑术,此四者环环相扣、一一递进,乃是天下剑修所共求的剑道境界。方才陆照旋白虹分劫云,便是剑气雷音! 剑道难成,四大绝世剑术更是天资、悟性缺一不可,寻常剑修毕生碌碌,甚至摸不着剑气雷音的影子!而陆照旋刚化丹,方才一剑既出,竟已臻完满。 再结合她化丹便引来雷劫……这小辈莫不是什么九天玄女下凡尘啊? 陆照旋睇了这人一眼,这老东西倒够不要脸!个人手段俱是秘密,哪有直接问的? 她前世生于流洲,有一石名曰昆吾,色赤如火,是天下至坚至韧之宝,以其为剑,则为至宝。 昆吾于流洲尤多,故而流洲剑道极为昌盛,有不下三家传承底蕴不输洞冥派、源流手段大相径庭的剑道传承。至于小门小户、偏门左道的剑法更是多如牛毛。流洲散修没机会接触大派传承,往往从烂大街的剑道入手。 陆照旋生此剑道盛世,自然深谙剑术,她机缘悟性足够,造诣不输许多名门修士,似这四大绝世剑术,前世早已尽通,如今想捡起来,不过费点时间罢了。 她金丹方成,剑气雷音完满、剑光分化已成,一口气能分作一十六道剑光,每一道都威力无穷。似她全盛时,三十二道、六十四道也尽可化出,如今不过信手拈来罢了。 只是,她自家手段,凭什么说与旁人? “前辈想是看错了,我不过金丹初成,何来的剑气雷音圆满无暇?”陆照旋随口打发,“不过是师尊传下的上法与别个不同罢了。” 她毫不客气地把这事往郁听然身上一推,涉及真传上法,便是各家机密了,不好再问。 “今日诸位捧场,老夫铭记在心,今日有事,日后再请各位品醪。”敖锡孟急着去问陆照旋的许诺,笑呵呵中阴阳怪气尽生。 没有便宜可占,几人遗憾退去,敖锡孟望着远天冷笑一声,这才转头道,“小友,咱们回瀚宫一叙?” “前辈请。”陆照旋欣然道。 她出关不过盏茶功夫,便从寥寥数语中窥见敖锡孟心态转变。 五年前,陆照旋刚来瀚宫时,敖锡孟待她客气又疏离,似是对待那惹不起也不想扯上关系的麻烦。要不是陆照旋拿话吊起希望,她突兀引来雷劫,敖锡孟肯定无比悔恨借出丹池,竭力与她和洞冥派撇清关系。 然而,陆照旋的话只能让两人为了希望而不怕麻烦,不可能使他们上赶着找麻烦! 因此,敖锡孟今日这一番作态让陆照旋无比笃定,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使得敖锡孟父女忽然改变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主动往洞冥派、往她背后的郁听然靠拢。 对两人的态度和立场有了揣测,陆照旋对自家接下来的打算便更有把握了。 回瀚宫甫一坐稳,陆照旋便主动开口,“前辈与公主既借以丹池,又赠以宝物,鼎力助在下化丹,实在厚爱不尽。在下心怀感激,愿为二位解忧。” 她倒不是不能泰然高坐,状似寻常,等瀚宫再三催促才开口,占尽主动。然而瀚宫对她诚意十足,已是仁至义尽,现在是陆照旋展现诚意的时候了,若非要摆谱,不利于她接下来笼络两人。 敖锡孟明明急得似有十万只蚂蚁在心上来回爬,偏作云淡风轻,“小友这话奇怪,老夫能有什么烦忧?” “公主对那敖境成痴心一片?”陆照旋不去搭理他,转而对敖信瑜笑问。 “胡说八道!那狗东西也配?”敖信瑜还没开口,敖锡孟先暴跳如雷。 “那想必前辈与啸平龙王交情甚笃,生死之交了?”陆照旋再问。 敖锡孟脸色一变,似乎又要骂人。 “好了,道友不必再问了。”敖信瑜叹了口气,“父王,既然陆道友已有揣测,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徒惹人发笑。” 陆照旋微微一笑。 “诚如道友猜测,我们父女对这婚约不满已久,只苦无法解除。”提起自家这桩算得上颜面尽失的姻缘,敖信瑜神色淡淡,反倒是敖锡孟犹犹豫豫,露出愧色,不住打量女儿脸色。 “前辈与那啸平龙王俱是元婴二劫大修,何以竟无法解除这桩婚事?”往者往矣,去细究两家到底是怎么结缘的已无意义,既然瀚宫父女有心解除,那陆照旋就有得谈。 “我也曾数度去西海找啸平那狗东西,奈何此人满口虚言,一推再推。被我逼得无法了,就以小辈事小辈解决为由,坚决不退婚。”敖锡孟一提就来气,“偏偏啸平那狗东西到处逢迎,颇招揽了几个门客。他家势大,我强硬不得,只能愤愤然,把这婚事当不存在。” 能让两人如此唏嘘痛恨,想来当年两家订婚,必是交换过信物的,且这信物与敖境成和敖信瑜大有联系,难以割舍。若只是一纸婚约、口头承诺,直接当不存在就是了。 “前辈给了那啸平什么信物?”陆照旋问道。 敖锡孟长叹,“当年瑜儿初褪的龙鳞……我交予那狗东西了。” 陆照旋听到这里,不由笑道,“那可是巧了。” 敖锡孟父女俱是不解。 “若是晚辈说有法门能治公主先天不足,重续道途呢?” 敖锡孟大吃一惊。 他本以为陆照旋是想自告奋勇,替敖信瑜往西海一行,从敖境成那把婚约解了或杀了——这便是他这个元婴修士不能做,而非得陆照旋一个化丹小辈才能做的事情。 有的事陆照旋做来是她自家有本事,旁人听了只会夸她好手段,敖锡孟去做却是以大欺小坏了规矩,徒惹人不耻。 然而他却没料到陆照旋竟说有法子治好敖信瑜! “你,你真能……”敖锡孟养气功夫破了功,身子猛地前倾,满是期盼地望着陆照旋。 倒是敖信瑜神色如常,“道友说,巧了?” “这法子里,正需公主初褪的龙鳞。”陆照旋笑道,“不如这样,我替公主往西海走一趟,讨回龙鳞、退了这桩亲事,再回来为公主治先天不足之症。” 她把话说得这么好听,敖锡孟倒是犹疑了。 讨回龙鳞退亲事、治好敖信瑜,这是两件事!而之前陆照旋许下的,只是一件。 “你想要什么?”敖锡孟问道。 “九年之后,本派真传弟子轮替,晚辈欲争一席。”陆照旋淡淡道。 敖锡孟沉吟许久,他本不愿扯进洞冥派的争斗之中,然而之前敖信瑜规劝言犹在耳,陆照旋提的又是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若你能取回龙鳞、治好瑜儿,他日你开府,我必附为羽翼。” 陆照旋微笑,“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ewel 28瓶;鸣蜩二三 3瓶; 第15章 初至西海,琼真困局 陆照旋要的就是敖锡孟这句话! 她欲争真传弟子之位,起码得有人壮壮声势。旁人见她声势起来了,也会更倾向于附她骥尾。 陆照旋这种半路进洞冥派的,声望自然不如从小拜入的弟子,若走常规路线,就算她再是出色,也起码得攒上个十几年才能迎头赶上,有那功夫她早琢磨着如何凝婴了,何必浪费那个时间? 想走捷径,自然得承担走捷径的艰难,敖信瑜这门婚约便是一条风险、艰难俱备的捷径。且不提啸平龙王已是元婴二劫的修士,陆照旋前世修为尚远不及他,只说敖锡孟父女,心也不纯。 说不定陆照旋忙完一圈,这对父女为表感谢,直接就附郁听然骥尾去了——他们到底是为了谁而答应她的条件,陆照旋心里清清楚楚。 然而,陆照旋敢提,便自信一切能如她所愿。 况且,郁听然把这桩事交给她,而不是亲自动手,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看不上敖锡孟这三瓜两枣的实力,决定丢给陆照旋。当然,如果陆照旋最终兜不住,郁听然还是会爽快截胡的。 陆照旋清楚自家与洞冥派是什么关系——无温情、无相依,纯属合作。必要时她不介意把洞冥派卖了,想必洞冥派也是这么对待她的。 敖锡孟巴不得陆照旋早日把敖信瑜的龙鳞取回来,得知她并没有趁手的飞行法宝,立刻拱手奉上一件玄器,请她赶紧去西海,最好能把敖境成也给剁了。 法器、法宝、玄器、灵器、灵宝共五个品阶。对于化丹修士而言,玄器属于极为稀罕的好东西,玄器在手,实力至少能涨三成。 陆照旋之前从陈守功手里得了法宝青霞烈火钩,这种玄感修士眼中的稀罕货放在化丹修士眼里只是寻常。好在陈家母子可能是专门送福利的,陈媛紧接着送来一件玄器。 这件玄器唤作七星鎏虹剑,似隐含星辰,陆照旋前世学剑,拿来更是无比顺手,若是当初她与陈媛异境而处,便是再来一百个阵法也没法伤她分毫。 敖锡孟送与她的玄器则唤作碧麟羽,未驱使时只有半臂长,形如翠羽,质硬而坚,盈盈然若翡翠青玉,卖相极佳,拿给一个化丹修士用甚至有点浪费,这礼不可谓不重。 然而,陆照旋并非普通化丹修士,她连灵器都用过,何至于为一件玄器感激涕零,敖锡孟敢送,她就敢收。 借这碧麟羽扶摇而上,瞬息千里不足以形容陆照旋的速度,若乘灵船自北海去西海,少说也得一个月,她自家飞遁,竟比灵船还快三分。 若是寻常修士,中途早就真气不济,一头跌落云端了。然而陆照旋不同。 她化丹时引来雷劫,便是因为玄元同修,最终结成那只存于传说的一品金丹。在陆照旋印象里,无论是流洲元门,还是凤麟洲玄门,一品金丹都是个仅存于传言的概念。 陆照旋前世所凝便是二品金丹,而她因为缺乏资源宝物的原因,总觉得还有极大的上升空间,凝成二品只是缺机缘。也正因如此,她对于一品金丹到底有多难并无准确的概念。 如今玄元同修,一举凝成一品金丹,就更是恍然如梦,即使明知自家到底是在何等机缘下才能走到这一步,仍觉太过容易。 碧麟羽化为流光,载着她飞跃千山万水,最终踏上西海碧波。 陆照旋来了西海,第一个要去的便是洞冥派在此处的附属势力,也即是那个被大妖频频侵害的宗门,琼真观。 琼真观今日热闹得很! 陆照旋落在琼真观所属海岛上时,一团闹哄哄,毫无半分仙家气度,倒像是凡间草市,她不由微感诧异——按理说,琼真观既隶属洞冥派,应由洞冥派严格考校过,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啊? 琼真观的小观主徐渊此时却无暇顾及那气度不气度的了。 “徐师兄,观主她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啊?敖烈来者不善啊。”同门暗中传音。 徐渊面上冷若冰霜,实则心似火烧。近年来,因观主洛书遥闭关,琼真观闭门休养生息,谁知这消息竟给些混不吝的知道了,常来试探。 徐渊是洛书遥的关门弟子,也是下一任观主,师尊闭关,他自然要挑大梁。然而他不过是个初至玄感的修士,找上门的却是化丹修士,纵这些人怕消息有假而有所顾忌,徐渊也够焦头烂额了。 今番上门的敖烈修为已至化丹就罢了,偏还与那啸平龙王有几分关系,不是扯出洞冥派虎皮就能立时吓退的。 “不能去打扰师尊修行,去那溪华岛求相琨瑶。”徐渊一边强撑气势,一边向同门传音。 同门大惊,“观主出关后要是知道了,怕是要责怪?” 徐渊没再回话。 在化丹修士面前传音已是冒险,更遑论说个不休?至于同门的问题……洛书遥与那溪华岛岛主相琨瑶确实有嫌隙,可这个时候真正会援手的,也就只有相琨瑶了。 他已经快掩饰不住了,去求相琨瑶是最后的办法,纵使洛书遥出关再怎么不悦,那也比他们现在就黔驴技穷要好。 “我看琼真观势大欺人!”敖烈一步步试探,基本确定洛书遥已经闭关,一时半会不会出面,心下笃定,脸上却作勃然怒色,真气自金丹中涌出,“洛书遥到底是怎么教徒弟的!” 他说着,劈手朝徐渊探来。 徐渊闪身想躲,然而化丹修士想捉一个玄感修士实在太过简单,那手似山峦崩摧而来,几乎要将他瞬息淹没。 徐渊在这声势下无力反抗,然而他只是紧抿着唇,死死地望着那只朝他抓来的手,一声不吭。 就在敖烈将要把徐渊抓住时,一道灵光蓦地自两人之间升起,如夜间萤火,幽幽而亮,一瞬便飞至敖烈面前,如焰火雷霆一般,贴着脸猛地炸开! 敖烈大叫一声,倒飞出数丈远,横在地上,连抽搐也微不可见了。 徐渊愣住了。 “你家观主何在?”一个体态高挑、姿态凌然的女修忽地立在他面前,她一出现,似乎青山绿水全沦为陪衬,让人满心满眼只能看见她这个人。 “前辈是……”在短暂的惊愕后,徐渊犹豫道。 “洞冥派陆照旋。”这女修一抬手,黑白两鱼首尾相环状玉佩莹莹。 “原来是洞冥派的前辈!”徐渊先是大惊,随后便是大喜!自洛书遥闭关、妖修前来侵扰后,徐渊便向洞冥派发出讯息,请求派人来帮扶,那边收了消息,却迟迟没有下文。 他想来,琼真观的顶梁柱洛书遥也不过化丹修为,放在洞冥派自然不值一提,也许那边收了消息根本不在意。徐渊甚至有些绝望了。 然而就在琼真观近乎绝境的时候,洞冥派来人了。 饶是徐渊不信神佛,此时也情不自禁地怀疑起是否有什么神秘存在听见了他的祈祷,眷顾了他和琼真观。 “师尊她……”徐渊刚一开口,忽觉四下一阵灵气翻涌,似是灵潮倒悬,狂暴而混乱,与寻常修士突破时不同,倒似是灵气失控,要走火入魔的迹象。 他不由一惊,向观中望去。 陆照旋则在这灵潮中愣了一下,下一瞬,已消失在原地。 “前辈?”徐渊估摸着这动静是自家师尊搞出来的,一颗心刚提起,便见出手相助的洞冥派前辈忽然消失了,不由一愣。 而陆照旋已落在琼真观中,轻轻一伸手,眼前阵法倏然破碎。 她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走进观主洛书遥的洞府。 洛书遥感受到了阵法的破碎和陆照旋的靠近,然而她正在真气暴走、走火入魔边缘,本就勉力维持,再难分心他顾,只能吓出一身冷汗。 “凝神,静心。”一道如清风微澜、风月不染的声音传入她耳边,平淡而冷静,无端让人蓦地自炽浪火海中坠入寒潭深渊。 洛书遥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我说,你跟着做。”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不等洛书遥应下,已将指示一句句地报出,洛书遥只觉一股浩渺如瀚海、巍峨如峰岳的气息自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周身狂暴无比、似乎想将她撕碎的灵气慢慢疏导开。 洛书遥顿觉一轻,精神一阵,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顺着这声音的指示一一照做,半盏茶后,暴动的真气竟慢慢乖巧了起来。 然而那声音仍不停顿。 洛书遥一边诧异,一边却莫名其妙地认为这声音的判断是对的,以她自己都惊诧的、无比乖顺的姿态,遵循这声音的指示,一步步走了下去。 忽地,灵气重聚,化为无穷巨浪,重新在岛上卷开灵涛,引得周围瀚海翻涌、白浪滔天,似有天地伟力共铸! 在这无穷巨浪里,洛书遥忽地睁开眼,轻啸一声,呼出一口紫气,屹于这灵潮之巅,一伸手,风平浪静、四海无波! 陆照旋微微一笑,朝她颔首行礼,“恭贺真人化实入虚,证道元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繁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起青萍之末浪起微澜 10瓶;不迟 5瓶;溪之 1瓶; 第16章 细说西海,相洛姐妹 洛书遥朝陆照旋望去,不由大惊。 她原以为引导她真气平复、顺势踏入元婴的,纵使不是什么声名远扬的真人,起码也该凝婴了,若非是位前辈、若非早已有凝婴经验,又怎么可能助人踏出这至关重要的一步呢? 可此时站在她面前、有着与方才一般无二气息的女修,分明只是个化丹修士! 要知道,多少人一辈子都卡在化实入虚这一步上,一辈子都不得入元婴门槛,洛书遥自家更是在此中蹉跎日久,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信一个化丹修士能助人凝婴! “这位道友怎么称呼?”洛书遥沉默了一瞬,并没有仗着自家已经凝婴,而陆照旋还是化丹修士便摆前辈的谱,反而无比客气。 一个化丹期便能如此笃定、如此顺利地引导旁人凝婴的修士,再怎么慎重也不为过。 “洞冥派陆照旋见过洛真人。”陆照旋对这称呼坦然收下。 洛书遥一怔,“原是洞冥派的道友,不知来西海是有什么事吗?” 她这么一问,倒把陆照旋给问愣了,后者心念一转,便把原委猜出七分,笑道,“真人闭关日久,怕是还不知门下弟子一番苦心。” 洛书遥不解。 陆照旋明白洛书遥根本不知道闭关时琼真观的困境,也就更无从了解洞冥派收到的求援了,“近年来西海并不太平。” 闻弦歌而知雅意,洛书遥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长喟,“是我思虑不周,苦了这些孩子了。” 陆照旋冷眼观洛书遥行止,便知此人闭关日久,对西海状况并不了解,反而要由陆照旋告知。如此,陆照旋借洛书遥了解西海动向的打算倒是落了空。 “道友是来查探这西海局势的吧?”洛书遥却已明白过来,朝陆照旋一笑,“说来惭愧,在下闭关数年,并不清楚如今情况,不过,我倒有一位故人,可以为道友说说。” 陆照旋一挑眉,刚欲问取,便察觉一道极为虚渺强盛的气息,瞬息落在这琼真观前,其势虽急,却不含敌意,分明是一位元婴修士。 “我这位故人来了。”洛书遥一笑,朝陆照旋道一声“得罪”,便带着她出现在琼真观外,正迎上那赶来的元婴修士。 这是一位艳色如刀的女修。 她望着洛书遥,神色复杂,“你……凝婴了?” “师姐来了。”洛书遥微微一笑,全无这女修的纠结,无比自然道,“琼真观遇着麻烦,师姐立刻赶来,小妹感激不尽,请师姐进来说话。” 那女修听了洛书遥这话,简直像是见了鬼似的,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个遍,引得洛书遥轻笑,“怎么,师姐不愿赏小妹薄面吗?” “就算你这琼真观是什么龙潭虎穴,我也照样闯得!”女修冷笑一声,当即不再犹豫,随洛书遥一同进了观中,把陆照旋打量两眼,却不说话。 这女修不说话,陆照旋也不说话,洛书遥作为主人家招呼起来,“陆道友,这位是我家师姐,也是我异母姊,溪华岛岛主相琨瑶。” 洛书遥一介绍,陆照旋还没什么反应,相琨瑶这个被介绍的倒是一惊——她了解自己这个师妹,即使两人有嫌隙,也不会在细枝末节折辱她,此时却先为陆照旋介绍她。 这是认为陆照旋身份更为贵重的表现。 可陆照旋分明是个化丹修士啊! 相琨瑶本来没怎么关注这个化丹女修,此时却不免郑重,往陆照旋望去,心下微跳——这女修好深厚的底蕴。 若只是气息强横也就罢了,偏这女修将气息无比巧妙地收敛起来,即使她这个元婴修士望去,也只能隐约窥见这平静表象下的虚渺。 “师姐,这位是洞冥派的陆照旋道友。” 相琨瑶一怔,禁不住又朝陆照旋望去,既觉诧异,又觉本该如此,想到自家师姐妹与洞冥派的纠葛,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 陆照旋不免诧异,这相琨瑶听说她是洞冥派弟子,竟露出怅然之色来,似乎牵动了什么心绪一般。莫非这相琨瑶与洞冥派有什么前事牵扯? “我久未出关,今日方知闭关几年里西海波澜渐起,说来惭愧,门下弟子无人可依,去信洞冥派求助,这便有了陆道友的到来。”洛书遥继续道,“陆道友想了解西海动向,我却爱莫能助,正巧师姐你来了,请师姐为她讲讲。” 相琨瑶听到这,却是冷笑一声,“现在你来叫我师姐了!” “往事休提。”洛书遥只是笑,“心结解开,自然觉前尘如梦,不必再纠缠。” 相琨瑶却是意难平,没好气地望着洛书遥。须知,她已有数百年不曾踏足琼真观了。洛书遥不愿认她这师姐,平日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状,任她如何示好也视而不见。 如今洛书遥凝婴了,却忽地态度一变,好似之前嫌隙从未存在过一般,竟还毫不客气地让她给陆照旋讲西海局势了! “往日是我心结难解,对不住师姐,然而你我纠葛,各自心知,还请师姐原谅我些个。”洛书遥心平气和。 相琨瑶哼了一声,不答话,反冲着陆照旋道,“陆道友想从何处听起?” 相琨瑶很了解洛书遥为人,既然对一个化丹修士如此推崇客气,那陆照旋必然有让人客气的倚仗,学着洛书遥称呼一声“道友”也不吃亏。 陆照旋手指轻叩桌沿,笑道,“便请前辈从这西海最有名的啸平龙宫说起吧!” “啸平龙王……”相琨瑶沉吟片刻,“道友却是问对了,追根溯源,西海近年乱象,还真与他家有关。” “怎么说?”陆照旋挑眉。相琨瑶这话其实在她意料之中,郁听然这种人,行止皆有所图,指点她时必然是一环套一环,绝不可能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瀚宫既与啸平有所牵扯,那么西海破局必着落在这啸平龙宫之上。 有时明面上毫无牵扯的事情,在郁听然这种人看来,却互为因果、牵扯颇多,盖因到了他这个层次,活得够久、地位够高,知道太多隐秘。 “本来这啸平龙王在西海算是与世无争,四下不沾惹、安心修练的,近年来,老龙王确尚且安分,可他那儿子敖境成却大肆结交各路修士,扯着啸平的大旗,竟也成了势。” 听到此处,陆照旋道,“我倒只是听说那敖境成风流天下知,不曾听闻他知交遍天下啊?” “他也就是扯着这个掩饰了!”相琨瑶冷笑,“这小子倒有几分手段,可惜没用在正途上。” “前辈可知啸平为何忽然有此变化?”啸平太子做什么,似乎与一心修炼的老龙王无关,然而老子如果真的不像掺和世事,又怎么会容忍儿子扯自己的名号到处招摇? “这我就不知道了。”相琨瑶摇摇头,“敖境成那小子以风流掩盖四处逢迎的痕迹,真真假假的,我没特意探查,也分不清楚。” 陆照旋听相琨瑶这么说,也不失望,转而一笑,“那么,前辈可知敖境成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确有一桩。三日之后,他要在他自己的洞府大摆宴席,开个所谓的赏花会。”相琨瑶讽刺一笑,“花者,美人也。” 第17章 水府开宴,一剑纵横 敖境成的洞府不在啸平龙宫附近。 儿子大了,不甘托庇于父亲的羽翼下,打算自立门户,再正常不过。 陆照旋一路似闲庭信步,准时赴宴。 按理说,去赴宴总得有名有姓、有身份、有请帖。 然而敖境成这里与别处不同,他特意声明,只要愿意,谁都能在他这府上讨一杯酒水。愿意表露身份的,那就说出名号,若有不愿意的,他也不强求。 故而,陆照旋一没说来历,二不通名姓,照样被奉为上宾。她这化丹期的浑厚修为本就是最好的担保。 甚至于座上宾主见了她修为气度以为非俗,一个个搭话结识。 敖境成的赏花宴,既然赏的是美人,自然有男有女,因而座上也是男女参半,陆照旋来此,丝毫不显突兀,反而让这席间更显生辉。 她修为高深莫测,气度又非常人可及,如岳峙渊渟,没人敢同她开什么“席下美人,席间亦有美人”的玩笑,反而个个恭敬。 就连此间主人敖境成也亲自向她招呼,陆照旋一点也不心虚,颔首示意,气度之华,几乎成为整个席间最出风头的人。 开宴吉时一到,敖境成一拍手,那两侧便涌出些鱼姬蚌生来,一个个容清貌美,且歌且舞,一时间席间气氛欢悦起来。 陆照旋前世见过的阵仗实多,别说仅限皮囊的魅惑,那等针对元神、构筑幻境惑人心智的靡靡之景也挨个见识过,甚至于她自家也有三五门这样的手段,此时漫不经心打量一番,俱是小场面。 她不在意席间歌舞,又懒懒地不爱说话,席间宾客渐渐不再注意她,把目光落在那些美人身上了。 陆照旋却在观察他们。 她冷眼旁观,席间人且不提,只看敖境成姿态,谈笑风生,眉目清朗,并无那等猥琐之态,与人闲谈,竟真有几分倾吐风流之态,说一句风流而不下流实不为过,也难怪他多年来声名远扬,却没成天下皆知的烂货。 也无怪乎瀚宫父女退婚难了,无论如何,在修士看来,敖信瑜这样先天不足、难破明光的去配这天资出众、气度不凡的敖境成,显然是后者吃了亏,那么后者在其他方面找补些也很正常。 敖境成没有嫌弃敖信瑜已是不忘本,敖信瑜父女再嫌弃前者,似乎有点得寸进尺。 倘若两家异地而处,旁观者也会反过来觉得敖境成不知好歹。 不过,这世上最不重要的就是旁人怎么看。 敖境成这姿态,反而让陆照旋确定此人以风流之名掩盖其图谋,目光一转,将这席间重新又打量了一遍。 坐在敖境成下首的,是参合派弟子吕阳夏,陆照旋因其师出三上宗、与魏家是同门而多看了其一眼,此人十分敏锐,立刻便察觉了,与她对视,陆照旋也不慌张,只是微微颔首。 “敖兄,你可知那位雪青罗裙的女修是哪位道友?”陆照旋随意移开目光,吕阳夏却注意到她,朝敖境成问道。 “怎么?吕兄也觉得这位修为颇深厚,似乎来历不凡吗?”敖境成一直在留意陆照旋,此时吕阳夏问起,不由笑道,“这位不愿通名姓,小弟还真不知道。” “灵光微不露,清蕴自沉凝,这是一等一的气度、一等一的底蕴,只怕非三上宗不能出。”吕阳夏瞥了陆照旋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只是不知到底是洞冥派,还是太清派的高徒了。” 他是参合派弟子,认全同门自然不可能,但似陆照旋这般气度、修为、容貌俱是殊世的修士若是同门,他绝不可能不认得! 他在那感慨,敖境成却在他说出“洞冥派”三个字时,微微一滞,重又望了陆照旋一眼,敛去眼底忌惮之色。 陆照旋把席间人望了一圈,大约有了印象,便伸手拿起席上杯盏,唤侍童来斟满,她也不喝,只是拿在手里轻轻摇晃。 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玕,座上湘灵舞,频将锦瑟弹,尽非人间气象。 宴至酣时,有一鱼姬星眸月貌,光彩照人,于群美中更有十分姝色,引去席间目光。 敖境成忽地一笑,指着那鱼姬谑道,“此中意态,仙圣难及,吾与子孰为龙乎?孰为鱼乎?” 那鱼姬微微一笑,显然与敖境成十分熟稔,正要开口,席间却有人忽地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哼,与这靡靡欢悦的气氛格格不入,就好似冷水浇进油锅,引得众人立刻往那出生者望去。 那满面冷色的,正是陆照旋! 她在这满座惊容里,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懒洋洋地问道,“道友既有此言,那敢问是鱼姬胜乎?龙女胜乎?” 敖境成莫名其妙。 陆照旋这么一开口,他便知道此人来者不善,专为找茬而来,然而她问的这问题又是个什么意思? 敖境成摸不着头脑,心下警惕,面上却笑,“鱼姬龙女,各有风姿。” “原来太子是要享齐人之福。”陆照旋冷笑,“你若只是风流,我不来管你。可你这齐人之福竟要享到我家妹子头上,我却容不得你!” 敖境成更是彻底茫然,“敢问令妹是?” 陆照旋字字如刀,“瀚宫龙王之女,你自幼指婚的未婚妻,北海敖信瑜!” 敖境成可谓大吃一惊! 他想过无数陆照旋可能的来意,也许是他的图谋露了痕迹、洞冥派前来试探,也许是他结了什么仇家上门,千般万般可能,却万万没想到陆照旋是为了敖信瑜来的! 敖境成一时无话,席间宾客有想投靠的,却先朝陆照旋笑道,“人家未婚夫妻之间,有些情趣也未可知,道友与我等俱是外人,大可不必掺和,免得你回了北海,你家公主说不定还要怨你呢!” 陆照旋冷笑连连,把那杯盏往地上一掷,“啪”一声摔得粉碎,碎瓷和着朱漓落了遍地,“那你且等她怨我吧!” 她话音刚落,一道剑光伴着滚滚雷音飒踏而起,朝那抢先开口的人当头劈下,将那人连身前一丈所有物事尽数化为齑粉! 陆照旋淡淡道,“外人也不必掺和我的事。” “剑气雷音!” 在座多半为化丹修士,不然也不敢上座,见了这剑光雷音,哪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一个个大惊失色,纷纷祭起自家法宝,生怕陆照旋一个不如意,也给他们一剑。 “道友这是什么意思?”自家宾客被人当面杀了,他甚至都没机会去救,这是直接被人甩了一巴掌在脸上!敖境成又惊又怒,已做好动手准备,只是为了主人家气度,先冷声道。 “讨个公道的意思!” 陆照旋指尖微动,七星鎏虹剑便大放光彩,似有北斗下照,临于剑上,将这洞府照成雪洞珠室,寒光无限! 那七星鎏虹剑随心而动,朝敖境成当头斩下,似乎当场就要将其一劈为二! 敖境成只觉寒芒照面,整个人似乎在这一剑下颤栗瑟缩,甚至连反抗的勇气都难以生出! 他大喝一声,身形一动,转瞬化为一条数十丈的蛟龙,鳞甲照耀,口旁须髯,颔下明珠,喉下逆鳞,气派无比! 那剑光已至眼前! 仗着龙身强健,敖境成微吐灵气,稍稍阻那剑光一瞬,便任那剑光落在自家鳞甲之上,炸雷滚滚,蛟龙哀鸣一声,那剑光落处,已是鳞甲破开、鲜血殷殷! 直到此时,席间人才觉如梦初醒,又惊又惧,望着陆照旋,话也不敢说!真龙之躯何等至坚至韧,敖境成又同为化丹修士,竟接不下这一剑,还要为其所伤,连鳞甲都给破开了! 陆照旋这一剑太快、太急、太突兀,席间就算有人有心去救敖境成的,也来不及去挡,直到剑光落下、蛟龙哀鸣,这才惊怒非常,或为啸平父子好感,或为倚仗自家手段,一个个朝陆照旋出手,“贼子安敢!” 这敖境成自家设席,来得自然都是与他交好之人,哪怕多数为陆照旋剑气雷音吓退,也有那自忖艺高人胆大的,仗着人多势众,一齐来攻,粗一算,呼啦啦有十数人之多! 陆照旋冷笑一声,“以为仗着人多,我就奈何不得吗?” 她轻啸一声,那飒踏剑光宛转而分,竟化为两道、四道、八道…… 转瞬之间,那剑光竟中分十六份,一气化为十六道,朝那攻来这一一而去,寒光之盛,破开渊宫栋宇,与青空白日夺辉! “剑光分化!” 敖境成惊惧非常,本以为这女修能使出剑气雷音已是棘手,没想到她竟然连剑光分化都已成,甚至于一口气化出十六道剑光! 这是哪里来的女煞星!瀚宫那对父女,又是怎么能请动这煞星出手的! 剑光之下,灵光泯灭,血光飞起,只是一瞬,那朝她攻来的人便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还有三人挡不住剑光,当场身死! 陆照旋朝敖境成遥遥一伸手,后者便觉身不由己,恍惚之间,已至她眼前。 “往者瀚宫龙王欲退婚,令尊推说小辈事小辈解决,故而有今日之事。”陆照旋说着,朝敖境成伸手一抓,后者便觉浑身剧痛有胜于千刀万剐,大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陆照旋收手,一条玉带挂在她腕上,上有明镜百片,光芒璀璨,她竟是把敖境成一身鳞片尽数扒了下来! “太子若还想要你这身龙鳞,且拿着当年定亲信物,去北海负荆请罪,一片换一片吧!” 陆照旋说罢,似丢什么垃圾似的,把敖境成随手一丢,早有人上前扶住,见她欲走,忙喝道,“且慢,你闹这一场,总该留个名姓!” 她头也不回,转瞬消失在烟霞里。 “洞冥派,陆照旋。”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榜单要更15000,大概从今天开始日更5天吧,之后休息两天,压压字数感谢在2020-05-25 22:26:18~2020-05-28 23:3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迟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尤思卡 10瓶;果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琼真坐话,朝家往事 陆照旋把敖境成的鳞甲尽数扒下,立刻就走,半点也不耽误。 这里是西海,不是洞冥派治下,她方才又是剑气雷音、又是剑光分化,那一十六道长虹估计半片海域都看得见,万一啸平龙宫来人,她这尚未凝婴的身子骨可挡不住。 陆照旋在赏花会上当庭大闹,并非不计后果,只为敖信瑜之事而忘了西海探查任务,反而是为了后者,这才顺带便把前者也解决了。 陆照旋心里明白,她这西海之行,要务不在“稳”,而在一个“快”字上。 当初赵雪鸿要她在十六年后夺下真传弟子一席,如今只剩下九年了。这九年里,她不仅得把神通全都提起来,还得在洞冥派闯出一番声势。想要做到这一点,郁听然交给她的这桩任务就得圆满完成。 这任务说小不小,事关西海局势、洞冥派在此的势力,必当慎之又慎。然而说大也不大,只是探查动向而已,陆照旋若只是探查就想闯出声势,未免也太过小瞧洞冥派这一代弟子了。 故而,探查不能只是探查,还得把整个事情连续升个几级再完美解决了,才算是把这任务利用彻底了。 想要做到这一步,那九年时间可就紧巴巴了。 陆照旋若是按部就班在此打探,起码二三载方能从中探出一二内情,而若是一不小心露了底,让啸平父子知道她自洞冥派来,那难度便又更上一层了。 陆照旋耽误不起,也不想耽误这个时间,西海一潭静水时她查不出来,那就让西海彻底沸腾! 她收了敖境成的鳞甲,丝毫没有耽搁,一路行急,借着碧麟羽,不过半个时辰便越过千万里汪洋,回到琼真观。 “道友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洛书遥不解,“算来,这赏花会也就开了一个多时辰吧?” “赏花会上出了些岔子,我便提前回来了。”陆照旋面不改色,安坐洛书遥对面,“我来,是想请前辈帮我一个忙的。” 如果换个化丹修士对洛书遥说这话,哪怕对方是洞冥派下任掌教呢,她也未必愿意搭理,然而陆照旋助她凝婴,助她成道、解开心结,如今提了请求,只要不是太过分,洛书遥是无论如何都得出手的。 “这东西,请前辈替我往北海走一趟,交予瀚宫龙王敖锡孟手中。”陆照旋说着,一抬手,一条明镜镶嵌的玉带便摊在桌上,光华璀璨,一瞬间竟有暗室生辉之感。 “这,这是……”洛书遥脸色一变,朝那玉带瞥了一眼,骇然望向陆照旋。 “此乃敖境成一身龙鳞,共八十一片,我给他尽数扒了下来,都在这儿了。”陆照旋淡淡地道,“我受瀚宫龙王之托,为其女向敖境成退婚,讨回当年初褪鳞甲,料来我好声好气,敖境成也不会答应,索性想个爽快的法子。” 这爽快的法子就是直接把人家龙鳞全给扒下来,等着啸平主动来换啊? 而且看这鳞甲模样,似乎是一气直接扒下来的! 啸平龙宫传承未必弱于玄门大派,且敖境成真龙之身,身躯坚硬无比,若说在一个同境界修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直接被扒了鳞甲,放在之前,洛书遥是决计不信的。 然而放在这高深莫测、无比神秘的陆照旋身上,不知为何,洛书遥又觉理所应当了。 而此时洛书遥也真正明白了陆照旋所说的“赏花会出了点小变故”到底是个什么变故。原来是陆照旋自己给掀起来的! “我临走之前,在敖境成的水府之外粗设了一道阵法,应该能拦得住一时三刻,我与前辈把事情说完,啸平龙王也未必知道这事。” “道友请说。”洛书遥一面把那鳞甲收起,一面问道。 “我是想问前辈,是否有意归宗?”陆照旋问道。 洛书遥的手轻轻一颤,露出迷惑之色,“归宗?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我见西海近来并不太平,纵使前辈如今凝婴,到底手下羽翼未丰,留在西海未免左支右绌,想要在浑水里独善其身,又想保全自身和宗门,难!” 陆照旋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洛书遥的反应,后者方才听到她所说“归宗”二字时,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不像是真的不解,倒更像是装傻。 “我又何尝不知道友所言非虚?只是天下之大,无可容身之处啊!”洛书遥沉默良久,长叹道。 “前辈已经凝婴,琼真观又一向归附我洞冥派,为何不舍了此处,归于洞冥派治下呢?”陆照旋挑眉。 以洛书遥的实力,已足够有心人来拉拢算计,她再想独善其身已是不可能,更别提保全自身和琼真观弟子了。 毫不客气地说,洛书遥手下大猫小猫两三只,在西海苦苦支持,还不如回洞冥派,跟着有前途的化丹修士谋一个出路。 这个有前途的化丹修士自然就是陆照旋自己了。 “我……不是没想过。”洛书遥眉头紧锁,思忖良久,最终叹道,“也罢,道友也不是外人了,这事说给道友听也无妨。” 陆照旋洗耳恭听。 “道友可知我与相琨瑶的关系?”洛书遥蹙眉道。 “前辈之前说,你们二人既是师姐妹,也是亲姐妹。”陆照旋接话道。 “不错。”洛书遥轻叹道,“我与相琨瑶乃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比我大上一些。虽说是姐妹,其实我们十六岁之前甚至没见过面,直到机缘巧合,先后拜入一位师尊门下,这才结识。” “列为同门之后,也许是血脉相亲,我们关系总比别个要好,常笑称师姊妹胜似亲姐妹。不料,几十年后,我们发现,我们竟真是亲姐妹。” 陆照旋挑眉。 “我与相琨瑶异母,无论是她的母亲还是我的母亲,都知道对方的存在,甚至隐约有一争高下之心,从修为,到女儿。”洛书遥在陆照旋这个化丹小辈面前提起这往事来,似乎毫无尴尬之意,只余淡淡惆怅。 “因为自幼王不见王,相琨瑶之母,与我母亲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动向,也不知道对方的女儿是什么样,这才有了我和师姐阴差阳错的相识。” “这么说来,两位前辈发现上一辈竟有这样的纠葛,恐怕是震惊无比了。”陆照旋轻轻点点头。 “不仅如此,我们俩的母亲,还各自要求我们必须超过对方,甚至于杀了对方。她们比了一辈子,也想把这样的命运重复在我们身上。”洛书遥黯然,“我母亲临去前,让我此生必不能比相琨瑶差,否则她九泉之下,绝不瞑目。” “难怪前辈与相前辈似是有些罅隙,却又似乎互相在意。”陆照旋恍然。 “自从亡母有此遗言,我一刻不敢忘,然而我本就比相琨瑶稍差一筹,见她凝婴了,更是郁结于心,故而三百年来不得寸进。” 洛书遥轻轻摇了摇头,“直到你送我一桩机缘,这才凝婴,心结尽解,只觉大梦一场,可笑之至。” 陆照旋神色平静,“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人皆如是。” 洛书遥望了望她,不信她无限青春下会藏着沧桑的灵魂,只道是少年为赋新诗强说愁,微微一笑,“提起这个只是顺带,真正要说的,其实是我与相琨瑶的生父,朝寒之。” 陆照旋以目光相询。 “就是洞冥派两百年前覆灭的那个朝家的嫡系弟子。”洛书遥见她不解,提示道。 她的神色无比平静,倒不像是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更像是说了什么会惹人震惊的话语,早已预料对方反应的平静。 奈何,陆照旋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不瞒前辈,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个朝家,请前辈教我?” 洛书遥瞪大了眼睛,本该看人震惊的,反倒自己震惊起来,“怎么,洞冥派如今已把朝家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连你这种顶梁之材也不知道了吗?” 陆照旋若是装作知道的样子,也能从洛书遥口中拐弯抹角探出些消息来,但探听过多,难免被察觉,那就落了下成,浅尝辄止,又早晚会露陷,她有心招揽洛书遥,后者早晚会知道她的来历。 “这事我了解得也不深,属于洞冥派私事,只不过事情太大,外人才得知一鳞半爪。当年洞冥派五姓之首并非陈家,而是朝家,直到朝家妄图篡夺洞冥派,这才让陈家上位,又补了个七家之首的卢氏进五姓。” “当年朝家势大,其党羽几乎占据洞冥派半壁江山,风头最盛时,朝家弟子甚至敢称洞冥派为自家家业!”洛书遥追忆道。 “然而,似乎是因为朝家野心太大,想要将洞冥派真正化为家业,洞冥派师徒一脉说动其余世家,一齐动手,朝家最终化为过往云烟。” 说到此处,洛书遥轻轻摇头,“不过,据洞冥派所说,朝家之所以野心忽然大涨,竟想霸占洞冥派,是因为他们得了一门传承,与凤麟洲玄门迥异。” “似乎是……作用于元神的元门传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聆弋柒 4个;微絮雨轻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罗妞 30瓶;千山观素 10瓶;月兮若水 5瓶;果果 3瓶;裴谡 2瓶; 第19章 闲话玄元,西海起波 “元门传承?”陆照旋神色一动。 “不错,就是那传说中元神为胜的元门。”洛书遥不知她来历,只道她是惊诧于元门的冷僻,“也不知朝家到底是哪里得来的传承,洞冥派并没说清。” 自家家丑不会大张旗鼓外扬,这也是常理。 然而陆照旋仍是蹙眉。 不知洞冥派对朝家赶尽杀绝,究竟是为其欲夺宗门,还是为其专修元门? 她向赵雪鸿自承来历,后者大方接纳,只看这一点,似乎洞冥派杀朝家只是因为其野心过盛。 然而若真只是如此,洞冥派为何又要对外说是为了朝家的元门传承?叛门这罪名便已自足够了,何必重新扯一个呢? 更何况,只是为了朝家这个“获得元门传承”的理由,说是罪名,甚至未必站得住脚!谁家没有几个机缘?谁还没获得过几门传承?除非元门在凤麟洲是过街老鼠,否则这话拿出来简直贻笑大方。 然而,就陆照旋所知,凤麟洲整体风气对于元门属于不了解、不在意,并没有仇视,也没有敌意,因此朝家获得元门传承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起不到天下皆知、口诛笔伐的作用。 那么洞冥派放出此言的用意便值得揣摩了。 陆照旋当初之所以敢和赵雪鸿提及自家来历,也是因为自原身的记忆中确定此处并不排斥外道,自忖转世之后一心修玄,与元门已无瓜葛。如今想来,倒竟是一步险棋! 不过,虽看清了这一点,陆照旋倒也没多少后怕之意。 赵雪鸿收她入洞冥,绝非因为眼缘,而是另有所图。无论陆照旋前世是何来历,赵雪鸿需要她,就必定会让她入门! 况且,虽则陆照旋此生全然修玄,但前世千年元门积淀,总归有所痕迹,在赵雪鸿这等洞天大能面前,哪怕只有分毫痕迹也难掩饰,自作聪明更不可取。 她把此事记下,转而问道,“这朝家的元门手段,可是那等攻击元神、锋锐如锥的?” 洛书遥惊诧莫名,沉吟片刻,“我也不瞒你,我与相琨瑶既然是朝寒之的女儿,他虽不负责任、不配做父亲,到底偶尔也还有一两分关爱,故而我对这朝家的手段确有一二分了解。你所言,确实像是朝家手段。只是,你是从何而知的?” 陆照旋明明方才还对朝家一无所知,转瞬竟说出朝家的手段来了,怎能不叫洛书遥惊诧? “这就是了。”陆照旋淡淡一笑,“方才我大闹赏花会时,有数人为救敖境成,向我出手,其中便有一人使的是这种手段,不过学艺不精,被我一剑斩了。” 她说到此处,敛眉道,“看来啸平龙宫与朝家有关系,错不了。” “这——”就凭有一个手段与朝家相似的修士来救敖境成,就断言啸平龙宫和朝家勾连,这是不是有点……过于草菅人命了? “我在赏花会大闹前,曾与敖境成说过三句话。”陆照旋静静道,“我一句也没提洞冥派,只说我从东南来,就在我说这句的时候,他轻轻皱了一下眉。” “这似乎有些牵强?” “在宴席上,我观察过在场所有人,包括那个疑似朝家人的修士。他姿态优雅、礼数周全,即使受草莽化影响,在一众散修中仍显格格不入。而敖境成同他说话时,也比旁人更客气。” “也许他实力出众,敖境成这才敬他两分呢?” “问题就在此处,他来攻击我时,连我一剑也撑不住,可见除朝家手段外别无倚仗,敖境成不如我,非战之罪,本身还是有三分手段和眼光的,不会对这种人奉为上宾。” “这么说来,确实有些道理。”洛书遥若有所思,“只是不知这啸平龙王知不知道了。” “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陆照旋微微一笑。 极端手段,自然有非凡效果,温水里沉底不见的东西,一炸锅自然就浮上来了。 西海,还有得乱呢。 两人叙过,一人往北海,一人则好似余事与她全无干系一般,悠哉游哉,回转东南,不过两旬,已于洞冥派寻了个有人烟的峻岭,开洞府住下了。 而代劳的却仍在奔波。 比洛书遥先到北海的另有其人。 “锡孟兄!”瀚宫之外,有人遥遥而呼。 敖锡孟正安坐自家宫中,畅想爱女婚约解除、摆脱西海那个烂货,冷不丁听见这呼唤,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父王,别去见他!”敖信瑜闻声而来,人还没到,话先来了,“敖正铭那老东西奸猾似鬼,小心再给他唬了去。” “怎么可能!”敖锡孟仿佛受到了什么天大的污蔑,“那狗东西哄了我一次,我如今恨不得把他剁了喂狗,怎么可能再给他哄骗?” “我陪您一道去。” “那可不行!”敖锡孟骇了一跳,“他万一动起手来,我未必护得住,伤着你了,我不得同那狗东西拼命?” “那您且听我一句,少说话。”敖信瑜倒也干脆。 “你只管信我。”敖锡孟得了女儿的叮嘱,大摇大摆出了瀚宫,待看到敖正铭,越想越气,冷笑一声,半个字也不想说。 “锡孟兄,别来无恙。”啸平龙王敖正铭朝他含笑拱手。 “见到你就有恙了。”敖锡孟毫不客气,“有屁快放!” 敖正铭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态度,面不改色,“说来也是惭愧,我那犬子学艺不精,不意侄女儿竟结识了洞冥派的高徒,当众出丑,实在让我汗颜。” 敖锡孟压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有一件却给他抓住了——洞冥派。 莫非是陆照旋那丫头在西海把敖境成当场揍了一通?该!敖境成那烂货,早该有人收拾了! 敖锡孟板着脸,把窃笑藏在强装的冷淡下,“小女孩子家的情谊,也值得你说,没见识!” “锡孟兄,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事情似乎也不必做绝吧?”敖正铭与他周旋几合,只觉往日好糊弄的暴脾气冤大头忽然难缠了百倍,不由微微蹙眉,焦躁如细丝一般,缓缓爬上心头。 “你把瑜儿鳞甲还来,咱们还有余地,不然免谈。”敖锡孟一摆手。 敖锡孟只是随口一说,敖正铭倒真听进去了,心道这狠招竟真是敖锡孟知情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上去极有原则的敖锡孟,竟也有这样狠辣的一面。 只是不知敖锡孟父女到底是怎么同那洞冥派的弟子搭上的……敖正铭不是自夸,他这儿子虽不算顶成器,放在化丹修士里也可称得上顶尖了,竟给那陆照旋三两下直接连鳞甲都剥了去! 这样的实力,只怕凝婴不过是时间问题,其必为洞冥派核心弟子。 这样的人物,岂是敖锡孟父女能随意搭上的?别看他们元婴二劫,好似威风凛凛,放在洞冥派面前,也不过就是个散修罢了。普通洞冥派弟子在他们面前毕恭毕敬,似那等凝婴在望的修士,真未必看得上他们。 莫非是敖锡孟另找了什么手段,与洞冥派搭上了? 敖正铭想到这里,心头一紧——他当初渡劫时借朝家之力走了捷径,难免留下痕迹。这些年为了捆住敖锡孟,手段用尽,确实露了些痕迹,倘若敖锡孟真觉察出不对来…… “锡孟兄,侄女儿的鳞甲,是两家交好凭证,我儿鳞甲,却是那洞冥派弟子逞凶见证,若真是换了,岂不是任由那陆照旋破坏你我兄弟情谊?兄弟虽有龌龊,也不该让那洞冥派横插一脚啊?” “且慢!”敖锡孟忽地一摆手,“瑜儿鳞甲与敖境成那狗货鳞甲互换?” 敖锡孟大惊——陆照旋不会把敖境成鳞甲硬生生给扒下来了吧?这小女娃口气确实大过天,难道做事也横到纵横南北?她不知道畏惧后果的吗? 惊罢,却是大喜! “你说陆照旋要你互换,那瑜儿鳞甲呢?”敖锡孟斜眼。 敖正铭哑然无言。他对着敖锡孟巧舌如簧、死人都能给说活,奈何敖锡孟就是不鸟他,满心满眼尽是他女儿一身初褪的鳞甲。 “没有鳞甲,休来哄我!”敖锡孟不耐烦,将他轰走。 敖正铭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求见,“受洞冥派陆照旋所托,为龙王送来敖境成鳞甲。” 且不提敖锡孟大喜过望,只说陆照旋回了宗门,竟立刻闭关,一心一意修练起来。 她自敖锡孟处得了不少好东西,化丹需开三十六丹窍,于金丹初凝时,陆照旋便已开九窍,雷劫过后,又开九窍,算来,刚踏入化丹,便已在凝婴路上走了一半了。 然而,在陆照旋的筹谋里,丹窍才开一半,是绝不足以应付接下来的图谋的,故而一得闲,便又闭关潜修,争取再开几窍。 她闭关不过旬月,已连开三窍,正当要鼓足精力再进一步时,忽听得洞府外遥遥有人声。 “二哥,据那岛主说,这便是那陆照旋的洞府了。待二哥为陈媛妹妹报仇,杀了此女,立时便可扬名四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太忙,没来得及更新,对不起大家! 第20章 寻仇身死,遍问清白 陈风榆打量着那普普通通的洞府,微微蹙眉。他于十七年前化丹,打算夺那真传弟子一席之地。 他是陈家嫡系弟子,不缺助力与实力,想争真传只差声望。 原本陈风榆打定主意找机会在门外扬名,真正让自家名头传彻凤麟洲,最好无论同门与否,都觉他实至名归。 然而筹谋是一回事,实现又是另一回事。陈风榆奔波数年,却没做出多少成绩,别说名扬凤麟洲,在人眼里说不定都不配一争真传弟子。 兜兜转转,距轮换只有九年了。 陈风榆只觉过去十七年竟似虚度,费尽心机,却什么都没抓住。他没把握在这九年里一举扬名,不得不打起了别的主意。 近来西海有一桩沸沸扬扬的传闻,据说洞冥派一位名唤陆照旋的真传弟子一人独斗包括啸平太子敖境成在内的十四名化丹修士,当场斩杀三人、击伤九人、击退一人,还把敖境成一身龙鳞给硬生生扒了下来! 这消息从西海一路传开,陆照旋声势大涨,成为凤麟洲众所周知的洞冥派又一天才人物,甚至于在外人眼里,默认她是铁板钉钉的下任十大弟子。 而当洞冥派传开这消息时,引起遍地哗然。大多数洞冥派弟子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根本不知这大发神威、手段惊人的陆照旋到底是何方人物。 最重要的是,她到底属世家一脉,还是师徒一脉? 世家与师徒弟子往日里互相看不顺眼,此时却相对茫然。 直到有人探知内情,将陆照旋的来历到处宣扬,众人这才知道此人原是新拜入郁真人门下的弟子,拜师没几年,竟已化丹了。 陆照旋声势大涨,对于师徒一脉弟子来说,算得上一桩值得扬眉吐气的大事。 须知,虽说真传弟子轮换要在九年之后才进行,可各路修士为自家造势却是早就开始了的!这二十年来,这也有修士大放光彩,那也有修士剑指真传弟子,百花齐放时,大家放眼一望,竟都是些世家一脉的弟子。 而师徒一脉呢? 封祀寒这个已经凝婴的大师兄、十大弟子第一人撑着场子,又有宁夜、沈秀言、方离箫这三个在十大弟子上给师徒一脉排面,虽然比起世家一脉稍显弱势,到底比从前二三百年世家独大好得多了。 然而放眼年轻一代,师徒一脉虽说人才济济,可配挑大梁的唯虞靖婵一人。偏其只玄感巅峰,纵九年后已突破,积累不足,也难及期年化丹。 师徒一脉这么一打量,竟惊觉自家无甚拿得出手的新天才了。 陆照旋的出现,可谓是雪中送炭,给师徒一脉莫大的信心,讲起九年后的真传弟子之争,也不像以往那样避而不谈、徒让世家一脉嚣张了。 而对于陈风榆来说,这却成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他听说七年前陆照旋还是玄感期,还与陈家有恩怨。 在陈风榆看来,修士化丹后,一切截然不同。 炼气化精为气,明光由实入虚,玄感归于真渺,都是可以靠资源和天资硬生生堆上去的。有些人晋升特别快,不过是因为他财大气粗罢了。 可到了化丹这个境界,法力乃成,修士可凭虚天地。俗话说金丹一成别仙凡,化丹修士已经与普通人迥异了。 在这个阶段,积累、机缘、悟性,缺一不可,纵你再是天赋异禀、财大气粗,也不可能在化丹境界迅速晋升。 那陆照旋七年前还只是个玄感修士,纵如今化丹了,能有几分实力?丹窍有三十六,她能开几窍?纵她天资再好,顶天能开十窍。 化丹修士实力与所开丹窍数目息息相关,陈风榆已开十二窍,自忖怎么都比陆照旋强。 然而偏偏是这个不如他的陆照旋名声大噪…… 陈风榆的主意便打到了此人头上。 只要他击败、甚至于击杀陆照旋,那她的声望岂非能落到他身上?纵不是等量传递,有七八成转来,也够他争真传弟子了。 这样的机会,陈风榆相信不止自家能看到,有志于一争者都能看到。 然而,大家毕竟都是同门,轻易打杀难免留下话柄,给人以急功近利、沽名钓誉之感,这又是为陈风榆所不取的。好在,他有陈媛这个族妹。 为族妹、族侄报仇,杀人偿命,这总算师出有名了吧? 陈风榆颇感庆幸。 他要是不来,过两天自有别人来,幸亏他有为族妹报仇这个借口,省下不少时间。 只是这洞府如此朴素简陋,真的是陆照旋的洞府吗? “道友找我有何贵干?”有人飘然而出。 陈风榆见了此人,先觉其形貌脱俗、不与俗同,然后便是一喜——可见他是找对地方了。 当即义正言辞,“自然是来为我家族妹报仇的!” “令妹是哪位?”陆照旋明明把他的来意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却好似一无所知。 “自然是被你无故打杀爱子、前去寻一个公道又被你杀害的陈媛。”陈风榆音量猛地抬高,法力卷着话语,如叠浪一般层层传开,震得附近数座山峰都能听见。 “如何见得与我有关?”陆照旋神色不变。 陈风榆哪是来和她讲道理的?本来就是一个借口,真要辩下去,他还打不打了?他冷笑一声,一道流光便自手中疾速飞出,朝陆照旋飞去。 “与你好好说话,你却忽然动手,实小人也。”陆照旋长笑一声,灵光一按,七星鎏虹剑已如流星飒踏,朝陈风榆翩然而去! 那剑光势大且急,只是一照面,陈风榆便露出无比震恐之色来,手一招,那朝陆照旋飞去的流光疾速回转,就要护在身前—— 这陆照旋哪里是什么方化丹的修士?看这声势,别说陈风榆这个才开十二窍的,就连那开了二十窍的修士也比不得她。还有这浑厚的法力、娴熟的意态,不是期年化丹,谁能有这样的水准? 他被骗了! 这陆照旋根本不是前几年才化丹,她一定是师徒一脉早就藏在暗处的弟子,早已化丹,就等着放出来一鸣惊人、打世家一脉一个措手不及。 只需陆照旋一剑,陈风榆已完全打消了与她作对的心,更别说杀她成名了,他能在这煞星手下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陆照旋手指微抬,那飒踏流星忽地微微一颤,雷音隆隆,远山之人不明所以,甚至以为是风雨欲来! 雷音之下,那剑光落在流光上,似摧枯拉朽一般,劈面而下,只听得陈风榆大叫一声,向后倒栽下去。 剑光一转,将那流光瞬时分为两半,直追陈风榆而去,惊雷阵阵,一剑而下,竟直接将陈风榆分为两段! “你……你杀了陈风榆,陈家这下绝对饶不得你了!”那为陈风榆引路的人大叫一声,声量虽高,却颤颤的,惧色无限。 陆照旋手一招,那剑光便飞回手中,化为一把银光涌动的青锋。 她招手,那人便身不由主地飞了过去,只听她问,“陈家人都认为是我杀了陈媛吗?” “这,差不多吧……”那人战战兢兢,心想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这陈家是怎么回事?”陆照旋蹙眉,睁眼说瞎话,“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纵我没什么后台,也是洞冥弟子,大家系出同门,何以仗势欺人?” 她义正言辞,“这事得说清楚。” 那人在她手里颤颤巍巍,不知这煞星打算怎么说清楚。 “这附近是否有你知道的陈家人聚居之地?” 那人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带我去。”陆照旋淡淡道。 那人不敢违抗,带着她去了离此处最近的陈家人洞府。陈家在朝家覆灭后,便是洞冥派第一世家了,人口众多,不可能都挤在一起,陈家人也是分散聚居的。这附近恰有数峰是陈家人居所。 陆照旋到了此处,话还没说,手一抬,剑光涌动、雷声滚滚,似九天雷神降怒,一剑直接劈开阵法,落在峰头,将那小山削下一个顶来! 那人被她提在手里,瑟瑟发抖。 “你是何人,为何——”山上有人愤怒飞出,见了她形貌,再见她手里竟提着陈风榆半截身子,不由大骇。 “我叫陆照旋。”她神色淡淡,“听说陈家都认为我杀了陈媛,我来把事情说清楚。” 与陈风榆一起被提着的人恨不得自己不存在——把事情说清楚,感情是用剑说清楚的? “你觉得她是我杀的吗?”陆照旋问那山上飞出的人。 “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杀了陈风榆!”那人怒道。 “你觉得她是我杀的吗?”陆照旋不理,追问。 “难道你还能否认?” “看来和你说不清楚了。” 陆照旋漠然,七星鎏虹剑一转,朝那人当头落下! 一剑,身死道消。 被她提在手中之人倒抽一口凉气,“你疯了?” 陆照旋冷笑一声,不答,流光飞遁,顺着那人所说的下一处而去。 她也不需做什么,只是想挨家挨户问一句,“你觉得是我杀了陈媛吗?” 第21章 千峰寂寂,万壑无声 午时风融融,陈项凡坐庭中,读他方得的道经。 忽地,他放下卷帙,抬眸一望,恰见一枚传讯符飞至眼前,火苗微起,“大兄,救命,陆照——” 这传讯符燃至中途,忽地灵光一收,猛地朝地上飘飘荡荡落下。 陈项凡心念一动,那传讯符已重回他眼前,然而灵光散尽,只似一张燃了一半的普通符纸了。 他蹙眉,不解其意。 传讯符半途散去,要么是传讯者自行撤回,要么就是真气不足,甚至于……身死。 联想到这传讯符里的求救,陈项凡顿觉不祥。 然而,他实在不解,在这洞冥派中,谁敢对他们陈氏弟子下手?而向他求救的这位族弟,到底身处何处,得罪了何人? 他该去何处救人啊? 陈项凡正苦苦琢磨,忽又见一道传讯符在他面前燃起,“救命!我——” 又是戛然而止。 陈项凡猛地起身,神色凝重,接连两道来源不同的传讯符来求救,又先后半途而止,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还未及再做反应,便听得呼啦啦之声,抬眼一望,目瞪口呆—— 如群鸟迁徙一般,几乎遮住他这小院天光的传讯符扑棱而来,争先恐后落下,如有人群七嘴八舌: “大兄……” “阿兄……” “项凡兄……” 五花八门的称呼后,接着如出一辙的后续。 “救命!” 然后是不约而同的戛然而止。 几如噩梦一般,这些尖锐的求救方响起,下一瞬便杳然,那让院落显得狭小的数十道传讯符齐齐一黯,如雪花般飘飘洒洒,纷纷而落。 唯余满院死寂。 陈项凡呆呆地立在庭中,望着落纸如雪,震恐一层层覆满他眼底心头。 这是出大事了啊! 他自那乱七八糟的杂声里听出几人的声音,互相间洞府离得不远。陈项凡犹豫了一瞬,先是发出一道传讯符,随后便化为遁光,直朝那几人洞府飞去。 他心乱如麻,思绪纷纷杂杂涌过。 是洞冥派遇敌来袭、直接杀到宗门里了吗?要不然,他们陈氏弟子怎么会……怎么可能一齐遇险?这洞冥派,怎么可能有人敢动他们陈氏? 他一路飞至那几人洞府,一路见数人神色惶惶,逆向而飞,他随手抓住一个,“去哪?发生了什么?慌慌张张的!” “陆——那个陆照旋,她疯了,杀疯了!”被他拽住的修士认得他这张脸,神色稍安,但说出那个名字时,惧意又止不住地漫上来。 “怎么回事?”陈项凡自然听过这个名字,然而他不懂陆照旋到底怎么就杀疯了。 “她听说有人认为陈媛是她杀的,”那人窥他脸色,艰难道,“就提着剑到处找陈家化丹修士问是不是这么想,除非回答不是,否则当场就杀。杀了一路,剑下少说也有数十条命了。” 陈项凡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她专挑我们陈家人杀?” 这人不敢去看他脸色。 “滚!”陈项凡随手把人从遁光里甩出,心里满是不解与不信。 或者说,不敢信。 陈项凡向前飞去,转眼越过三山,落在一陈氏弟子洞府外,心下猛地一沉,四下无人,只有一具面目熟悉、一分为二的尸体,看得出来,这是被人以莫大法力一剑所杀。 陈氏太大,真正与陈项凡有交情的族人其实没几个,眼前这人只是认识而已,但看到尸体,他还是一悸——此人实力虽远不如他,好歹也是化丹修为,却连一剑也接不下来。 这陆照旋到底是什么来历?难道她真的是师徒一脉暗中培养以夺十大弟子的天才吗? 陈项凡看不出来。 他一路飞跃数重山峦,一刻比一刻心惊。那惊惧如潮涌上他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一路,千峰无语,唯有死寂,人声鸟语,俱不见闻。他每经一处,便能见一具尸骸,俱是化丹修士。其中有的是陈家人,有的却像是与其交好、欲阻陆照旋者,俱为其一剑斩杀。 这一算,已有数十个了,其中陈氏子起码有十几个。 虽说陈家是洞冥派第一世家,族人数万、资源丰富,但能为灵药推上化丹的修士也是有数的,粗粗算来也就一百出头,这一下就被陆照旋杀了十几个! 陈项凡心下满是惊恐。 虽说陆照旋杀的这些修士不是下品丹便是中品丹,此生无望元婴,可那也是陈家的中坚力量,她怎么敢? 即使陈媛不是她杀的,她也可以好好说,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的事…… 他自然地忽略了自家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的问题,真心实意地感到惶恐。他这样追了一路,连陆照旋的人影都没瞥见,那人到底杀了多少人?她还要杀到什么程度? 就在陈项凡茫然惊惧时,一道流光自天边转瞬而至,经过他头顶时忽地化作一道神形落在他眼前,“千人四散,唯你前行,莫非你是陈家人?” 陈项凡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颤,“我……” 他嗫嚅着,从未想过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家族身份,此刻竟如此难以承认。 “看来是了。”陆照旋在这周围一百零八峰杀了一圈,神识一扫,瞥见有人逆向而行,顺道便来一问,“你认得陈媛吧?你觉得她是我杀的吗?” 面对这个死亡问题,陈项凡嘴唇微微颤抖着,一时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他原以为自家能结成上品丹,心性绝不差,然而此时竟有种恐惧到颤栗之感。 答是,则他根本不敢说能接下陆照旋一剑,答不是,又太没骨气,以后见了人还怎么堂堂正正摆世家天才的谱? “看来你觉得是了。” 剑光一闪,朝陈项凡当头落下—— 陈项凡猜到她会动手,却万万没想到她竟如此毫不犹豫,也绝未料到这一剑是他一见便知万万不可能接下的,大骇。 就在那剑光就要落下时,自那剑光下,忽有虹光一绽,将那剑光托住,乍然一收,两者齐齐散去。 陈项凡惊魂未定,不要命地化为灵光狂奔遁走,连声谢也不及朝救命恩人说。 陆照旋未分半点余光给此人,只朝救人者望去。 “道友杀了一路,总该收手了。”这人容貌清秀,笑容亲切,让人一见便觉和气。 “周涵梦?”陆照旋打量两眼。 能如此轻易接下她一剑的化丹修士,多半也就除封祀寒外的真传弟子了。陈守功在嘉礼之术下曾述这十人特点。陆照旋一对比,便知此人身份。 “道友竟知道我?不胜荣幸。”周涵梦笑容热情,似乎与她十分投缘。 ——如果陆照旋不知道她的来历的话。 周涵梦是周家人,正儿八经世家一脉天才,与陆照旋无仇无怨,但立场不同。两人自然谈不上有你没我,也绝不至于和气无争。 更何况,陆照旋是要争真传弟子的人,而周涵梦则是十大真传弟子第九。第十位的方离箫是师徒一脉弟子,陆照旋显然不会将剑指向他,那最直接的对手,自然便是周涵梦了。 “道友觉得陈媛是我杀的吗?”陆照旋忽然问道。 周涵梦不意她居然真的对这个问题没完没了了,一怔后便是一笑,“我不认得什么陈媛,道友却是问错人了。” “若信我没杀人,不必认得她是谁。”陆照旋漠然。 雷音滚滚,如有紫电下降、青霜照夜,似巨浪翻涌,朝周涵梦劈面而下! 周涵梦见她神色,先觉不妙,听她说完,警铃大作,忽觉如芒在背,不由心头一紧,呼啸一声,一道虹光便自灵台飞出,转瞬化作漫天虹霓,朝那奔雷涌去。 紫电青霜劈在那虹霓上,引得彩云断续、虹光散敛,一时间,剑光、虹光争相竞吐,明灭之中,映得这千里一百零八峰如有漫山烟火璀璨,于极凶险中透出极绚丽。 那剑光虹光纠缠明灭了两个呼吸,竟好似云收雨霁,一瞬而逝,齐齐散尽了,只余千山寂寂。 周涵梦早收了笑意,沉默不语,望向陆照旋,神色凝重。 她这虹光乃是洞冥派有数的一十九门道术之一,唤作天桥水镜,属其中威力上上等之术,周涵梦将其视为看家手段,时时苦练,已炉火纯青。 杀鸡不必牛刀,周涵梦轻易不会用它。然而当陆照旋一剑倾来,周涵梦最本能的反应便是御此道术,甚至有一种不拿出这门道术她也许接不下的预感。 此时两人看似势均力敌,周涵梦却知是自家输了半步。 她的手段明明白白,陆照旋却一直都是一剑!而周涵梦甚至没有看出此人的剑法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微微抿唇,见陆照旋没有再动手的意思,正要开口,却见远天一道清光飞来,落在两人面前,化作一个垂髫的童子,朝二人毕恭毕敬一礼,“见过两位师姐。” 周涵梦一愣,认出这童子乃是掌教赵雪鸿身前服侍的道童,不知此来作甚。 这童子向二人见礼后,转向陆照旋,恭敬道,“陆师姐,掌教有情。” 第22章 有恃无恐,问取流洲 掌教相请,无论陆照旋还是周涵梦都没那个面子驳,况且她们也无再叙的必要,互道再会,前者便随那道童悠悠而飞,越过这寂寂千山。 “掌教常惦念陆师姐呢。”道童侍立赵雪鸿跟前,很有几分眼力见,谁是掌教看重之人,他总比旁人先觉。 赵雪鸿自己玲珑心思,也喜欢用聪明人,道童对什么能说极有分寸,似这等逢迎之语,稍漏些出来也不妨,倒极能讨好人。 凡人道“宰相门前七品官”,掌教的道童自比寻常弟子实际地位高些,但如陆照旋这般列入赵雪鸿一脉正数、前途无限的修士,自然只有被讨好的份。 陆照旋微微一笑,道一声“惶恐”,望了道童一眼,其驾一道灵符,从中流露气势不下化丹修士,显见是赵雪鸿赐下以摆掌教使者派头的宝物。 “师姐不必忧心,这陈家虽嚣张,但咱们师徒一脉也不是没脾气的。不过一点小纠葛,非赖师姐身上,岂不可笑?” 道童窥其面色,平静如水,似方才大开杀戒只是寻常,终究不敢信,只道陆照旋是强作镇定,也许心乱如麻,略一思忖,低声劝道。 在这道童看来,陆照旋这般大张旗鼓恰说明其理直气壮,可见那陈媛必非其所杀,否则她安敢追着陈家人大杀特杀,就问那一句是不是? 故而此事定是陈家胡言诬赖,竟敢赖在师徒一脉弟子头上,委实太过嚣张也! 陆照旋闻言,知其被自家作为迷惑了,也不辩解,只是一笑,微微颔首。 这一剑纵横、大开杀戒,旁人竟以为她是理直气壮辩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见陆照旋此举到底何等嚣张,胆气何等非凡,气势又是何等锐不可当,竟可一举颠倒黑白! 旁人怎么以为,陆照旋管不着,也不必管,他人因此举觉她没杀陈媛,让陈家吃个哑巴亏,这岂非很好? 左右她有师徒一脉相护,在这洞冥派中,元婴、蜕凡不可对她出手,否则便给师徒一脉把柄,有理由针对世家一脉有志争真传弟子的化丹修士。 而元婴以下,便是仅次于封祀寒的化丹弟子之首钟离棠来,陆照旋也不虞自家安危。 她未学洞冥派道术、化丹时间又短,对上钟离棠这种有真传上法的或稍有不及,可莫说丢命,便是受伤也实难。 可以说,陆照旋凝婴前,除非做了什么极为出格之事,她在这洞冥派里完全可以横着走。 杀了陈家十几个、世家一脉几十个化丹修士,这是否算出格,也要分人。 洞冥派立宗数万载,腥风血雨多了去,有人必有争斗,堵不如疏,那等“同门不得相残”的规矩根本不适用凤麟洲上三宗这样的庞然大物。 只要当事人事后兜得住,尽管放手去做。 此事若放在旁人身上那自然逃不脱陈家报复,可放在陆照旋身上,他们便唯有“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了。 要怪就怪陈家没有证据,被陆照旋一个蹬鼻子上脸反变成无理搅三分的那个了。 一切恩怨,除非陈家能出个强杀陆照旋的天才化丹,否则只能等她元婴再行计较了。 二人一路行急,只消盏茶功夫便至天枢殿。 赵雪鸿竟好似无万机须理般,闲坐庭间,任茗香袅娜,朝陆照旋温柔地笑了笑,指着对面石凳让她坐。 陆照旋略一思忖,也不推辞,坦然就座,主动道,“今日大开杀戒,是弟子鲁莽,请掌教责罚。” 不管这件事赵雪鸿会不会拍手叫绝、师徒一脉会不会齐声称赞,她到底还是行事嚣张、搅乱秩序的,态度先摆好。 赵雪鸿微微一笑,不答,“你的剑法很好。” 陆照旋早知赵雪鸿绝不会因此责罚她,毫不意外,更不客气,“唯手熟耳。” 赵雪鸿听了她这话,不由一愣,自她接任洞冥派掌教之后,常人得她夸赞,总要自谦几句“不敢”“谬赞”,陆照旋这样半点不客气的自信,倒是头一遭。 片刻忡怔后,赵雪鸿敛了讶异,忽地放声而笑。她形貌纤弱美丽,似娇花照水,然而此时一笑,竟透出别样豪气来,气概之折人,竟一瞬毕显,“我早知流洲剑道独步天下,今日见了果然不凡。” 陆照旋心念一动。 “素闻流洲昆吾乃世之至坚至韧之宝,剑修得之便如虎添翼,不知照旋你可有此宝在手?”赵雪鸿又问。 “上等昆吾本是流洲至宝,常人难得。”陆照旋云淡风轻,“不过弟子前世机缘巧合,倒确实得了一份,用以为剑,确是世之珍宝。” 她前世那把剑确实是昆吾所制,不过却非机缘得来,而是陆照旋偶得消息,苦心孤诣三十年,自流洲第一世家盗取的。 不过这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可惜转世重修,一切再来,如今自然再无昆吾了。” 赵雪鸿听了,笑道,“不妨事,如此利器,改日你还会有的。” 陆照旋不解其意。 其前言后语连在一起,不难发现赵雪鸿对外洲消息有所了解。这倒也不稀奇,洞冥派屹立数万载,总该有些外洲典籍,赵雪鸿若是一点不了解,那才是真奇怪。 然而赵雪鸿这句“改日还会有”又是什么意思? 十洲五岛天宇分隔,素来不通,更无交集,起码流洲与凤麟洲毫无交集,这都是陆照旋两世亲知亲见,绝不掺假。 前世她虽是散修,却对流洲局势极为敏感,甚至借此避开不少灾祸。因此,她可以断言两洲绝无来往,而非前世流洲世家掩盖。 故而两洲若要交集,必得横跨天宇,而横跨天宇却是问元修士才能做的伟业。 总不至于是在鼓励她好好修炼,早日问元、回流洲取昆吾吧? 陆照旋心里反复思忖,面上却安然无别,定若泰山。赵雪鸿见了,颇觉有趣,干脆笑盈盈道,“你是否格外惊讶,既然十洲五岛向来不通,为何我却对你们流洲事头头是道?”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基友文:《穿成青鸾蛋后我被魔君捡了》 萧青鸾穿成了异界最后一只青鸾。 本以为自己该天赋绝顶、威震八方,却迟迟破不了壳。 青鸾蛋还被别人捡走了。 后来,萧青鸾发现自己穿到了一本修仙文中,她的身份是女主前期的宝物。 按照原著剧情,她得帮女主拜师进入修仙界第一大宗门、还得替女主挡掉大大小小的灾祸。 最后她会为女主挡住一个反派的攻击,碎得连渣都不剩。 萧青鸾打了个寒颤,这命运也太悲催了吧? 她默默地将目光移到了捡到她的反派魔君身上,心想:这个武力值六界max的饲养员(靠山)好像不错? * 墨延捡到一颗蛋,打算等青鸾破壳训练成自己的坐骑。 破壳后的青鸾性情顽劣,他便恐吓着让她听话。 属下们纷纷表示:魔君手段了得! 但,青鸾鸟悄悄飞走了。 墨延冷哼一声:“本座要什么鸟不都是手到擒来?”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墨延寻到青鸾鸟,低声下气地道歉:“是我错了,你跟我回魔界吧。” 后来,属下们看着在墨延头上作威作福的青鸾,简直不忍直视。 再后来,魔君和青鸾的婚讯传遍六界。 六界盛传:夭寿啦!魔君被一只鸟欺负到头上了! 第23章 十洲五岛,大道玄元 陆照旋神色淡淡,“想来如我洞冥渊渊胜明河之传承、煌煌如天日之显赫,此必有典籍之载。” 这就“我洞冥”了,简直毫无自家才刚进宗门的自觉,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更难得、更稀奇的是,陆照旋到底是怎么以这样坦然潇洒的姿态,说出“渊渊”“煌煌”这等夸张吹捧的? 难道有些人天生自带气度,无论干什么都能一本正经吗? 况且,陆照旋说的虽是再正确不过的答案,却也是两人心知肚明为谬的答案。若真是如此,赵雪鸿又何必多此一问? 最有意思的是陆照旋明明心里门清,却偏要一本正经地说个没有意义的答案。 赵雪鸿觉其着实有趣,不由敛眸微笑,“若十洲五岛向来不通,又何以各自相知呢?” “请真君为我解惑。”陆照旋顺势道。 赵雪鸿却未立即开口,先抿唇温柔地笑了笑,仿佛和风拂过含露海棠,纤弱而动人。奇异的是,这纤弱的美丽半点也无令人惹人轻视之感,反而更映衬了她身上那股不言自明的笃定与从容,让人更爱她、敬她。 “今日要同你说的,于这凤麟洲中,知者不过二十人。” 陆照旋听及此处,立刻意识到这二十人是如何算来的,大差不差便是凤麟洲所有蜕凡真君人数了。 她不由讶然。 蜕凡之上是她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识过的风光,纵她数千载心心念念,到底未成。如今一切从头来过,更不过是个化丹小修士,如此隐秘,赵雪鸿为何竟要说与她听? 赵雪鸿见她露出讶色来,明知她的困惑,却作无觉,轻笑了一声,“所谓天宇分隔,乃是指十洲五岛互不相通,无论从何处离开某一洲、如何向外探索,都只有两个结果,陨落于弱水迷雾之上,或是无功而返。” 陆照旋轻轻颔首。 她前世年少时也曾向往流洲之外的世界,想象着是否有一个不问出身来历、不问家世背景、不问资质因果的世外仙境,只需一片向道丹心,求道、问道,学神通、觅长生。 前世化丹之后,她甚至不畏凶险,亲自踏入弱水迷雾数十次,妄图找寻一片真正的问道净土。数度濒死,未见桃源。 少年人梦太容易破碎,太容易忘却,也太容易醒。 自那以后陆照旋便明白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桃源梦景,只有远方、他处和求不得。人只有自泥沼中挣扎至乘风破浪这一条出路。 于千载后阴差阳错圆了少年时的梦,陆照旋却早没了从前的向往、从前再艰难也能满怀期待的青春。她早已习惯冷酷,习惯亲手去取她想要的一切,成为了一个年少时从未想过会成为的人。 而她对此坦然、认可、心满意足。 就连外洲……也不是她想象中的世外桃源、求道圣地。远方只是远方,路永远要她自己开辟,也只能由她自己走出来! “你可知这是为何?”赵雪鸿把话抛了一半,却不向下说了。 “弟子确实想过这个问题。”陆照旋思忖道,“若非是大能出手隔绝,便是天地本来如此。前者非弟子可置喙,后者却可信口一猜。” 赵雪鸿以目光示意她尽可说下去。 陆照旋回想当初数涉弱水经历,缓缓道,“莫非,十洲五岛并非同处一界之中?” 赵雪鸿正托着茶盏,听到此处,动作一顿,“虽不中,亦不远矣。” “十洲五岛确同处一界,这是错谬之处。”赵雪鸿放下茶盏,“然而猜测方向却对了。天宇分隔确乎涉及虚空浩渺。” 陆照旋不解。 “单靠法力是绝无可能横渡弱水、到达外洲的,因为洲域之隔乃是虚空之隔,除非精擅虚空之道。” 严谨地说,元婴以下,只能说是求仙,凝婴之后,才有资格称问道。 元婴初涉大道,能借天地之力为己用。 蜕凡之后,才算是真正对道有了清晰的了解,可以御道悟道,对某一道有较为深刻的领悟。也就是说,唯有专精虚空大道的蜕凡真君才有可能去往外洲。 至于那高高在上的问元,陆照旋连见都没见过,堪称毫无了解。 “从虚空大道来看,十洲五岛分明处在同一个位置,也就是咱们这一界的位置。而在这个位置上,十洲五岛是交叠而存的,你我踏足的这片土地也许与流洲的某片区域重叠。” 陆照旋大约明白了赵雪鸿的意思。 也就是说,从普通人所能观察的角度看,十洲五岛互相平行、互无交集,但在精擅虚空大道者看来却是互相交叉、处处重叠的,也许他们就站在洞冥派,一迈步便能跨进其他洲域。 十洲五岛就好像一张纸的一面,背面便是其他洲域,只不过纸只有两面,一界却有十几面罢了。 “虚空大道难成,能以此法横渡者少之又少,玄元之分、十洲五岛的概念能人尽皆知,却是因为每隔三万年便会出现众多通道,连通十洲五岛。” 陆照旋立刻想到朝家的元门传承。 赵雪鸿似乎正是要她有此联想,微笑道,“你去了西海,是否见了朝家人?” 郁听然指点她去西海,果然有赵雪鸿的意思。 “我听说朝家于两百年前妄图夺下本宗,最终覆灭。”陆照旋颔首,“但又有朝家覆灭是因其元门传承的缘故。说法各不相同,难辨真假。” “朝家得了元门传承是真,妄图夺下本宗也是真。”赵雪鸿缓缓道,“若说覆灭原由,则既非前者,也非后者。千不该万不该,朝家不该妄图改洞冥为元门。他们犯了忌讳,朱楼顷刻倒尽也是应有之理。” “忌讳?” “你前世生于流洲,今生又生于凤麟洲,前者不见玄门踪迹,后者却是玄门独大。如此天差地别,好似泾渭分明,不觉奇怪吗?”赵雪鸿反问道。 “真君的意思是,这是有谁刻意为之?” “每当通道开启,也就到了乱时。”赵雪鸿淡淡道,“每隔三万年,必有一场玄元之战。” 陆照旋吃了一惊。 她从未听说过什么玄元之战! 况且,流洲并未敌视玄门,凤麟洲也不痛恨元门,若真有这三万年一战之说,那互相之间应当抱有敌意、早早戒备才是啊? “三万年。”赵雪鸿哂笑,“蜕凡修士寿元不过一万载,元婴更是活不过三千年,什么样的仇恨能记挂三万年?一代故去,已是烟消云散了。” 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居安思危是智者必备的素质,纵使仇恨淡化,危机意识总该有吧? “你知道为什么是玄元之战,而不叫十洲之战吗?”赵雪鸿温和地道,“为什么道统不胜数,大道唯有玄元?” 赵雪鸿上一次这么问,是问她为什么流洲、凤麟洲各有玄元独大。 莫非……这也是有谁刻意安排? 赵雪鸿给她两个问题,却不给她答案了,转而说起朝家,“总之,别家也就算了,这凤麟洲上三宗是绝不许改道统、只能向玄的。朝家得了元门传承,便要被打压,他们自然不甘心,便生了妄念,打算夺下本宗,一齐向元。” “自然,凤麟洲容不下他们。” 赵雪鸿说得含含糊糊,半点不解释为什么洞冥派若随朝家修了元门,凤麟洲竟就容不下了。 陆照旋却从中听出玄机——凤麟洲,乃是指凤麟洲玄门。再与那“玄元泾渭分明”之问、“上三宗只能问玄”之语联系在一起,所谓“凤麟洲”分明是指传下玄门道法、一手扶持三上宗的问元大能! 只有问元大能才能操纵一洲道统,也只有问元大能能隐于所有的窥视和揣测外,高高在上、不为人知。 凤麟洲玄门,竟出自同源。那流洲元门之后,必隐藏着一位元门问元道君,而流洲众世家传承想必也同出其源。 陆照旋在流洲生长千余载,从不知道这等事。 “当年朝家实在势大,又牵扯甚广,本宗虽然刮骨去毒,却并未赶尽杀绝,元婴以上自然尽数斩杀,元婴之下却留了些,任他们去了。” 赵雪鸿不再提这些,“这些人得了一命,本该好自为之,偏不甘心,后来又为人引诱,四处勾结,也就有了你西海之行。” “真君的意思是,是朝家主动联系啸平,而非反过来?” “你与虞靖婵一同归宗,是否想过郑明铎为何如此重要?为何世家一脉非要杀了他?他究竟牵扯了什么?”赵雪鸿反问。 陆照旋恍然。 赵雪鸿的意思是,洞冥派之所以没对朝家斩草除根,是因为世家一脉还与其藕断丝连、一力坚持。而郑明铎之事,则是这藕断丝连的延伸。 “之前任他们去,是因为无伤大雅,且我师徒一脉羽翼未丰,如今不容他们,却是因为有人别有用心接近,他们倒还真愿为王前驱。”赵雪鸿笑意渐冷,那如有轻烟笼月的双眸渐透出如月夜青霜般的寒光,“三万年将尽,通道已渐渐开启,当初朝家便是通过开启的一处得了元门传承。” “玄元之战,差不多只有八百年了。”赵雪鸿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这些隐秘同你说了,你想必十分不安,不知缘由。” 她正说中陆照旋心事,后者索性坦然颔首。 “与你说这些,自然是因为你身份不同。”赵雪鸿定定地望着她,每一个字都仿佛敲打在陆照旋的心头,“你的转世——不觉得蹊跷吗?” 第24章 反复试探,大日金乌 陆照旋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赵雪鸿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转世是用了纯元弥生符, 能有什么蹊跷之处? 不知为何,赵雪鸿此言一出,陆照旋竟觉心头一紧, 冥冥之间似触及了什么极度危险的领域,令她甚至不敢再去多想。 这警觉让陆照旋的心一沉。 修士顺天寻道, 修为愈高便愈能体察天机,涉及己身的大事有所预感是必然的,修为越高,这预感便越清晰。能让她如此恐惧, 竟不敢稍加多想,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样的隐秘? “你别怕。”赵雪鸿柔声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请真君教我!”陆照旋半点不敢大意, 郑重道。 “我有什么可教你的?”赵雪鸿反问, “我不过蜕凡修为,寿元不过万载,一生见不到两次玄元之战,自家转世便罢了,安能指点你这等不沾因果的?” “若要我提点, 倒是有两句。”赵雪鸿和声细语道,“第一句, 转世只是转世,莫妄以为重生。” “第二句,红尘俗世里,人皆有因果。” 她说罢, 轻轻拂袖,声音柔和若春日暖风,磅礴如静海清波,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且去吧。” 陆照旋只觉身形一轻,转瞬已立在天枢殿外了。 赵雪鸿的话语却还在耳畔,“流洲有无上剑法,我凤麟洲也有不二道术。你尚未凝婴,我便送你三道法术在身,若遇上元婴修士,权且自保吧。” 陆照旋立在天枢殿前拜谢,立直后,罕见犹疑地望了那宫室一眼,思忖片刻,这才化为灵光远去。 赵雪鸿赠她的两句话似乎十分莫名其妙。 第一句说转世只是转世,不是重生,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确定的界限吗? 她转世于凤麟洲,因果全消,一切重头再来,为何不能称之为重生?是因为她并未经过胎中转轮吗? 第二句,人皆有因果,这与她的先天不沾因果似乎有所冲突,是在告诫她身上仍有因果。然而陆照旋再三确认自家转世后确实不带因果,实在不解赵雪鸿之意。 而赵雪鸿忽然提及她的转世,与之前所说的玄元之争、十洲五岛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没理解错赵雪鸿的意思的话,这十洲五岛要么全修元,要么全修玄,由这洲传道的问元大能的道统决定,而玄元之争正是这些问元大能一手主导的道统之争。 道统之争不是意气之争,问元大能主导道统之争的原因不是陆照旋这个层次能理解的,但显然并非你死我活,有玄门没元门,故而并不需要门下弟子摩拳擦掌三万年、刻意制造仇恨,甚至有意淡化这些。 这便是陆照旋两世皆觉玄元并非对立的缘由了。 那么,她这个转世重修玄门的元门修士,到底为什么会被赵雪鸿看重?她与这玄元之争又有什么关系? 或者说,她的转世与此又有什么关系? 陆照旋百思不得其解,自知身处低处,不见山巅风景,差了太多隐秘,自然难窥全貌。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她现在想破脑袋也没用,不如去办当务之急。 比如,北海。 敖锡孟在自家宫里跳脚,“敖正铭那狗东西,一天到晚跳跳跳,天天来说屁话,就是不把你的鳞甲还来,自家儿子都不顾了,什么玩意!” 整整一个月以来,啸平龙王敖正铭天天在瀚宫外与敖锡孟叙旧,一会儿兄弟情深,一会儿儿女亲家,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敖锡孟把敖境成的鳞甲还来,敖信瑜的则继续保留在啸平龙宫。 敖锡孟怎么可能理他发梦? 然而事情好似调了个个,本该着急的敖正铭悠哉游哉,本该悠哉游哉的敖锡孟却不耐烦,见天跳脚。 “父王稍安勿躁。”敖信瑜早便习惯了敖锡孟这副模样,神色平静,仿佛鳞甲在别人手里的不是她、婚约未退的不是她一般,“这敖正铭整日来宫外转悠,却绝口不提还鳞甲,想来不是为了挨骂的。” 敖正铭为人圆滑,不然也不可能哄得敖锡孟与其结为亲家了,若他真有心忽悠敖锡孟,后者此时虽绝不至于眉开眼笑、前嫌尽释,好歹也会消消火。 故而敖锡孟的跳脚多半是敖正铭有意为之。 “你这话的意思是,他故意惹怒我,是想试探什么?”敖信瑜一提,敖锡孟便立刻反应过来。 “啸平四处逢迎,必有所图,多半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敖信瑜揣测道,“恰逢那陆照旋出手,让啸平以为咱们搭上了洞冥派,急急慌慌来试探咱们到底知道他几分老底。” “那他日日前来挑衅却是……”敖锡孟思索片刻,忽道,“不对!” 敖信瑜以目光相询。 “这狗东西!”敖锡孟冷笑,“他是怕咱们借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破事搭上的洞冥派,这是来试探洞冥派到底有几分看重咱们,从而判断咱们是否揭了他什么重要的老底!” 在敖正铭看来,若这瀚宫父女真的向洞冥派透露了他的重要隐秘、搭上了洞冥派的大船,那洞冥派不说对他们有多看重,起码会出头把敖信瑜的婚给退了——洞冥派这等庞然大物,这点投桃报李的气度还是有的。 敖正铭在此试探,倘若真有洞冥派元婴出手,那不必再猜,必是朝家之事泄露了,他赶紧弃了西海逃命去要紧。 若没有嘛……那他且还安稳。 敖信瑜听罢,忡怔片刻,“这就麻烦了。” 到底有没有搭上洞冥派,敖正铭不清楚,难道他们父女俩自家还能不清楚? 他们哪里搭上了洞冥派?分明只是陆照旋一个化丹修士伸出了橄榄枝,这背后或许有郁听然示意,可郁听然没有自己来,这便已是态度了。 他们到底去哪找个洞冥派的元婴来? “公主,上次那个洞冥派的女修求见。” 敖信瑜一喜,“快请进来。” 陆照旋一进瀚宫,便觉气氛十分凝重,结合她一路听说的传闻,不由微微一笑,主动道,“在下今日是来履约的。” “咳,小友,不瞒你,敖正铭那狗东西磨磨蹭蹭,到现在也不愿换鳞甲。”敖锡孟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颇觉颜面大失。 人家一个小辈,将将化丹便敢单枪匹马赴西海,独斗十数同阶,当着无数人的面将敖境成的鳞甲硬生生扒下来,送到他手里。 他一个和敖正铭同阶的元婴二劫修士,手握敖境成的鳞甲,竟然还是对敖正铭那狗东西无计可施,白瞎了人家的胆气手段。 “我来时也听说敖正铭日日来瀚宫纠缠不休。”陆照旋轻轻颔首,并未露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罢了。 敖锡孟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这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人无端安心,信她必能妥善处理一切。 这特质与修为无关。即使陆照旋忽然修为尽失,成了凡人,她说能办成的事情,也一定能办成。 “陆道友,我们思来想去,这敖正铭大约是误会了。”敖信瑜忙将自家父女俩的揣测同她提了。 陆照旋一听,便知敖正铭到底在试探什么,无非便是洞冥派是否知道啸平龙宫与朝家之事罢了。 敖正铭也有些觉悟,知道自家与朝家勾搭上,洞冥派绝不容他,无非是何时收拾的问题罢了。 偏贪念与觉悟无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此时发觉自家有暴露的可能,又开始心惊胆战了。 “我知道此人到底在做什么妖。”陆照旋语气淡淡,却极轻易地安抚了敖锡孟父女略显焦躁的情绪,“我既已许诺为敖道友治好先天不足之症,自然会一管到底。” 敖锡孟父女情绪稍缓,疑虑却不由又涌上心头,“你打算怎么做?” 陆照旋不过是个化丹修士,且早已出手过,敖正铭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绝不会见了她便被唬住。 “这便要请前辈为我联系啸平龙王,告诉他陆照旋请见。”陆照旋微微一笑。 她这话一出,敖锡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问道,“什么?” 他真的听错了吧?陆照旋说的是“请见”吗?她当众扒了人家儿子的龙鳞,威胁人家一片换一片,让敖正铭颜面大失又担惊受怕,还得天天跑到瀚宫试探加挨骂。 就这样,陆照旋还主动请见敖正铭? 她不怕敖正铭一巴掌打死她解气吗? “不过,在此之前,晚辈先要去西海一趟。”陆照旋知道敖锡孟这种元婴修士不会耳背,绝对听清了她的话,只是太过震惊罢了。她也不解释,自顾自道,“待晚辈回转再见不迟。” 敖锡孟不知她到底卖的什么官司,只能拿狐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她,“我什么时候和那狗东西说?” “来回约莫一月有余,前辈只管在半月后同敖正铭说有洞冥派来客要见他,时间在半月之后便是。”这样吊着敖正铭,既不会让他觉得瀚宫其实没有搭上洞冥派,也不会让他觉得时间充裕,先回返西海。 敖锡孟应下,陆照旋便以碧麟羽一路向西海,到时先往琼真观去。 “道友怎么来了?”洛书遥见了她,分外诧异。 陆照旋前两个月才刚走,竟又回来了,难道不怕啸平龙王发现她后下杀手吗? “是有事相求。”陆照旋开门见山。 “道友请讲。”洛书遥一听,正色道。虽说先前她为陆照旋往北海跑了一趟,可这与后者相助凝婴的人情一比,根本不值一提,如今陆照旋再提请求,只要不是太过分,洛书遥必得应下。 “我想请道友同我去啸平龙宫走一趟。”陆照旋一开口就是惊雷。 洛书遥给她这话震得呆住了。 怎么的?先捣了人家儿子的洞府、把人家儿子扒了龙鳞还不够,这回要直奔做老子的老巢,来一通翻江倒海吗? “此去颇为凶险,前辈不愿也不妨。”陆照旋心平气和道。 洛书遥怎么能拒绝? 即使不论道义,压在她头上的人情债本身便是一桩负担,是她修行路上的阻碍。 陆照旋如今不过化丹修为,已经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搅事功力,她要是凝婴了,闹出来的得是何等样的麻烦?到那时候她若向洛书遥要求兑现人情,洛书遥可还兜得住吗? “去那啸平龙宫倒不是什么事。”洛书遥尽量镇定,“只不过敖正铭已是元婴二劫修士,我才刚凝婴,他若动手,怕是拦不住。” 陆照旋静静道,“前辈不必担心,敖正铭不在西海。” 洛书遥一怔,又觉难怪。在她与陆照旋短暂的接触中,后者给她的印象是胆大包天下藏着无比缜密的心思,像正面挑衅元婴二劫修士这种事,实在不像陆照旋会做的。 “敖正铭与朝家余孽纠缠不休,宗门容不得他了。”陆照旋淡淡道。 洛书遥动作一顿。 “当年宗门未对朝家赶尽杀绝,是因为牵扯甚广,然而如今已过去两百年,再深的牵扯也淡了。朝家不知惜福,四下逢迎,只能自取灭亡。”陆照旋说到此处,抬眸直视洛书遥的眼睛,“前辈,凝婴之后,有人来找过你了吧?” 洛书遥呼吸一滞,旋即露出苦笑,“瞒不过你,不错,朝家人来找过我。” “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这些人在前辈凝婴之前也曾找过你。” 洛书遥颔首,“没有如今这么殷勤。” “前辈打算认祖归宗?” 她这话仿佛一道惊雷一般在洛书遥心上炸开,让后者当即激烈否认,“怎么可能?” 陆照旋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 “我不会和朝家扯上关系的。”洛书遥稍稍平复心绪,缓声道,“朝寒生只是我的生父,却更像是个陌生人。我没有享受过朝家一天的好处,更不可能和一群丧家之犬搅在一起。相琨瑶也是。” “前辈是否想过,朝家在西海频频动作,而作为有着朝家血脉的你和相琨瑶前辈长年居于西海,在宗门眼里是个什么立场?”陆照旋问道。 洛书遥不语。 “我信前辈不愿与朝家有关系。”陆照旋轻轻点点头,“然而旁人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了。” 洛书遥微微蹙眉。 “我上次问前辈为何不归宗,其实是为我一点私心。”陆照旋坦然道,“九年后便是本宗真传弟子轮换之期,我虽有师尊做靠山,到底根基浅,想请前辈助我一把。” “我知道前辈怕自家出身在洞冥派受排挤,然而留在此处却更凶险。若前辈愿意助我,我自然也会为前辈作保。” 这是互惠互利之举。 倒不是说洛书遥留在西海就一定会被洞冥派当成暗通款曲朝家,但到时便全看话事人的心意了。似洛书遥这等能修至元婴者,又怎会将命运悬于人手? “那相师姐?”洛书遥沉默良久。 “今日同去,他日自当同归。”陆照旋静静道。 *** 西海是散修圣地。三上宗的手轻易不朝此处伸,似乎不约而同地为散修留一个喘息之所。 此处是混乱之地——无数不为三上宗所容者逃至此处隐姓埋名。 此处是繁华之地——无秩序造就百花齐放,混乱成就繁华。 新来西海的修士往茶楼一坐,立刻能听久居之人头头是道。 若论西海最繁盛处,也许要数前不久被那洞冥派天才弟子陆照旋几剑砍得稀巴烂的啸平太子洞府。然而若论西海最众望所归之处,那必然是啸平龙宫无疑。 “那陆照旋敢把啸平太子的赏花会搅得乱七八糟,她敢去捋啸平龙王的虎须吗?那可是元婴二劫修士!”酒肆里,有不得志者拟把疏狂图一醉,指点江山,“这些大派弟子啊,也就那样!” 闻者或附和或一笑,没谁把这话当一回事。 醉醺醺的自顾自畅言,“她若是真有胆气,那就上龙宫摆她的天才谱……” “洞冥派陆照旋,得敖正铭前辈之托,请见敖境成道友。”似有天音卷潮来,一瞬覆盖半片海域,泠泠而响,如玉珠落碎冰,沉静中带着不含傲慢的冷淡,让人一听便被引去注意。 半片西海寂然无声。 “你这小辈又来挑什么事?”啸平龙宫外,有人被这响彻西海的请见逼了出来。 这是敖正铭招揽的三个元婴门客之一。以敖正铭元婴二劫的修为,也只能招揽些未渡劫的元婴,与洛、相两人伯仲之间。 陆照旋神色不变,“诚意拜访,请见敖道友。” 鬼才信她的话!敖正铭会拜托她来见敖境成?她怎么不说敖正铭请她送敖境成归西呢? “道友要阻我?”陆照旋不动声色。 被一个化丹小辈叫“道友”,可能是这元婴修士平生头一遭,他干脆不去搭理,转而朝洛书遥二人问道,“二位道友也跟着这小辈发疯?” “推三阻四。”不等两人答话,陆照旋神色一冷。 那元婴修士见她作此情态,一瞬间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一种是好笑。一个化丹小辈,得了洞冥派的真传上法,便自以为能跨越境界差距了吗?若真有那等事,大家还修什么仙?一个个都去投胎得了!她竟还敢对元婴修士摆谱,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另一种,是恐惧。 而一切让他明白,后者才最合适。 一道耀眼到极致的光芒自陆照旋身上猝然升起,一瞬间遍洒海上,似有金乌落入西海,在这青天白日里,全然夺走一切光辉。 那一刻,他看见四轮太阳! 天上有一轮、眼前有一轮,还有水里有两轮! 这四轮太阳交相辉映,只需一眼,便让人自觉渺小如微尘,在这极致的璀璨下有如轻烟。 然后,他就真的缓缓化为了轻烟。 光芒散去,他只剩下丝丝缕缕,袅袅娜娜地向上升起。 海上有一瞬间的沉默。 相琨瑶震惊地神色都扭曲了,频频望向自家妹妹,仿佛希望后者能为她分担几分难以置信。 洛书遥则怔怔地望着那化为轻烟的修士——他刚才还是个高高在上的、会被无数修士视为奋斗目标的元婴真人。 下一瞬,自那龙宫中蓦地升起两道灵光,渊渊浩浩,一瞬遁走,消失在天际。 这气息……敖正铭剩下的两个元婴门客竟连面也没露,一齐逃了! 这不是陆照旋的本事。 所有人都可以肯定。没有任何化丹修士能如此轻易地杀死一位元婴真人。 那么,这只可能是洞冥派大能赐予陆照旋防身的保命法术。 大宗门为保自家天才弟子安危,给其点保命之法是很常见的事,这不足为奇,实在不足为奇…… 才怪! 这得是什么修为的大能才能随手赐予弟子一道法术,瞬间让一位元婴修士无声无息地化为轻烟啊? 这陆照旋在洞冥派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为何竟能引得如此大能相护?这样的法术,她身上到底还有几道? 最离谱的是,这样的法术,陆照旋怎么说用就用了?这修士只是不让她们进啸平龙宫,还没动手呢!万一多说两句便说通了呢? 她怎么一点不知道心疼的? 唯有陆照旋平心静气。 这是赵雪鸿赠予她的三道法术之一,大日金乌,也是洞冥派十九门道术之一。以赵雪鸿蜕凡修为所赐法术,别说一个未渡劫的元婴,就是元婴一劫遇上了,也免不了身死道消。 陆照旋从来不会把自家的事、自家的性命悬于人手,叫上相琨瑶和洛书遥只不过是递去橄榄枝。即使这二人不愿卷入这桩麻烦,她一个人来也无差别。 真正让她敢闯啸平龙宫而不惧敖正铭的门客的,正是这三道法术。 不同于郁听然赐下的保命之法,那乃是逃生之法,赵雪鸿赐予她的法术便霸道得多,每一道都是威力强横到极致、一力破万法之术。 这三道法术俱是洞冥派道术,陆照旋窥其涵意,赵雪鸿是借机展示一下这三门道术的威力,暗示她这三门道术传承可能会赐予她,想引得她心动,办事时便更殷勤卖力些。 不得不说,赵雪鸿这阳谋奏效了。 大日金乌一出,陆照旋立刻心动了。 她心里评估着这门道术,颇感跃跃欲试,面上却仍是冷淡至极,仿佛自家只是打死了一只苍蝇,冷着脸一言不发,飞身而入龙宫。 洛书遥神色变幻,最终还是一压遁光,紧随其后。 陆照旋没去管这二人,元婴一去,这啸平龙宫和她刚刚大杀特杀的一百零八峰没有任何区别——或许还是有的,毕竟前者没那么多人要杀。 “我听敖正铭前辈说,这龙宫里共有四个朝家修士。”她进了龙宫,先顿了身形,神识一扫,幽幽道。 人群里,朝昊藏在袖中的手不由一颤。 不多不少,陆照旋一开口,便正说中了此处朝家人数! 敖正铭那个老狐狸,莫不是真就见势不妙、倒戈洞冥派了吧? 这两个月来,不仅啸平龙王父子坐立不安于洞冥派是否知晓朝家与其的牵扯,其实朝家在此的修士也在怀疑。 只不过,他们怀疑的是敖正铭会不会把他们卖了。 之前这四个朝家修士聚在一起讨论此事,是朝昊据理力争,认为陆照旋之事很可能只是一个巧合,若因此便一路怀疑到敖正铭的背叛,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 他们朝家与啸平龙宫来往也有上百年了,向来小心翼翼,没道理安稳了一百年忽然被一窝端。若是匆匆忙忙就走,以后发现事情不是想得那样,回来再见敖正铭岂不尴尬? 敖正铭多日未回西海,朝昊没有怀疑他。陆照旋在龙宫外号称受敖正铭所托前来,朝昊也不怀疑他。 然而此时此刻,当陆照旋一口叫破此处朝家人数时,怀疑终于好似春生野草一般,瞬间爬满朝昊心间,在他心上投下阴影。 敖正铭是否真的朝洞冥派倒戈了? 否则,陆照旋没理由如此笃定。 首先,她无法通过气息找出他们。元门道法与玄门大有不同,但朝家钻研百年,已有方法收敛气息,在外人看来,他们与普通玄门修士无异。 其次,她无法通过面目找出他们。朝家覆灭时两百年的事情,那时陆照旋甚至还没出生,更不可能认得他们。 除了有知情者事先告知,别无可能。 怒火自朝昊心间腾起——敖正铭这老匹夫,背信弃义!他忘了当初死活不敢应对第二重天劫时,巴巴地跑到朝家像条狗一样乞求垂怜的样子! 要不是他们朝家,敖正铭早就陨落于第二重天劫之下了,哪还有什么啸平龙王威风满西海? “我来看看。”陆照旋目光一扫,忽地伸出食指,朝某个方向轻轻点了一下。 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也不见灵光闪动,就好似她只是随手指点了一下,远处便是一声大喊,半途又戛然而止。 朝昊心里猛地一沉。 那是与他一起来西海的三人之一的声音。 “第一个。”陆照旋淡淡道。 满场无声。 她再次伸出手。 又是一声惨叫。 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亲手碾碎这些人的侥幸。 洛书遥在她身后微微蹙眉,不太信她性格如此恶劣。 陆照旋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 她刚才那一道法术瞬杀元婴修士,实在太过让人震撼,身后又跟着两个元婴,自身又是能独斗十数化丹修士,四下纵横扬长而去的强悍人物,如此居高临下的姿态,此处竟无一人敢不满! “第三个。”陆照旋目光扫过一圈,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又是一指点出。 朝昊在惨叫声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见,如果可以,也不愿听。直至此刻,他才真正信了自己的揣测,真正确信敖正铭居然真的倒戈了!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回到半个月前打死那个坚持信任敖正铭的自己,拖也要拖着其他三个人离开西海。 朝昊毅然睁开眼。 他才刚化丹,论起修为和手段必然无法胜过陆照旋,更遑论她身后的两名元婴、身上可能的法术。 但无论如何都是一死,起码他要死个明白! 陆照旋心念一动,朝他瞥去,恰见一道灵光自人群中呼啸而来。 那灵光似乎与任何一个玄门修士的灵光并无差别,似乎平平无奇。 但陆照旋知道,它不是。 久违的、无比熟悉的气息。 正是凭借这股气息,她能于人群中清楚地辨识出这四个朝家修士,而不是因为那胡扯的“敖正铭所言”。 以自家千年修行的经验,去碾压这些修习元门传承不过百年的修士,没有第二种可能。 她平淡地伸出手,以对付其他三个修士一样的姿态和手段,朝朝昊点去。 没有灵光氤氲,没有真气呼啸,没有光华照彩。 朝昊只看见她冷淡到极致的神情,和一道磅礴而熟悉的波动、迥异于玄门的气息! 他终于知道陆照旋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他想问为什么,想问怎么可能,想问她到底是谁。 但一切烟消云散。 静寂无声。 “敖正铭前辈不日便会归来,不会一去不返。我只管杀朝家余孽,至于你们是去是留,皆由心意吧。”陆照旋朝其他人轻轻点点头,一招手,那四具堪称完好无损的尸体便被她收入储物囊中。 她朝洛书遥和相琨瑶轻轻点点头,化为灵光遁远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相琨瑶低声道,“那是什么手段?” 洛书遥沉默了很久,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事之后,一道法术瞬杀元婴修士、单枪匹马掀翻龙宫之类夸张到极致、夸张到让人难以相信的传闻,又要伴着“陆照旋”这个名字传遍凤麟洲了。 *** 陆照旋急着回北海。 一位忐忑等待洞冥派来客的元婴二劫修士成功迎来了他认为会决定自家未来命运的贵客。 而敖正铭感觉自己可能被耍了。 但与此同时,他又忽觉松了一口气——可见瀚宫那对父女并没有探出他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秘,也没有借此搭上洞冥派,只是认识了一个扯虎皮当大旗的化丹小修士。 朝家之事没有暴露,他尽可守着西海继续逍遥! “我与龙王神交已久。”化丹小修士却一本正经,似乎大家真的能进行平等交流。 敖正铭紧绷了两个月的心神此时已松懈了大半,望着这个亲手扒下儿子鳞甲的修士,竟也不觉生气,“是吗?小友扒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的鳞甲时,是否也是这么想的?” 他虽不怒,也是有怨气的。 他等着陆照旋惶恐。 正常人都会惶恐,毕竟他是元婴,而陆照旋只是个化丹修士。 但陆照旋不。 她忽地笑了。 “你笑什么?”不知为何,敖正铭心里毛毛的。 “我笑龙王还在心疼儿子那能换回来的鳞甲,却不知道爱惜自己。”陆照旋收了笑,语气仍是淡淡的,却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惋惜。 “什么意思?”敖正铭蹙眉。 陆照旋微微前倾,一字一顿,“龙王,大祸临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差了一点,这是我的锅,我临时起意,感觉这个断章点实在太好了,舍不得错过(沉痛) 明天更个5k的补上吧,时间还是00:30 本章评论发红包,明天那章也发。 第25章 连哄带骗,龙女愈疾 不知为何, 在她堪称冷淡的注视里,敖正铭心头一紧,强笑, “何意?” “我看龙王也不是没远见的,为何偏要与些丧家之犬搅在一起?”陆照旋凝视着敖正铭, 露出些惋惜之色来,似真心担忧敖正铭前程。 敖正铭不知这是否陆照旋故意为之,抑或他实在心怀鬼胎、太过忧虑,在这注视中, 他竟觉有一只手轻轻攫住了他的心,“丧家之犬”之语一出时,他呼吸都为之一滞。 “前辈还要心存侥幸?”陆照旋平淡地问道。 敖正铭干笑一声, 正要否认, 陆照旋却好似等不及他自家觉悟了一般,冷不丁叱道,“朝家当年何等鼎盛,对上我洞冥,转眼便成过眼烟云。龙王有几条命, 敢与朝家比气数?” 她于平淡中忽地厉声一斥,恰似平地一声惊雷, 爆发出与修为无关、却有胜于修为的慑人气势。 敖正铭只觉心下猛地一沉,望着陆照旋那双无论何时皆嫌冷淡的眼睛,忽觉一阵难以言喻、近乎本能的惊惧,以一种全然不符自家阅历和修为的姿态, 无端惊慌失措。 洞冥派知道了。 洞冥派到底还是知道了! 他多年来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泄露的秘密,到底还是为洞冥派所知了。 当年朝家威势赫赫,蜕凡真君坐镇, 号称凤麟洲第一世家,谁知不过十年,已朱楼倒尽、灰飞烟灭。他不过元婴二劫,在散修中称一声大能,放在洞冥派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早知道,当年朝家人来找他时,直接翻脸擒下,还能顺手送上洞冥派,做个投名状,也不必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岂不爽快? 陆照旋见敖正铭在她呵斥下竟露出些灰败之色来,僵在那里话也不说,便知其心态已有破绽,当即趁热打铁,逼问道,“龙宫中四个朝家余孽,是龙王从那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 敖正铭眉心一跳——陆照旋是如何知道龙宫中有四个朝家修士的?莫非是洞冥派早已摸清了他啸平龙宫的情况,似看笑话般看他上蹿下跳近百年? 他只觉心头一阵寒意,急急忙忙,辩解脱口而出。 哪是他主动去找?朝家覆灭后,有那么一两个幸存的,个个如丧家之犬,他是活腻歪了才主动去找? 分明是他们来游说他,又以他当年渡劫借了朝家人情之事相胁,双方这才走到一起。主动与被动,这可是天壤之别! “原来是那朝家余孽来引诱龙王的?”陆照旋听他急急慌慌解释,神色稍显和缓。 “自然,我不是那没眼力见的东西,怎会上赶着与他们牵扯?”敖正铭见她似乎信了,不由微松一口气,忽而又有悔意浮上心头,他这些天来日日担忧,心弦紧绷,这才在陆照旋一声逼问下慌了神,他本该再行试探的! 陆照旋冷眼旁观。她可谓见惯人事,岂会猜不到敖正铭的心绪?知其有悔,只作不觉,缓声道,“龙王可知我为何会来北海,又为何会去西海?” 敖正铭惶恐莫名,“你是说……” 陆照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岂不是说有人示意她?能指使陆照旋这等前途无量的化丹修士的,除了师徒一脉大能还能有谁? 殊为奇异的,这一切并在一起,清楚地指出了他这近百年来如跳梁小丑的事实,而敖正铭本该惶恐。 但当这一切真的降临时,他竟莫名其妙地安定了下来,仿佛心头巨石终于落了地,褪去了所有惊惶。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敖正铭卸去惶恐,淡淡道,“无论你背后站着谁,我只见了你,自然只管你有什么图谋。” 敖正铭是个聪明人。他自知没法从陆照旋这般精明且强势之人口中探出背后隐秘,洞冥派的水又太深,他千般算计也是徒劳,索性不去费那个工夫。 左右一切算计都着落在陆照旋身上,他不去管背后那弯弯绕绕,与她见招拆招便是。 “我不知朝家人当初同龙王说了什么、许诺了什么,只问一句,”陆照旋对敖正铭的战战兢兢乘胜追击,见他恢复平静也神色不改,“龙王可是不想在凤麟洲过日子了?” 敖正铭一怔。 陆照旋说得一本正经,似乎不是在威胁他,说出的话却绝绝对对是威胁之语。 “朝家背玄入元、欺师灭祖,只这两条,凤麟洲便容不得他们。” 背玄入元、欺师灭祖,不是一条,是两条?不是洞冥派容不下朝家,而是凤麟洲容不下朝家? 敖正铭惊疑不定,只陆照旋这一句话,便能往深里想了。 “三万年前,龙王是否出生?”陆照旋又问。 “三万年前?我当年也不过是个稚童,能记得什么?”敖正铭说着,神色却愈见惊疑,显然三万年前的光景对他来说并非逝水,如今回想仍印象深刻。 陆照旋微微一笑,点到为止,转而笑道,“总而言之,我实在为龙王惋惜,数万年苦修、元婴二劫修为,转眼也要随朝家一般,化为云烟。” 敖正铭指尖轻轻颤了颤,“你是说,如今洞冥派已容不得朝家余孽再蹦跶了?” “龙王心中有数,为何非要多此一问呢?”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且一齐说出来,不必再拐着弯掉我的胃口了!”敖正铭不悦道。 “我想先请前辈看几样东西。”陆照旋不答,一拂袖,两人中间的案上便蓦地出现了四个人头,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敖正铭一望,正是那四个居于啸平龙宫的朝家修士! 他不语,半晌道,“小友两月前在犬子府上好一出大显身手,莫非这回直奔啸平龙宫翻江倒海了吗?” “道友怎知,我是小友呢?”陆照旋幽幽反问。 敖正铭一顿,错愕无比,反反复复打量起陆照旋来,灵光清蕴、玄机深藏,气度是一等一的气度、修为也是一等一的修为,就连资质…… 这一看之下,敖正铭不由大吃一惊! 之前不曾细细打量,而陆照旋也已有化丹气息掩盖,他竟未发觉陆照旋有副一等一、堪称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好资质。 这样的资质一千年也难得一副,倘若给那等邪修见了,说不得要煞费苦心拿她练功,即使有洞冥派的名号镇场子,怕也难挡邪修前赴后继。 这样好的资质,从来不是没有来由的。 “你……”敖正铭犹疑地打量着她,越看越觉其不像化丹修士。 哪有化丹修士有陆照旋这般气度、修为、底蕴的?又哪有化丹修士有陆照旋这般胆气底气,与他这个元婴二劫修士对坐闲谈,气势占尽上风? 先前他不曾想到这茬,陆照旋这么一提,敖正铭顿觉恍然大悟,一切本该如此,陆照旋不是什么年轻有为的天才,而是转世重修的大能! 结合陆照旋方才话语,敖正铭大胆猜测,她甚至可能是三万年前洞冥派某位大能的转世,这才能以化丹修为,知道如此多内情与隐秘,才可能为洞冥派赋予如此大的信任和责任,让她来处理朝家之事! “原来是陆道友,在下失敬了。”敖正铭自觉了悟一切,朝她轻轻颔首。 “前尘已归过往,只看眼下。”陆照旋诱导他如此揣测,此时也不动声色,说着云里雾里的话,“说来,我与龙有缘,故而也不忍见道友万年修行空负。道友若信我,可听我一声劝。” “道友请讲!”同样的话,化丹修士陆照旋说,与转世大能陆照旋所说,是截然不同的分量,敖正铭微微前倾,诚心实意道。 “道友回了西海,别再出门了,更别去搭理朝家,这四人我是当众杀死的,朝家也不会再信你了。”陆照旋慢条斯理,“首鼠两端是什么结果,道友应是清楚的。” “这是自然。”敖正铭忙应道,“只是,在下之前被那朝家蛊惑了去,如今悔恨不已,却怕无从补救……” “道友且放心,有我在,不会让道友被问责的。”陆照旋担保,“道友本就是被蛊惑的,是受害者,我自然会与宗门分辨清楚。” 只是这样一来,西海就要成为洞冥派的附庸了。 敖正铭咬牙道,“一切全凭道友吩咐!” 他郑重道,“道友虽是转世重修,到底修为尚未恢复,总有些事需要旁人去办。洞冥派演化数万年,与道友前世时早已不同,他们世家师徒纠纠缠缠,到处掣肘,还不如用些洞冥派外的人来顺手……” 敖正铭言语铿锵有力,字字回响,“在下不才,愿为马前卒!” 照他想来,陆照旋虽做了些承诺,到底只是口头上的,转眼便可翻脸不认,到时他可谓叫天天不应、应地地不灵。 承诺终究没有利益来得牢固。 反正他若能保下性命,也难免成为洞冥派的附庸,还是无所依傍的那种,倒不如趁机与这转世的大能搭上关系,反倒是因祸得福。 而以洞冥派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即使是前辈祖师转世,也难振臂一呼齐声响应,毕竟一代自由一代天,天降一个老祖过来分好处算什么呢? 无论陆照旋前世是什么身份,在她凝婴渡劫之前,总归是需要元婴修士相助的,这便是他的机会! 一位元婴二劫修士,郑重其事地向一个化丹修士说愿为马前卒,这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会引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之事。 然而陆照旋连眼皮也没多抬一下,只是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你先回了西海再说。” 她越是这副姿态,敖正铭便越信她来历不凡。 唯有见惯了强者,认为元婴二劫修士没什么大不了的大能,才会如此淡然处之,甚至还要多番考量是否收下他! 敖正铭打定主意,务必要抓住这个机会,言辞愈发恭谨,“在下明白,这就回西海静候。” “走之前,别忘了你来西海的目的。”而陆照旋只是悠悠。 *** 北海,瀚宫。 “陆道友为我之事四下奔波、屡涉险境,对我恩重如山,信瑜铭记在心,定当相报。”敖信瑜郑重谢道。 “既然得了瀚宫机缘,兑现诺言便是应有之理。”陆照旋说到此处,忽地朝一旁望去,笑道,“敖前辈到底要拿着古怪的目光打量我多久?我是否忽然有了三头六臂?” 自她与敖正铭单独见面、安然回转,直接取出敖信瑜初褪的鳞甲奉上,道一句“幸不辱命”之后,敖锡孟便以一种奇异古怪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她忽然变成了什么稀奇的怪物,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一般。 “三头六臂有什么稀奇?”敖锡孟被她说得面子挂不住,这才收回目光,“天下神通无数,这三头六臂虽难找,总也能寻得五六门。可似你这等稀奇的化丹修士,整个凤麟洲怕是找不到第二个。” “我怎么就独步凤麟洲了?”陆照旋失笑。 “你别小瞧敖正铭那个狗东西,他虽然不是东西,人却是精明得很,最会哄人骗人,谁也占不得他一点便宜。似你先前扒下敖境成鳞甲,要他一片换一片,在他眼里绝对是天大的赔本买卖,否则也不会推推阻阻就是不还了。” 敖锡孟嗤笑道,“按常理说,他没把你扒下一层皮来已是转了性,更毋论乖乖奉上瑜儿鳞甲了。你若是元婴三劫修士,甚至于蜕凡真君也罢了,偏你只是个化丹修士……我可真是奇了怪了,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做到的?” 陆照旋微笑不语。 事关朝家与玄元,不知道的也就不必牵扯,如非必要,陆照旋不会与外人说。 敖锡孟见她如此作态,便知问不出什么,转而问道,“无论如何,你总归是扒了敖境成的鳞甲,去见人家老子,不怕敖正铭一见面就一巴掌打死你吗?” “他不会。”陆照旋笃定道。 “如何见得?”敖锡孟不信。 “敖正铭此人,志大才疏,多谋少决,故而实力跟不上野心,手段跟不上贪念。”陆照旋淡淡道,“既恐惧我洞冥权势,又无法克制自家野心,敢做却兜不住,只能一面侥幸,一面惴惴。” “似他这般人,所思无非就是浑水摸鱼,日日期盼水无清时,倘若水真的清了,他保准是第一个惶恐悔恨的。他既然恐惧我洞冥派,怀疑咱们与他见不得光的事有牵扯,便愈不敢对我动手。” “莫说杀我,就算是出手伤我也不可能。” 陆照旋微微一笑,“若说此人精明奸猾,确乎无差。然于大道之上,不过冢中枯骨罢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丝毫不把敖正铭一个元婴二劫大能放在眼里,口气简直大过天,然而其中气魄,与她所作所为相映衬,反显出她不言自明的鸿鹄之志。 这是何等野望? 这又是何等自信?何等自负? 她还说人家敖正铭野心过盛,她自家野心岂不是比敖正铭更盛过十倍? 敖锡孟父女唯有咂舌吸气,无言以对。 陆照旋并不觉自家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更不会因为自家前世都没有敖正铭来得修为高而自觉不配说这话,她早已习惯这世上成功者不仅不是好人,还很有可能没有能力。 “如今公主初褪鳞甲也已到手,当日承诺便可兑现了。”她朝敖信瑜招招手,示意后者上前。 “不需要我准备静室灵药吗?就在这里?”敖信瑜没说话,敖锡孟先急巴巴开口。 陆照旋笑道,“何须如此麻烦?” 她说罢,也不待再与敖锡孟分说,伸手便朝敖信瑜一指点出。 敖信瑜眼见她伸出手,姿态似轻拂细柳,从容如拨弄蔷薇,似乎慢悠悠地连凡人也能轻易躲开,偏那一指既出,她便觉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敖信瑜自知两者修为差距过大,干脆不做挣扎,坦然任那一指点来—— 龙吟于海。 似有冥冥相唤一般,潮来潮去的北海忽地卷起无限波澜,最终堆起滔天巨浪,无风而动,层层叠叠,朝瀚宫涌去。 无数人被这无风之浪惊动,在汹涌灵潮中骇然而望,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无比错愕之色,“怎么又是瀚宫?” 而浪潮之巅,龙吟之后,早已没了什么艳冶佳人,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身姿略显纤弱,却不因身姿而稍失气势,如渊宇相峙的神龙! 陆照旋立于这神龙身前,身形显得格外渺小,然而任何人一眼望去,先注意到的绝不是那条龙,而是她。 是气势磅礴、如煌煌天日的她。 在灼灼天光里,她朝真龙点去,声音不大,却似震荡北海—— “性命之修,形神俱妙,与道合真!” 话音方落,晴空万里,似有惊雷出九天。 在这雷音隐隐中,真龙长啸一声,摇身而振,自陆照旋手中鳞甲脱手而飞,一瞬如有数丈,似一面锦绣罗裳,明镜莹莹,朝那真龙飞去。 真龙一摆尾,正迎上那鳞甲光芒,两者一瞬而触,再不可分! 真龙仰天长吟三声,似有无限灵光闪过,最终化为一道青光,分光日月,流转天际,最终重又落下,化为一个艳冶美人,盈盈一笑,朝陆照旋轻轻吹出一口气。 那清光转瞬飞至陆照旋身前,后者向前踏出一步,在这清光里摇身而动,轻啸一声—— 三窍齐开! 青空碧海之间,两人隔空而望,忽地俱是微笑了。 而幽幽碧海之外,陆照旋这名字伴着化丹修士所未有的声势传彻凤麟洲。 ——若无某参合派元婴当众称之“吾妻”,许还不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咳,晚了……一点点。 本章同样评论即得红包,明天那章也是。 —————— 今天推一下基友的文:《元希修真录》 有人修仙为了长生,为了逍遥,为了大自在。 有人修仙只为求道,求得心中无上大道。 陆元希修仙既是为了得道长生,逍遥自在,又渴望有朝一日参悟天地规则后能够返回前世再见自己的父母。 一本功法,一方玉印,坚定道心,明心见性,人在局中又如何? 修真路茫茫,陆元希身负绝佳天资,修无上心法,掌因果大道,乘风破浪,终有一日屹立道途之巅。 【阅读指南】: 本文天才流大女主修真,女主双灵根,成长型。 金丹期前不谈恋爱,有男主,存在感低。 第26章 凤麟波澜,魏家旧事 “最近的事你怎么看?”西海, 相琨瑶与洛书遥相对而坐。 “陆照旋?” “除了她还能有谁?”相琨瑶反问道,“如今凤麟洲十个有九个在说她。” 这是大实话。 陆照旋先是单枪匹马独斗十数化丹、当场扒下敖境成的鳞甲,让凤麟洲得知洞冥派又有一绝世天才, 名传四海。 隔月一人一剑杀遍一百零八峰,可见其杀伐决断, 绝非那等下不去手的人。而一举震慑陈家,为元婴前赢得一片清净,更可见其权衡胆气,是师徒一脉绝对的先锋。 世人本以为陆照旋声势也就止步于此, 却没想到她似乎仍不满足,转眼直奔啸平龙宫,来了个翻江倒海, 仗着长辈赐予的道术, 当场击杀元婴修士,从后台到手段,一一毕显。 等到陆照旋声势尤高时,却忽地传出消息来,说是参合派元婴魏存周称其为未婚妻子, 自幼订婚。 相琨瑶初闻此讯便以为荒谬。 魏存周是何人? 参合派七政之首,地位相当于洞冥派的封祀寒, 已经凝婴,岁数起码也要数百起步,那陆照旋不过二十来岁,两人年纪天差地别, 哪来的“自幼订婚”一说啊? 倘若两人真是未婚夫妻,何以一个在参合派做年轻一代第一人,一个却去洞冥派争真传弟子? 莫说什么真情不必长相守的蠢话。两派利益相争或许扯不到普通弟子身上, 可到了七政、真传弟子这一步,处处都是争斗,自然须得各为其宗。情侣是否能在此冲突下情比金坚且不提,两大宗门首先不答应。 这等核心弟子是要守家业的,安能给别家拐了去?更何况这等人一心向道,鲜少耽于情爱,即使真想寻道侣,也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否则辛苦培养弟子一场,岂非为他人做嫁衣? 相琨瑶只见过陆照旋两面,深觉此人绝不会耽于情爱,更不会为婚约束缚,故而更觉魏存周之事奇怪。 可洛书遥仍不确定她在问什么,盖因与陆照旋有关大事还有一桩,“师姐是说敖正铭,还是说魏存周?” “自然是魏存周。”相琨瑶毫不犹豫,“敖正铭之事不足为怪。莫看陆照旋年纪轻轻,手段却老辣至极,你我尚且不及。” “当日有底气杀上龙宫,我便知她有恃无恐,敖正铭必讨不着好。否则,你看她岂是大剌剌杀上门的人?” 陆照旋将啸平龙宫搅个天翻地覆之后,西海上下俱待敖正铭返归西海,欲见其如何反应。 本以为以两人修为差距,敖正铭必不能忍,岂知此人一回洞府,不仅毫无怒色,反而放些模棱两可之语,隐约透露出甘心俯首之意,震掉了西海满地的下巴! 这事与魏存周之事加在一起,便促成了陆照旋如今如日中天的声势。 可以说,在凤麟洲随便扯个修士,十个里有八个以为陆照旋就是洞冥派真传弟子,还有两个知道实情的,认为她日后一定会是真传弟子。 在相琨瑶印象中,即使是封祀寒当年也无此等声势! 洛书遥神色平静,“魏存周之事蹊跷颇多,不必去管。陆照旋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自家前程开玩笑。” “倘若是真的呢?”相琨瑶追问,“若她当真脑子不清醒,随她回洞冥派也只能边缘化,留在西海却也不安宁,进退不得。” “倘真如此,借她去求郁听然也无妨。”洛书遥淡淡道,“朝家虽是过街老鼠,朝晏之却与赵雪鸿一脉渊源匪浅。朝寒之烂货一个,好歹能扯上朝晏之。有此人的情面在,以你我的修为,总还能得一容身之处的。” 朝晏之。 相琨瑶咀嚼着这个名字,神色复杂难言。 洛书遥说的确实是条走得通的路。只是那样一来……便又和朝家有撇不开的牵扯了。 她们多年寓居西海,不愿去洞冥派依附,就是为了撇开这牵扯。 然而时至今日,西海将乱,若真要走到那一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能搭上头脑清醒的陆照旋自然最好,若其人真的拎不清,也只能去寻朝晏之的门路了。 相琨瑶思及此处,忽地露出无限怅惘,“你可曾想过,若你我不是朝寒之子嗣,该有多好……” *** 敖信瑜的先天之疾在于元神过甚,与肉身严重不符,互为拖累,这才致使她难破明光。 陆照旋见了她的第一眼,便知其症结所在。其实玄门修士中稍有眼力的元婴修士也能看出,但玄门实在不擅长元神,只能有心无力。 不是陆照旋夸口,在这十洲五岛,问元之下,能为敖信瑜治好先天之疾的,唯有她一人! 别看她如今不过化丹修为,而凤麟洲隐藏的元门修士也许有元婴期,但论及元神,还是从小生长在流洲、深谙各路偏门术法的陆照旋来得得心应手。 她以元门术法为敖信瑜疏导元神,引得后者元神晋升,又以敖信瑜初褪的鳞甲为其强化肉身,使得灵肉合一,转瞬晋升化丹。 哪怕换一个元门修士来,前者或许还能做到,后者却无从下手。非得是陆照旋这样既精通元门,又精擅玄门之人,才能同时做到。 她一出手,敖信瑜便知其手段与世实殊,并非玄门法门。然而陆照旋以元门法术为她疏导,敖信瑜这才能控制住元神,日后若想再进,也难逃玄元同修的命运,两人天然站在同一阵营。 以敖信瑜的机敏,有些话不必言明,一旦化丹,立刻投桃报李,借丹成时龙息反馈陆照旋,从而令后者一举突破。 两人心照不宣,事后也恍若无事,别说外人,就连站在边上护法的敖锡孟都不知这一番互帮互助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默契,只道两人十分投缘。 “我这先天之疾困扰数千载,若再不解,过些年也该寿元竭尽,道友救我一命,我不胜感激。”敖信瑜金丹一成,一扫往日柔弱,露出十分峥嵘,朝陆照旋笑道,“当日所言愿附骥尾,绝无二话,等道友开了洞府,我父女自当归附。” 她在那一口承诺,被代表的敖锡孟却愣住了。 他虽然没有毁诺的意思,但自家去依附一个化丹小辈,终归有些撇不开颜面,总还要磨磨蹭蹭一番,可以为陆照旋争真传弟子壮声势,但真要承认依附,至少也得陆照旋元婴吧? 敖信瑜倒好,爽快利落就把事情给应下了,一点没问问他会不会脸上挂不住,敖锡孟很想大喊一声,闺女,你与陆照旋这等人投缘是好事,可也不能直接就把爹给卖了啊? 虽然迟早要卖……好歹,好歹待价而沽一下,别上赶着给人送去啊! 敖信瑜与他想的却不是一桩事。 她自陆照旋手段中,猜出此人也许在玄门之外,还通元门法术,一来敖信瑜日后玄元同修还着落在陆照旋身上,二来便是洞冥派如此器重的女修竟是玄元同修,引得敖信瑜深思。 无论如何,陆照旋早有一飞冲天之势,倘若真的争下真传弟子,海内威望可以直逼封祀寒,到时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关系的了。 他们父女二人现在若推三阻四,他日甚至未必还能高攀,倒不如雪中送炭,做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 “开府且还不急。”陆照旋微微一笑,“九年后便是真传弟子轮换,在此之前,我只会一心备战,待九年之后再提开府也不迟。” 瀚宫事罢,陆照旋立刻赶回洞冥派,轮换在即,她起码得学上两门洞冥派的道术,才能在真传弟子中一举争出个好名次。 然而刚出西海,她便听说自己多了个“道侣”。 “多年未见,前辈果然就是前辈,气度雄浑,声势鼎盛,我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虞靖婵恰在洞冥派,待陆照旋归宗便相邀一见。 七八年未见,这人还在玄感巅峰找寻化丹机缘,见了陆照旋这个化丹修士,还是落拓不羁,言笑自若。陆照旋欣赏此人气度,并不因其是小辈便疏远她。 两人闲谈几句,虞靖婵话锋一转,“前辈可知道那个魏存周是怎么回事?” 陆照旋面色不变,“跳梁小丑。” “哦?魏存周是参合派七政之首,与封师兄比也不遑多让,竟忽然放出这等话来……莫不是前辈前世结了什么情债?”虞靖婵挑了挑眉,似有调笑,却殊无笑意。 “不必试探我。”陆照旋淡淡道,“我转世前听都没听说过此人,宿慧开启前,也从未和此人打过交道,情分更是无从谈起,我既入洞冥,不可能与参合派有牵扯。” 无论前世今生,无论是否开启宿慧,陆照旋都未曾见过魏存周。然而她居于魏家那段光阴里,确实常听此人的名号,他是魏家年轻一代的第一人,也是参合派年轻弟子第一人、最有望掌教的存在。 现在想来,当初魏家常给她提及此人,也许就有引她倾慕的意思。她离开魏家前还太小,还没走到那一步,魏家只是做些铺垫,陆照旋印象不深。 随后便是颠沛流离、奔走求师,她自家的道途大过天,魏家早已不重要,又遑论一个只闻其名的魏存周呢?故而若非此人主动跳出来,陆照旋甚至都没有印象。 如今魏存周跳出来,也无非就是魏家的又一重算计罢了。 陆照旋沉吟片刻,刚欲开口,便听得侧旁有人声线泠泠如冰泉,“魏存周精得很。” 她悚然一惊——在感知内,她身侧无人! 作者有话要说:魏存周不是男主,男主蜕凡前不会出场。 另外,我强调一下吧,这本我虽然尽量女频化,但有一部分升级流爽文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这个修仙界就是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敌对阵营全部红名,皆可杀,这些人对女主下手也绝不会留情。 这个修仙界的内核就是这样,道德选手可以及早退场。 我看到有人怼女主杀人过多,思考了一整天,卡文一整天,最终决定保持不变。 如果不写杀人,还要保持高强度爽的话,可能只能去写打脸绿茶白莲了。这大可不必,等我想写宫斗了会通知大家的。 评论送红包,另外明天上夹子,所以明晚十一点半更新。 最后推一下预收: 修仙+克苏鲁+灵异志怪+恐怖:《苟在诡秘修仙界》 穿进这个满地恐怖故事,遇事不决克苏鲁的诡异世界,封析云可以骄傲地说,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因为她总能在危险发生之前察觉并及时跑路! 封析云:我走遍三山五湖、大江南北,机智从心(重点:怂),从来都能规避危险!我的穿越,像是一篇悠然的游记(x) 某金手指:能不能不要一察觉不对劲就跑路?勇敢一点会死?老子追着你跑遍整个修仙界,什么时候能把你的升级流剧本塞给你啊! *** 他从无尽长夜里醒来,望见光,从此世界终于有了神明。 信仰她、畏惧她、追随她、崇敬她,只为她随意的一瞥。 哪怕,在这一眼里化为轻烟! -阅前指南- 1.诡(恐)异(怖)修仙界,遍地邪神鬼故事,克系+志怪。 2.女主敏锐且从心,江湖人称封跑跑,在诡异发生前立刻跑路,无情无心不圣母! 3.有男主,男主视女主为唯一的神。 4.其实这是升级流(x)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蘅芜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蘅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Duang鸡腿、蘅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之精灵、柳韶 1瓶; 这打赏有点过多,我思考一下哪天有空加更感谢一下蘅芜小可爱! 第27章 钟离属意,涵梦狭路 陆照旋偏头望去。 气质锋锐冷淡的清秀女修定定对视, 毫无躲闪之意,“陆照旋。” 陆照旋眼神一扫,虞靖婵正色而坐, 一改吊儿郎当。 “师姐是哪位?” “钟离棠。” 陆照旋一顿,打量了这女修一眼, 露出了然,“原来你就是钟离棠。” 在这洞冥派中,年轻弟子第一人自然是下任掌教之位板上钉钉的封祀寒,而元婴之下第一人, 却要属真传弟子第二的钟离棠。 钟离棠是陈家人,随母姓。她从小生在陈家,化丹后夺下真传弟子之位, 仅次于封祀寒。 钟离棠是洞冥派离元婴最近的人。 这样天然与陆照旋对立的人, 为何突然来见她? 钟离棠缓缓说道,“魏存周口蜜腹剑,看似翩翩有礼,实则狠辣无情。” 陆照旋一怔,钟离棠为何与她说这个? 她微笑, “钟离师姐的告诫我记下了,多谢师姐提点。” “你见了他, 也会得出这个结论。”钟离棠态度冷淡,“再温和的姿态、再俊秀的外表,也无法掩盖冷酷和勃勃野心。” 钟离棠望陆照旋一眼,“一如你。” 虞靖婵在旁听了, 不由一怔,朝陆照旋望去,后者神情淡然, 似事不关己,透着云淡风轻的从容。 陆照旋有一副仅存于言语和想象的容貌。 当她真正站在你面前时,你反而会发现她的美貌难描难画,无从依托,全凭天授,毫无匠气,似晨雾环伺的青山、月光轻笼的碧海,美得渺远。 但你也许会忘记她的美貌,因为比美貌更出众的是她的气度。她像幽风出静谷,又像旭日起浩渊,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岳峙渊渟,让人不敢高声语,似怕惊动幽谷邃渊。 她会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 也正因如此,虞靖婵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知道她已不是求仙不得的坚毅少女,而是转世重修的大修陆照旋! 但不知道为什么,虞靖婵又深深地望了陆照旋一眼,总觉此人渺渺如沧海下,还掩着些什么炽烈如火、凛冽如刀的东西。 她就像是渺远的静海,掩藏着随时可能喷涌的火山。若有一日静海翻涌,便会露出最炽烈而滚烫的洪流,将一切化为灰烬。 陆照旋则淡淡地反问,“也与钟离师姐一样吗?” 钟离棠凝视着她。 “是的。” 钟离棠垂下眼睑,“九年后的十大弟子轮换,我会挑战你。” 陆照旋挑眉。按理说,只有她去挑战钟离棠的份,而钟离棠高居第二,没有必要主动挑战她才对。“陈家?” “陈家。”钟离棠没什么表情,“如果这次我不出手,在你凝婴之前,陈家也就拿你没办法了。” 她在意有所指。 “原来师姐要凝婴了。”陆照旋打量了钟离棠几眼,笑道,“恭喜。” 没了这次,还有下次轮替,钟离棠却要强调,可见是没有下次了。想来钟离棠也不会咒自己身死道消、修为尽失,那她这么说的理由便只有一个——如封祀寒一般,她要凝婴了。 “如果你不死,很快就是你了。”钟离棠淡淡道,“你学的是哪一门道术?” 钟离棠学的是大日金乌,这是洞冥派皆知之事。 “孤光手。”陆照旋一回洞冥派,便从宗门领了一门道术,也是赵雪鸿赐予她的三道之一。这三门道术威力相若,俱是精妙绝伦,陆照旋在一番挑选下,决定学习这门。 她并无遮掩的打算,钟离棠总会知道的。 况且,知道又能怎么样? “封祀寒学的也是这门。”钟离棠陈述事实。 “我等着见识你的孤光手。”她朝陆照旋轻轻点点头,已凭空消失在座位上,好似从未来过。 徒留陆照旋与虞靖婵良久无言。 “原来,钟离棠和陈家有罅隙。”陆照旋轻声道。 钟离棠没有敌意,更没有杀意,与其说她是来挑衅,倒不如说她是来看看陆照旋这个人的。她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认识陆照旋一下,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甚至于,陆照旋直觉,钟离棠不希望她死。 “这也不奇怪。”虞靖婵也是第一次明确感受到钟离棠的态度,若有所思,“据说她母亲当年并不属意钟离棠的父亲,是后者仗着陈家势大强迫前者结为道侣的,而前者妥协了,唯一的坚持是女儿要和她姓。” “陈家对于外姓人并不友好,钟离棠生母早逝,生父又不靠谱,只得改了姓氏叫陈棠。她天资出众,一路走到化丹,陈家这才重视起她,而她执意改回原名。” 虞靖婵娓娓道来,“陈家近年来没什么出众弟子,除了钟离棠再找不出能坐真传弟子的人了,故而也就忍下了。不过,还真没传言说她和陈家不合。” “生母受强迫,生父不靠谱,家族不接受?”陆照旋极缓慢地说着,难得露出些情绪来,丝丝袅袅的,虞靖婵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只觉似有惆怅,又似有迷茫和疑虑。 “是这样,怎么?” “没什么。”陆照旋敛眸,那丝丝缕缕的怅惘已全然不见踪迹,“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 九年一晃而过。 封祀寒临出门前,郁听然指示他,“你师妹第一次在人前露脸,你给她撑个腰,免得人家以为这是咱们放养的弟子。” 大多数人都以为陆照旋是师徒一脉在外暗中培养的天才弟子,郁听然这是想把这传言踩得更真一点。 封祀寒应下,半路停下,隐了身形,直到一道遁光自远而近。 “陆师妹。”封祀寒去了法术,显出身形,朝那遁光唤道。 遁光顿住了,下一刹落在他身前,“师兄是?” “我是封祀寒。”他轻轻颔首。 “原是封师兄当面。”陆照旋略感诧异,不由朝封祀寒打量起来。他容貌如日照冰原不化雪,于极耀眼中透出极冷淡。单看气度与容貌,陆照旋觉得他更符合自己对赵雪鸿最初的猜测。 “今日真传弟子轮换,我带你去。”封祀寒言简意赅。 其实这大可不必,陆照旋早便打听到地点了,不过封祀寒显然也不是怕她迷路。 “师兄愿带挈,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封祀寒法力一卷,带着陆照旋化为遁光。 “钟离棠快凝婴了。”在遁光里,他的声音带着点飘渺无定之意。 陆照旋一怔,封祀寒却不再说话了,遁光一按,落在明珠峰上,对面是十座高耸入云的峰峦。 “封师兄来了。”有人凑近,朝陆照旋迅速一瞥,“这位就是陆照旋师妹吧?” “这是叶惜玉师叔祖门下的沈秀言师妹。”封祀寒朝来人颔首,向陆照旋介绍。 叶惜玉是赵雪鸿的师弟,也是师徒一脉蜕凡大能。沈秀言在十大真传弟子中排行第七,是师徒一脉列真传之位的四人中唯一的女修。 两人见礼后,沈秀言道,“周涵梦的天桥水镜差在藏。” 陆照旋挑眉,沈秀言却朝她微微一笑,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 这两人俱有提点之意,却都秉着点到为止的原则,只说半句,剩下的全让她自己去想。倘若陆照旋猜不出来,便得怪她自己太迟钝了。 主持轮替的是世家一脉的崔真人,他简短地说了两句,便宣布开始,“有志者自择对手。” 现十大弟子纷纷落在明珠峰对面的十座山峰上,但凡对真传弟子之位有兴趣的弟子便上前一试。 陆照旋看了两场,“弟子陆照旋,请教周涵梦师姐。” 无论要干什么,陆照旋总礼数周全,仿佛天生不带烟火气,任何事都无法动其心绪。 “陆师妹,请。”周涵梦早料到有这一天。 两人风度翩翩地见礼,周涵梦先道,“陆师妹,小心了。” 按理说,周涵梦是真传弟子,为表风度,该让陆照旋先手,然而她对上后者却并无把握,不打算摆谱,想抢先动手。这在真传之位轮换时是常有的事,意味着对手不容小觑。 不过,以周涵梦的身份,不可能做那小家子气的偷袭,众目睽睽之下更不容她如此没有风度,故而道一声小心,算是仁至义尽。 她话音未落,已有虹光涌动,似从天河下降,光彩四照,一瞬漾满天上人间,七色洒落天地间,浩浩荡荡朝陆照旋涌去。 在那汤汤无际的虹光中,陆照旋仿佛将被淹没,化在这七彩世界里,融为壮景,而她始终未动。 沈秀言的话语尚在耳畔。 “周涵梦的天桥水镜,差在藏。” 陆照旋抬起手,七星鎏虹剑似兴奋般颤栗着,发出隐约的嗡鸣,清音冷韵,几令人生寒。 她在虹光里,凝视着某一处,任虹光涌至眼前,然后,挥手。 一剑—— 封祀寒挑眉。 崔真人微微前倾了身子。 沈秀言露出无比诧异,又无比微妙的笑意来。 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雷光破开寰宇,剑光撕开虹光,锐气割开霞气,那铺天盖地如虹桥入世的虹光发出如镜面碎裂的声音,在这一剑下,乍然化为碎片,如蝶翅抟风,洋洋洒洒飘远。 周涵梦双颊浮现不自然的红晕,血涌上喉头,又被她强忍住,更令她气息委顿。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周涵梦难以置信地望着陆照旋。她无法理解—— 为什么?为什么陆照旋可以一剑破开她的天桥水镜?她们的实力真的有那么大的差距吗?明明上一次……上一次还不是这样的! 在无数震恐的目光里,那道剑光破开虹光仍不满足,毫不停歇,直朝周涵梦当头落下! 第28章 金乌夺辉,孤光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修改过后,十大弟子改为真传弟子,原真传弟子改为内门弟子,下院改为小榭。 给大家带来不便,非常抱歉,但我不想反复解释了,挺麻烦的。 另外本周榜单要求15000,至少会日更五天吧(点头确信)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崔真人长叹一声, 一道清风自袖底而出,盘旋一周,竟将那剑光无声无息地化开了。 周涵梦犹自惊恐, 虽见剑光化去,仍呼吸滞涩。 陆照旋本也没必要取周涵梦的命, 但这不是崔真人干涉斗法的理由。真传争位时刀剑无情是常有之事,主持者下场又算什么? 陆照旋只微妙一笑,还未言语,封祀寒已开口, “陆师妹还不先谢崔师兄爱护后进?莫非还要等到待会你被救下时才谢?又或是你竟以为崔师兄堂堂元婴真人,竟没本事自化丹斗法中救下你吗?” 此言一出,陆照旋不由好笑。封祀寒明捧实怼, 把崔真人救周涵梦说成是爱护后进、道德绑架崔真人一视同仁地救人还不满足, 还要把人家装作失手的可能堵死。 她本以为自家这位便宜师兄是走冷厉路子的,没想到骨子里还有几分促狭。 陆照旋恭敬不如从命,“弟子拜谢真人君子怀德。” 崔真人给这师兄妹扣上大帽子,又不得说只救世家弟子,唯微笑颔首。至于心中是否把两人一齐骂了一遍, 那就只有自家知道了。 周涵梦缓过神,勉强道, “陆师姐,是我输了。” “承让了。”陆照旋坦然接下这声“师姐”。 沈秀言的指点恰似锦上添花,有自然更好,没有也不差什么。 早在九年前陆照旋与周涵梦第一次交手时, 便从天桥水镜中窥出破绽,无奈修为尚浅、功力未够,也没法一击即溃, 索性探探后者的修为。 当初她不过开了十八窍,其后于北海开三窍,九年中开九窍,统共算来已开三十三窍,比周涵梦已占胜场,自然务求一击即溃。 天桥水镜是感雨后初霁之虹映照碧水所创,外人常道此道术精髓为天上虹,实则却是水中虹。 似一为影一为真,实则都是真。天桥水镜的精髓便在于这似影实真的一虹上,而周涵梦最大的破绽也正在于此。 即使沈秀言不说,陆照旋也早已看出不协,说了,不过为她坚定信心罢了。 “弟子钟离棠,想请教陆师妹。” 众人正谈陆照旋实力,此时一怔,露出不敢置信之色来。 谁也不敢想,钟离棠竟真的主动请缨了! 虽说陆照旋之前让陈家灰头土脸,谁都不信后者会轻轻放下、任由前者登上真传之位,可钟离棠真正开口之后,又是一片静默。 钟离棠的地位太特殊了。 她是当今世家一脉最出色、最有前程的弟子,是能与封祀寒媲美、只差积累的天才,又出身于五姓之首的陈家,即使世家弟子之间各有纷争,却少有不服她的。 虽说陆照旋是近二十年来最大的黑马,但与钟离棠的声望一比,还是差了许多。 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天才,却主动去挑战陆照旋,难免显得自降身份。 若非陈家执意,定不至此! 钟离棠与陈家的关系若即若离,洞冥派稍有门路的都略知一二,一时间,众人竟有几分唏嘘。 “钟离师侄可想好了?”崔真人确认。 钟离棠确定。 她朝陆照旋微微颔首,似对众人的打量无觉,“我曾说过要见识你的孤光手。” “定不叫师姐失望。”陆照旋神色自若。 这两人一来一回无比自然,倒叫旁观的惊异莫名——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竟有旧交? “钟离棠就是个白眼狼。”有人低声骂道,“家族的资源给了她,早晚打水漂!”他还要再骂,却被身旁的长辈按下,只得嫉恨地瞪着那渺远的身影。 “师姐,请了。”陆照旋在周涵梦面前敢摆谱,在将凝婴的钟离棠面前却不敢托大,道一声请便先行动手,剑气贯长虹,奔雷动青云。 钟离棠在这气势如虹的一剑下,连眉毛也没动一根。 一轮金乌自她背后巍巍而起,初一开始只是炽烈,等到自背后完全升起时,已成烈日当空,夺下白日光辉,透出无与伦比的暴烈与威严。 那金乌一瞬而起,转瞬攀升至中天,抖落出无穷炽烈而霸道的光芒,朝那剑光盖去。 那如虹气势、分云豪迈,在这不容违逆、无可争辉的光彩下,竟显得无比细弱、无比渺小,似是要为那璀璨霸道的光辉完全掩盖一般,淹没为不起眼的一部分。 然而剑光一转,转瞬扶摇而上,于白虹中又放出十二万分光彩,一瞬照破那璀璨光华,直朝那当空金乌而去! 金乌似是不耐再三挑衅,再放光辉,将那虹光尽数吞没。 就在虹光为金乌光芒所完全吞没之后,却见那满目光华里似有明灭。 定睛望去,乃是一道清辉,在这炽烈中自成一派,宛转而来,瞬息而上,似蛟龙出水,将这漫天光华搅得明灭无穷。 钟离棠微微蹙眉,只觉那清辉看似清湛剔透,实则浑厚如大江涌浪、雄浑如峰岳横亘,在金乌光华中游刃有余。 “有几分手段。”她低声自语,声音隐没在光华万千里,早已被搅碎,“封祀寒当年以孤光易转破我的金乌西坠,你会用什么呢?” 她自语未绝,烈日已成残阳,霞光如血光,映照诸天,尽是朱红! “我道师姐心如磐石,未料竟是玉石之意。”陆照旋轻叹一声,言语同样湮没在炽烈的光华里。 那清辉自这残阳如血中轻轻一荡,震开朱光,似有无限与世不同俗、和光不同尘之意,清高自珍、洁身自好,卷舒开合,将那朱光搅成春水盈盈,波澜万千。 清辉莹莹,自那近黄昏的无限好夕阳中大放光辉,一瞬暴涨,将朱光霞光尽数盖去,映照千里! 似是月光下照,似是明月当空,纵是青天白日,近处只觉渺渺蒙蒙,却又有无限洒然快慰之感。 那莹莹清辉渐渐淡去,重又凝成一道,露出周天清透如洗。 那残阳如血、那金乌炽烈,都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只留下长空万里。 “付与孤光千里,不遣浮云点缀,为我洗长空。”封祀寒轻叹,“孤光手五式里,数这一式最气魄,只论这个,我不如她。” “封师兄学孤光手有百余年,竟不如陆师妹吗?”沈秀言挑眉。 “术业有专攻。” 在周天如洗中,钟离棠露出浅淡惊异,“孤光千里。” 话音未落,自那清辉之下,隐隐约约有开合卷舒之状,瞬息化为菡萏万千,争奇斗艳,又好似悠悠出水面,色清尘不染,光白月相和,于那清辉之下,更有十分情态。 而长空之上,又有金乌相照,与那菡萏清波相和,一时间金光花光水光交相辉映,倒逼那清辉散去! 围观者中,一片哗然。 “莲华照水?钟离棠什么时候学了这门道术?” 一般来说,纵是真传弟子,化丹时也多半只学一门道术,乃是因为寿元有限、修为更重要。 钟离棠这样能把一门道术用到极致,又精通第二门的,纵使在真传弟子中,也算得上天才了。 故而,纵是与她不合者,见了这门道术,也不得不服。 本来众人便觉钟离棠稳压陆照旋,此时再看,修为、道术俱是胜场,陆照旋哪还有胜算可言? 陈家这一手虽不要脸,却稳得很。他们唯一没算到的是崔真人被封祀寒挤兑后不得不出手相救、陆照旋注定不会殒身。 “原来师姐还有压箱底的手段,在下佩服。”陆照旋长笑一声。 她声音飘飘渺渺,纵在此等看似劣势之中,仍透着云淡风轻。 那清辉宛转,摇身而振,竟一瞬化作十九道白虹,挂满长天,纷纷而去,坠入那清荷葳蕤中,似浑不知怜香惜玉一般,将那千万朵芙蕖花海尽数搅碎! 蝶翅抟风,残花零落,漫天而飞,最终袅袅娜娜消散。 而那一十九道白虹毫不停歇,昂然而起,忽地明灭不定,却莫名给人以无穷力量之感,与那艳阳莲华相和,竟也带得那漫天光华明灭扑朔,一时隐、一时现。 明明灭灭三次后,众人只觉倏忽间眼前一亮,再望去,唯有青天白日! “虚实相生!”崔真人震惊莫名,喃喃道,“莫非这陆照旋才入化丹,竟已离元婴不远了……” “我输了。”钟离棠没有半分犹豫,“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她说罢,朝崔真人点点头,竟化作流光,直直飞远了,其所露灵光隐隐,竟是要突破凝婴之相! 封祀寒自惊愕中回过神来,“既是陆师妹获胜,真传第二席便是陆照旋了。” “封师弟,这似乎有些不妥?看钟离棠模样是要凝婴,莫非她凝婴后竟还要居于一个化丹修士之下?”崔真人不是很乐意,“不如算陆照旋第三,还叫钟离棠坐第二席。” “钟离棠凝婴是日后之事,轮替却是今日之事,胜者反居败者之下,岂有此理?”封祀寒反问。 崔真人似仍有意见,封祀寒一哂,“钟离棠若未凝婴呢?莫去计较未成之事,只看当下。” 他态度坚决,崔真人被其一噎,竟不敢再与其掰扯,只得讪讪。 “陆师妹,请上第二峰。” 陆照旋飘飘而落,慢慢飞至那第二座山峰,迎接众人复杂的目光。 哪怕不敢置信,哪怕不甘不愿,也没有人可以拒绝,这就是强者。 陆照旋来到洞冥派的第十六年,转世的第三十五年,站在这座山峰上,携带着前世从未有过的声势,再次无限逼近于元婴。 而声势则如沧海起浪,掀覆天海,卷住整个凤麟洲,传遍大江南北! ——包括参合派。 第29章 蜕凡证道,生死玄关 “魏师兄, 先前你与那陆照旋到底是怎么回事?”参合派,有人犹疑,“莫拿那自幼婚约来糊弄我, 你我交情莫非只配一句敷衍?” 有人舟头分茶,“我还未言语, 你倒把话说完了。” “我只怕师兄同我生分。” 春水煎茶,茗香分雾。 分茶者将茶盏朝对面一推,“试试我的手艺。” 问话者心有挂念,却不好拂他心意, “自然妙极。” “我与她确是自幼订婚。”魏存周见对面人脸色一拉,“不骗你。” “你与她差了至少两百岁,何来自幼订婚?别告诉我你有个两百年内修成元婴、转世重修又成化丹的未婚妻!” “若我说真是呢?” “什么?”对面人神色迷茫。 “你可知蜕凡之后, 何以再进?”魏存周反问。 “不过是命里有数人纠缠不止, 斩却三人罢了。” “她便是与我命里纠缠之人。”魏存周淡淡道。 “这是魏真君为你推算出的?”按理说,不到蜕凡难以算准命中纠葛之人。 魏存周颔首。 “那何必作此姿态?”对面人不解,“既是要杀她证道,总也该等到你与她俱为蜕凡之后再说,现在岂不过早?” 魏存周望了对面人一眼, 微笑不语。 对面人一怔,隐有所悟——只怕魏家有什么未必要俱为蜕凡便能作数的法子。 他索性岔开话题, “我记得杀三人成道须杀元门修士?那陆照旋却是洞冥派门下?” “我也不解。”魏存周微微蹙眉,“不过有老祖亲自推算,不会错。” 对面人似欲言又止。魏临崖虽是大能,归根结底也不过蜕凡, 推算自家纠葛不会有错,推算未蜕凡后辈的命理,是否可能出错? 但见魏存周面色平淡, 不由又将言语吞下了。 *** 陆照旋新官上任,第一个任务紧随其后。 “师妹不问你我要寻何人?”封祀寒没依照掌教指示带一众师弟师妹去除朝家,反倒先领着陆照旋离了洞冥派,行至半途,忽问道。 “请师兄指教。”陆照旋洗耳恭听。 “往者朝氏得存,全靠此人。” 封祀寒带她飞遁千山,“朝前辈,晚辈封祀寒携师妹陆照旋求见。” 他话音未落,四面斗转,两人竟在无觉中换了天地。 陆照旋微微扬眉——有这等手段的,少说也得是元婴三劫大能! 有人坐庭中,朝他们望来,“坐。” 封祀寒毫不犹豫地坐在此人对面,陆照旋有样学样。 封祀寒领她专程来见的这个人面如冠玉,望之如二十许人,只除了眉宇间含着浅淡的悲郁之气。 “两百年了,你们终于是容不得朝家了。” “玄元有分。”封祀寒神色不变。 “也是。”此人苦笑了一声,讽意丝丝缕缕,“当初赵雪鸿便能狠下心,如今更不会有顾忌了。” 封祀寒不语。 “我知道你。”那人偏过头来,朝着陆照旋道,“你是助洛书遥凝婴的那个,是不是?” “侥幸。”陆照旋颔首。 “她不知道我是谁?”那人一怔,转头望向封祀寒,又在后者答话前反应过来,意兴阑珊,“我的身份吗?朝家已是你们翻手可灭,再来为我留什么颜面,又有什么意义?” 他既发话,封祀寒便淡淡道,“这位前辈乃是掌教友人、朝家唯一的元婴修士,已过元婴三劫,将要蜕凡的朝晏之前辈。” 陆照旋在洞冥派待了几年,着意留心朝家往事,隐约听说过此人名讳。他与赵雪鸿是一代人,甚至算得上青梅竹马,又因情意甚笃、长辈牵线有过婚约。 朝晏之天资纵横,当年也是如封祀寒一般的风云人物,直到朝家覆灭,这才销声匿迹,却因与赵雪鸿的关联而留下痕迹,即使两百年物是人非,陆照旋还能打听到。 当年洞冥派内还未有世家师徒这种分法,或者说,师徒一脉与世家一脉联系太过紧密,没法直接区分。直到朝家覆灭后才逐渐形成如今格局。 朝家的覆灭,并不完全是师徒一脉的功劳,其实更多要归功于其他世家,多方齐心,最终将朝家拉下马。 如今封祀寒带她来见此人…… “晚辈见过朝前辈。” “我听说你如今已是真传,相、洛二人依附于你,这很好。”朝晏之温和地望着她,“朝家是必沉之舟,她们坚持不上船是对的。她们都是聪明孩子,希望你能善待她们。” “蒙两位前辈不弃,在下自当珍之重之。” “前辈,”朝晏之笑着摇了摇头,“没几年,你便该与她们一个境界了。是你照拂她们。我看你万事俱备,只差那水磨工夫,今日有缘,就当我送你一场机缘罢!” 他说罢,一拂袖,隐隐间灵光涌动,与玄门法力截然不同,又自成一家,转瞬落在陆照旋面前,绕她一周,最终自她百会穴一贯而下。 陆照旋只觉元神得舒,灵识一清,不由轻啸一声,似金玉齐鸣。 三窍齐开! 至此,陆照旋宿慧重开不过十七载,已是三十六丹窍齐开,元婴在望了。 陆照旋还记得她前世走到这一步时,已有三百余岁,放在散修内确算不上什么艰难,甚至可称福缘深厚,但放在世家出身的元婴天才中,便太晚了。 然而这一世,年纪前面再加个“一百”尚显惊世骇俗,更遑论她真实骨龄确实只有三十五呢? 这一切固然有她转世重修、经验丰富的因由,可瞌睡便有人送枕头、想要什么都有人主动送上门,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才是促成这惊世骇俗最重要的部分。 陆照旋不由想起赵雪鸿的话——你不觉得你的转世蹊跷吗? 言犹在耳,听到此言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彼时她谨小慎微,听到这话先觉不妙,而此时再回想,却只觉一片沉沉,任他兵来将挡,她只管往下走! 陆照旋当即拜谢。 “你日后将这两人照拂好了,就是谢我了。”朝晏之轻叹。 陆照旋便向他保证。 “你知道为什么赵雪鸿不杀我吗?”朝晏之不语,看了她一会儿,忽地问道。 陆照旋瞥了封祀寒一眼,见其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蜕凡之后,若想得道,便得杀三名与自己命中有纠葛之人,每个人到底要杀谁都是有定数的,能择范围不过七八人,从这七八人中选三个软柿子。所杀之人须得有蜕凡修为方能作数,而这纠葛是双向的,你要杀人,人也要杀你。” “玄门修士所杀者必是元门中人,反之亦然。”朝晏之简单道,“赵雪鸿要杀的人里,有我,等我到了蜕凡,赵雪鸿便要来杀我了。” 陆照旋一顿。朝晏之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她说这话。 “你也有元门传承在身,这凤麟洲必有人要杀你证道。”朝晏之一口叫破了她的来历。 “我尚未蜕凡,即使杀了我,如何能证道?”陆照旋不解,“且这十洲五岛修士千千万,何以与我有纠葛的就能落在凤麟洲?” “你道何谓有纠葛?纠葛便是你十洲五岛乱窜,缘份也会把你们送到一起。”朝晏之笑容苦涩,“我听说你与魏家颇有些说不清,自家当心便是,莫要像我,转头来,要命的反是身边人。” *** 自朝晏之处知会后,封祀寒便领了一众洞冥派弟子往朝家去,其间毫无半分耽搁,陆照旋便知朝家自以为谨小慎微,其实从来都在洞冥派眼皮子底下。 “请师妹与我一同破阵。”封祀寒知道陆照旋功力、手段、眼光远胜寻常化丹,兼且是自家师妹,用来更顺手。 陆照旋欣然应允。 在无数洞冥派弟子敬畏的目光里,封祀寒拂袖而挥,陆照旋遥相呼应,前者法力似沧海巨浪渺无边际,后者便如滚滚大江波涛无匮。 陆照旋的法力比之封祀寒,稍显单薄,然而浑厚淳一又远胜于化丹境界,兼且她举手投足间,显见对阵法识见之高,自成一家,比封祀寒这等期年元婴、真传弟子尤胜三分! 一时之间,众人不约而同想起那所谓“陆照旋是师徒一脉暗中培养的真正传人”之说,哪怕从前常觉荒谬的,此时竟也不由自主信了七分。 那阵法在两人手下,竟好似土鸡瓦狗一般,撑不到半个时辰,已摇摇欲坠。 正在阵法将破未破时,那阵中忽有一道暗光疾速飞出,气势无比雄浑,显是元婴大能,朝两人气势汹汹冲来。 封祀寒面色分毫未改,灵光直奔而去,那暗光却猛地绕开封祀寒,将陆照旋卷入其中,在空中一旋,竟不要命地远去了。 众人一愣,俱不明白这是搞得哪出,唯有明眼人才知这突兀出现的大能本就是为了陆照旋而去的,趁着封祀寒腾不出手、需要主持大局,将陆照旋掳走。 那掳走陆照旋的元婴大能,气息与玄门迥异,但又绝非元门传承,隐约透着阴邪,多半是看重陆照旋资质的邪修。 陆照旋落到这种人手里,危矣! 封祀寒冷笑,顶心一道灵光猝然升起,追着那暗光便去,他人则未动,仍坐镇朝家,“诸弟子听命,破阵杀敌。” 那厢灵光逐暗光,总有追上的时候,这邪修没什么真传上法,多半还是要被制服,封祀寒作为洞冥派年轻一代第一人,说能带师妹完好归宗,就一定不会让她有分毫损伤! 但陆照旋不愿、也不会去赌那个微小但存在的最坏可能。 在暗光中,她毅然踏入生死玄关!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三点多了,干脆六点发蹭个玄学吧! 感谢在2020-06-11 23:54:44~2020-06-13 03:1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69598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妈妈 29瓶;乌龟跌倒 2瓶;末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故人往事,元婴一劫 陆照旋不是第一次踏入生死玄关, 过往千余载,她有无数次不得不踏入的理由。 但这是转世后的第一次。事实证明,顺风顺水只意味着凶险还未降临。 她仿佛潜入最深沉的邃渊, 所有感官在此消失,只剩下一段渺茫空远的意识, 悠悠而荡,去往远方。 在无边的黑暗里,她听见歌声。 “栖鹘叫层崖,乱星堕林莽, 无入夜转深,岩洞孤泉响……” 她睁开眼,重回数百年前, 尚未凝婴, 借寄为门客的邓家一夕间为人血洗,连门客也不被放过。她逃了十几年,始终没能摆脱追杀。 濒临绝境时,她逃进茫茫山林,寄希望于自己不要被追到、不要被找到, 却不知连遁入山林这件事本身都是猫捉老鼠的戏耍。 陆照旋轻轻抚着自己的掌心,发现自己在颤抖。 夜色如墨, 山林无人,一切静寂得让人惊恐。 唯有远处的歌声渺渺,似从幽冥而来,欲招魂而去, 在这莽莽荒林中昏惨惨慑人。 这是她平生离死最近的一次,也是她平生最恐惧、最卑微的一次。 即使明知是虚渺幻象,明知一切已经过去, 她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栗。 陆照旋静静地听着,任月光幽幽下照,映出她惨白的容颜和虚弱的身形。 “秦飞臻,你是否知道把骨头一寸寸打断的感觉?”她忽然开口,声音细细的、轻轻的,似乎生怕惊扰了谁。 那歌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你是否知道烈火焚烧元神的感觉?”她声音稍高了一些,这高声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她声线的颤抖。 颤抖但冷酷。 歌声明显地顿了一下,显得有些迟疑。 “你是否知道,死去活来的感觉?”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这时深沉得像是暝夜里奔涌的洪流,“你很想知道吧?当初你是这么对我说的。” 也是……这么做的。 陆照旋抬眸,目光清亮胜月光、锋锐如刀光,迸发出那单薄虚弱的身形所难想象能有的气势,好似蛰伏的凶兽乍然苏醒。 她唇角微勾,不带半点笑意,“今天我就教教你,什么叫如愿以偿!” 一切倏忽散去,她又坠入无边黑暗。 “那些本该是你的,却最终落在别人手里,你为何能轻易放下?” “我确实为之努力过,但那不是我的东西,只是我想要的东西。”有人声如春山清溪,似想为她抚开不平,“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阿陆,看开一点。” 这安抚她的是谁?这说着功不唐捐的是谁? 她似乎记得,却又似乎全忘了,朦朦胧胧的,似有迷雾厚厚地遮住了某片记忆,她想去探,却抓不住、拨不开。 能抓住的、紧握的、确定无疑的,唯有那跨越记忆、跨越数百年、跨越前世今生也抹不去的怒火,仿佛要将她自己焚为灰烬。 狗屁的功不唐捐,都是骗人的! 这世上就是有人可以轻践踏你求而不得的一切,这世上就是有无穷多无能为力,这世上就是有功必唐捐。 她不信这狗屁的看开。 没有人会为她准备、没有人为她双手奉上她想要的东西,他们甚至还想抢她的东西……那她就自己去拿! 没有谁能让她放弃,也没有谁能让她看开。 非至执着无以求道,又何来看开一说? 陆照旋听到自己一字一顿。 “我不甘心。” 一切都远去了。 唯有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阿陆,你才是对的。” 陆照旋忽见无限光明,秀丽的女修气息微弱,软软地倚在她怀中,眸光如水,奄奄一息。 她望着怀中人,五指陷入掌心,殷红顺着指缝滑落。 “谢镜怜,”她一字一顿,“我竟然把你给忘了。” 一切褪去,陆照旋猛地睁开眼,邪修还在逃,遁光卷着她飞渡万里。 邪修边逃,边向身后紧紧不离的遁光叫嚣,“爷爷和那朝家不过是各取所需,不与你们洞冥派硬抗,所谓贼不走空,不过带个小女娃去,你这后生追得这么紧,连朝家也不顾了,莫非她是你小情人吗?” 封祀寒没有理他。 邪修知道这些名门弟子自诩身份,不会与他歪缠,这只会让他耍嘴皮子时更开心。他这种人所不容的亡命之徒,快活就够了。 何况,他在朝家阵法里仔细观察,这小女娃天资之佳千载难逢,不趁着还没凝婴掳走炼功,那简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他正肆意飞遁,忽觉顶头一阵天地伟力翻覆而来,仰面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雷云密布,遮天蔽日,白昼无光。 他惊恐无比,朝遁光里一望,恰见那小女修回望,剑光自遁光而起,一瞬破开遁光,化为白芒百丈,伴着九天雷音一道隆隆,朝他丹田狠狠落下—— 一代元婴大修、面对封祀寒也敢挑衅的亡命之徒,顷刻化为齑粉! 远处的灵光顿住了,远远而望。 暗光化去,陆照旋立在半空中,抬头望了越发沉凝的雷云一眼,神色自若,“小妹将要渡劫,还请师兄为我护法。” “可。”封祀寒遥遥而应。 陆照旋就地而坐,迎接她前世今生第一次雷劫。 元婴共有三劫,雷、风、火,俱起自心海,元婴也被称为炼心期。前世陆照旋凝婴两百余载,始终不敢一试,盖因她自知神通不足、底蕴也不够,旁人借宝物可消解的小隙,于她都是致命之伤。 这一世,她根基扎实、功力沉凝,更兼阅遍洞冥派典籍,对道法更有领悟,纵使事发突然,也有不小胜算。 雷音隆隆,有形无形间,直朝她落下! 陆照旋只觉神魂“嗡”的一声,沉入心海,似风摆荷叶时的晨露,虚渺渺、又痛到极致。 她想起从邓家逃亡、从无安生之日的十九年,想起秦飞臻,想起走投无路时荒原的歌声。 秦飞臻的歌声。 对她来说,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声音。 她想起骨头被一寸寸打断时的痛不欲生,想起烈火焚烧元神时几乎要消逝的意识,想起死去活来的绝望——字面意义上的死去活来。 秦家有一门绝世神通,叫做存元万生术,能锁住他人元神,纵是将其化为齑粉,只要卡在此人元神尚未消散的那一刹那运起,便能刹那铸就新躯。 表面上看,此人除了比之前虚弱十倍外,似乎毫发无伤,实际上,这人却已经真真正正地死过一次了。 故而,这门神通又叫做死去活来之术。 陆照旋有幸亲身体验了这门神通的玄妙。 她死去三十六次,又活了三十六次。 她尽力了。 落入秦飞臻手中后,她用尽了一切手段,逃不掉、打不过,她绝望了,想放弃。 她很少求人,那是唯一一次求饶,她求秦飞臻给她一个痛快,他们并无深仇大恨,他完全可以找别人实践这种高妙的神通。 但秦飞臻没有理会。 所以陆照旋不会放弃,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哪怕一刻有过“放弃”这个概念。 在第三十六次死去活来之后,她成功蛊惑了秦飞臻——以这位名门弟子不屑一顾的旁门左道之术。 然后杀了他。 “阿陆。” 陆照旋疑心自己在痛楚中失去了神志。 “阿陆。” 她的神魂似本能般随着这声音寻去,仿佛流水自崖边跌落、瀑布一跃而下般,一切豁然开朗。 隐隐约约有人影立在她面前,朝她盈盈而笑。 陆照旋一字一顿,“谢镜怜。” “如何确定是我?”人影绰绰,声音渺远,却仿佛春风拂过花瓣,温柔如梦。 陆照旋嗤笑,“除了你,没谁这么傻气。” 没有谁会像谢镜怜一样温柔以对这个世界,没有谁能像谢镜怜那样毫无戾气。她清透得好像溪泉,温柔得好似春风拂细柳。 不像赵雪鸿,不是那种掩着威势和冷酷的温柔,谢镜怜是真的热爱这个世界、怜惜每一个人。 谢镜怜微微一笑,没有半点火气,“你比我预计更早渡劫,我还以为你传承不继、根基有瑕,还得再盘桓几百年才能走到这步呢。” 陆照旋沉默了一会儿,“我转世重修了。” 谢镜怜比陆照旋想象中更惊讶,或者说震惊,“什么?不可能!这五百年里,我一直都留意着,你若转世,我必能知晓!” “所以,”陆照旋缓缓道,“你死后没有转世,留在鬼府阴间了吗?” “没错。”谢镜怜轻描淡写,“我所经历的一切铸就了我,倘若转世,便是将我的存在全然抹去,而新生又未必能如我所愿,何必呢?” “鬼府有十殿阎罗,俱为蜕凡,我如今是第三殿阎罗,号为宋帝王。”谢镜怜凝视着她,“我一直留意你的消息,若你陨落或渡劫,我必能寻到你。可你说你转世……” “我是以纯元弥生符转世的。” “纵使如此,也该在鬼府留下痕迹才对。”谢镜怜蹙眉,“除非是因为……” “我转世后一度忘记你。”陆照旋静静道,“只隐约有个印象,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始终想不清,直到先前踏入生死玄关,这才忽然忆起。” 谢镜怜不语。 “看来你猜出缘由了?” 周天摇摇欲坠,似要散去。 “在十殿阎罗之上,还有一人。”谢镜怜的声音时断时续,“若谁能让你的转世瞒天过海、连我也不得而知,那就只有他了。” 惊雷鸣于九天。 陆照旋猛地睁开眼,唯见天光破云。 只有那隐约的絮语似乎仍未散去。 “阿陆,来秭诛洞天寻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呜、橘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瑟微曦 70瓶;喵呜 40瓶;半月 20瓶;微絮雨轻轻 5瓶;XX真是甜得一批 2瓶;末末 1瓶 第31章 昆吾长鸣,道通流洲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每章都在讨论男主,我真是无招胜有招,新的言情巨作正在诞生! 我,极限苏爽型亲妈,不可能女强男更强。 为维持女主爽度同时兼顾感情线,这本相爱相杀,显然,只有势均力敌才杀得起来。另外我只吃甜/爽,所以不会虐。 相信我,男女主互相往死里算计的时候会觉得这是情趣,遇到对方的死命算计会觉得这是挑战自我,大佬就是这么牛逼(顶锅盖跑) —————— 今晚还有。 秭殊洞天! 陆照旋于荒野中默默不语。秭殊洞天正是她当初获得纯元弥生符、陨落转世的地方。 秭殊洞天竟与鬼府相通? 说来, 鬼府其实是个仅存于典籍的概念。境界低的把它当作一个美好愿景或痴人妄语,境界越高的却越确定它的存在。 然而无论前世今生,陆照旋都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它。 方才的一切, 是梦耶?非梦耶? 陆照旋信、也愿信那是真,而非她的妄念, 因为她确信自己从未有过妄念,更不会分不清妄与真。 自她踏上仙途起,她唯一的妄念是不受纷扰地走到最后,而这妄念早已被她亲手斩断了。 从此, 她再无妄念,只有前路。 “恭喜陆师妹,元婴得凝、雷劫安度, 自此便是本宗长老了。”封祀寒飞近。 陆照旋致谢, 心下颇多感慨。 她前世八百载凝婴,一千五百载陨落,七百余载为这雷劫奔波求解、战战兢兢,孰料九重天阙从头越,一路走来竟如此顺畅, 连这雷劫也似变易了。 是她当真时来天地皆同力,还是另有因由? 她前世时运不济, 只缺一个机会便能一飞冲天,今生一切都顺风顺水,立刻脱颖而出,能比前世稳顺无数倍。然而这顺风顺水却不是毫无因由的。 没有天上掉下的馅饼, 一切幸运都是要还的。 陆照旋务必找出馅饼来历。 无论之前是梦是真,陆照旋都得回流洲、回秭殊洞天。 “朝家那边已毕,师妹自去灵亚渡, 正能赶上归程。”封祀寒朝她颔首,化作一道灵光,平地消失了。 陆照旋知这是封祀寒元婴法身归位,不以为怪,掐指一算,已过去半月有余,无怪乎朝家那厢已事毕。 她一路不疾不徐,无需依凭任何法宝,自能疾行无阻,赶在封祀寒等人之前到达灵亚渡,一道回宗门。 途中,遥闻参合派魏家又放出些暧昧的传言来,陆照旋懒待搭理,而同行见她凝婴,震惊无比,反把这事丢开去了。 管他甚么参合派,甚么婚约,这是他们洞冥派的元婴真人! 倒是陆照旋思来想去,总任魏家在那上蹿下跳也不是个办法,倘有那糊涂的在旁事上搅和在一起,又是不尽的麻烦。 难就难在魏家并非什么阿猫阿狗,有魏临崖这等蜕凡真君坐镇,作为参合派首屈一指的世家,不到蜕凡陆照旋只能避其锋芒。 众人带着朝家余孽尽覆的消息回到洞冥派,论功行赏且不去提,这消息本身便惊起一众鸦雀。 “你说那陆照旋凝婴了?”周洺姝大惊失色,一把拽住道童的胳膊,“她还未满五十岁,怎么可能凝婴?莫不是你这顽劣的憨货听岔了名字?” 就算是大能转世也得按部就班提升修为吧?想提升就提升,这么了不得,她到底转世干嘛啊? “娘子,就是那陆照旋没错,她不仅凝婴了,还度过一重天劫了。”道童辩解到一半,见自家主人神色,赶紧转口,“不过这传闻见天地瞎讲,许是谣传也未可知。” 周洺姝已过了难以置信、逃避真相的冲击,此时愣愣地松开这道童,将他挥开,独自枯坐屋中,心中惊一阵疑一阵。 周洺姝知那陆照旋乃是大能转世自有不凡,从未拿普通标准揣度此人,却还是一次又一次被其不可挡之势震惊。 仔细论来,她与陆照旋并无什么龃龉,更谈不上仇怨,之所以时常留意此人,为其一飞冲天之势震惊改容,只是因为此人挡了她的路。 说是挡路,似也不恰当,陆照旋才凝婴,周洺姝怎么也不可能在其化丹不过十年的时候猜到她立马就要凝婴,更不可能未雨绸缪先行针对。 故而准确来讲,陆照旋害周洺姝错失了几个机会,让周洺姝颇为不满,打算找补回来。 第一个机会,自然是陆照旋刚回洞冥派那次。周洺姝得了陈媛的请托,满以为拿捏了周选珍玩忽职守的把柄,能一举把她的司封司长老之位夺下,人都派出去捉拿了,没想到竟给陆照旋搭上掌教一脉,轻易脱身而去。 周洺姝一想到她当时老神在在坐在周选珍面前,只等着看周选珍笑话,却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最后是派出去的化丹修士战战兢兢地回来通报说人去见赵雪鸿了。 周洺姝一想到周选珍那副看似毫无波澜实则暗暗发笑的姿态,再想到自家当时不上不下吊着一口气尴尬不已的样子,似有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至极。 再之后,就是郁听然…… 周洺姝一想到此处,便气得发抖。郁听然简直霸道过头了! 当年陆照旋前脚去见赵雪鸿,郁听然后脚就来司封司耍威风,逮着她二话不说就是一道法术,几乎把她打得半死,用尽手段法宝才保下一条命来,狼狈不堪,却只听见郁听然漠然道,“我的徒儿,岂容宵小窥伺?” 扬长而去。 周洺姝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了丑,还有老对头周选珍在旁边看笑话,恨不得当场厥过去,莫受这奇耻大辱。无奈元婴真人的境界太高,想装也装不得,还有周选珍在旁,必定会给她戳穿,徒惹人发笑。 周洺姝是周家嫡系弟子,更兼资质极高,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一不顺心之事便是看上司封司长老这等肥差,却给自觉样样不如自己的周选珍给夺了去,卯足了劲要夺回来,何曾想过遇到此等耻辱? 她满以为作为元婴真人,纵远不如郁听然,因背靠周家,也总该有些地位,不说叫后者顾忌,好歹稍给几分薄面,谁想此人竟拿她做阿猫阿狗一般随手震慑,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自命不凡的发现自家在人眼中不值一提,这叫周洺姝如何不惊怒羞愤? 她一时半会拿郁听然没法,难道还不能针对他的徒弟吗? 之前魏存周放言与陆照旋有婚约的消息会在洞冥派内沸沸扬扬,以至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却这两人自身影响力外,更不乏周洺姝的大力推动。 周洺姝料来便知这陆照旋是要争真传之位,此人若上位,挤下来的周涵梦可是她们周家人。 她把此人与魏存周的关系夸大其词,让全洞冥派都知道两人不清不楚,且看这等立场暧昧之人能争个甚么真传! 想争真传者多了去,个个盯着对手的把柄,有这样的问题在,纵是掌教想力保陆照旋,也难堵悠悠众口。 若问周洺姝堂堂元婴真人为何如此没有气度,要与化丹修士计较报复,只能说在她这等自幼顺风顺水、高高在上的世家嫡系眼中,一个化丹修士惹她不爽,任性子处置一番实在不值一提。 周洺姝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这陆照旋竟如此厉害,几乎每一次都能让人惊骇欲绝,若道童带来的消息是真,那就意味着此人与她已可平起平坐。 这才几年?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似恐惧似厌恶,甚至隐含嫉恨的心情,周洺姝在议事会上提议,“朝家是流洲通道得的元门传承,流洲剑术通神,正巧郁听然师兄门下陆照旋师侄女精擅剑法,不如请她走一趟,为宗门往流洲一探元门根底吧?” 最好让她在流洲暴露玄门根底,别回凤麟洲了! 赵雪鸿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朝陆照旋望去,“你可愿往?” 陆照旋自周洺姝开口时便朝她望去,发现根本不认得此人,更不明白此人为何要针对她。 不过,陆照旋千载修行所获的最重要的经验便是,这世上总有莫名其妙的麻烦,深究无益。 更何况,周洺姝此言虽不怀好意,却偏巧正中她下怀。 倘若她借通道回流洲,一来可去秭殊洞天一探究竟,二来可暂时免去魏家烦扰,三来……她还有前怨要报。 而周洺姝所以为的龙潭虎穴,对陆照旋却是故土。 “弟子愿往。” “不愧是我洞冥派真传!”赵雪鸿微微一笑,不吝溢美之词,一挥手,一道流光越过厅堂,径直朝陆照旋飞去,落在她面前,化作一宝剑,光明洞照,状如水精,乍看似华而不实的玩物,一见光,则寒气森森,气势逼人。 在场皆为元婴,见了此剑,却俱为这寒光所慑,不由自主地呼吸一滞。 “既去流洲,怎能没有好剑?此乃昆吾作剑,当配名士。” 言下之意,是把这剑赐予她了。 虽只见其形,众人也能确定此为稀世之宝,别说普通元婴,连郁听然这等将破蜕凡的都未必能到手,配蜕凡真君也不掉价,不由又惊又羡,神色复杂地望向陆照旋。 陆照旋未料当初赵雪鸿戏言“你很快就会有昆吾”竟真兑现,也不矫情,伸手接剑,轻抚剑身,任那寒光在指间明明灭灭。 她忽地轻啸一声,那寒光洞照的至宝杀器便一跃而起,在空中恣意飞舞,寒光映日,搅得漫天碎云如缕, 忽地,又化作雪浪坠虹,直坠而下,朝周洺姝劈面而落! 周洺姝大惊失色,忙掏出法宝去阻,在那坠虹前却好似纸糊的一般,轻飘飘一分为二,与剑光一同落下! 一瞬间,周洺姝血色全无,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坠虹,满心满眼都是“我竟要死了”。 就在众人以为周洺姝要陨于剑下时,那坠虹却忽地一闪,转瞬重又化作精致工巧的宝剑,悬于陆照旋手边。 陆照旋伸手拂过剑身,悠悠道,“好剑。” “当斩宵小。” 第32章 前事有定,就管闲事 宵小。 又是宵小! 周洺姝还没缓过神, 被这轻飘飘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望着陆照旋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忍不住回想起当年郁听然一个法术抛下来,让她狼狈不堪——也是这样轻描淡写, 似乎她不值一提,只能被归类于宵小。 凭什么? 郁听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就罢了, 这陆照旋又是凭什么? 明明周围一个个奸似鬼,装作无事发生,周洺姝却觉自己被无数隐晦的目光打量了个遍,让她越发羞愤。 她有心叱骂陆照旋, 问她怎么无故对同门出手,对同族递来的劝阻目光视而不见。可话到嘴边,还未开口, 便见陆照旋偏头瞥了她一眼。 只是随意地、甚至于周洺姝都无法分清有意或无意地眼锋一扫, 若有若无地滑过了她,却仿佛寒风凛冽,直刮得周洺姝一个激灵。 陆照旋是可以杀她的。 换做旁人、任何一个人处在陆照旋的位置上,周洺姝都绝不信对方有胆量杀她。 但陆照旋不是。 无端的,周洺姝自此人身上察觉到一种与洞冥派任何人都不同的气度。她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只觉平静下的张狂。 若是让旁人听说周洺姝对陆照旋的评价,只怕会惊得说不出话。周洺姝自己背靠周家, 平日里谁也不放在眼里,居然好意思说别人张狂? 然而真要说起来,周洺姝所说的张狂不是一回事。她观察中的陆照旋,是个亡命之徒, 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你永远无法想象她为了达到目的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周洺姝怕。她怕自己一开口, 陆照旋真的会一剑杀了她! 苦主都没说话,更不会有人强出头——开玩笑,陆照旋一剑威势在那摆着,在场除赵雪鸿外都是元婴,谁敢略撄其锋芒,嫌命长了吗?周洺姝这等有周家做靠山的都不敢再惹她,更不必提他人了。 大家老老实实装作无事发生,完事赶紧散了就好。 “此去流洲,万务小心。”议事会后,赵雪鸿叫住陆照旋,“前事有定,后事无由,莫执迷。” 陆照旋一怔,未及答话,赵雪鸿已翩然而去,徒留她原地琢磨。 所谓“前事有定”想必不是说她前世那鸡毛蒜皮的恩怨,结合赵雪鸿从前所言,更像是在说她转世本身的纠葛。 赵雪鸿是典型的大能风格,说话半含半露,全靠你去猜。悟到了,皆大欢喜,悟不到,那便是你命该如此。 陆照旋前世便习惯了这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更习惯了人们借由这含蓄所试图掩饰的欲望和贪婪。 她只是把这话记在心里。 流洲与凤麟洲间的通道在洞冥派的某处猎场中,数百年前,这里曾是朝家的私产,也是他们最初接触到元门传承的地方。 “长老,前面就是禁地,弟子就止步了。”面对陆照旋这等声贯南北的人物,洞冥派弟子只会比外人更殷勤。 陆照旋道一声谢,抬步而入,有宗门发下的玉符,入阵如闲庭信步,不一时便越过用以阻拦的阵法,来到尽头。 通道是一株垂柳,陆照旋找了一圈,确定目标,伸手摘下一片绿叶来。 所谓一花一世界,这两界之通竟着落在一棵树上,也无怪乎多年来对凤麟洲的影响仅限于朝家。陆照旋将神识在其一扫,发觉这确乎是一株普通柳树,倘若把叶子拔光了,许真就算毁了通道。 待时间推移,十洲五岛间通道想必便不会有此等严苛条件,更不能轻易毁去了。 陆照旋托着那枚柳叶,思忖片刻,静诵一段宇宙洪荒的道经,一切便有如水中清波漾开之感,模糊悠远,再转眼,已是天地迥异。 绿叶染上枯色,于她手中无声无息地化去了。 于陆照旋来说,这是一段极新奇的体验。 她前世只是个在一劫前苦苦挣扎的元婴,对大道虽有些许感悟,却只是零零散散,似虚空之道这般偏门且奥妙无穷的,她几乎没什么涉猎。谁知这一片柳叶,伴着一段道经,竟带她尽览宇宙之妙,颇有訇然洞开之感。 似那等学问不够广博的,纵有柳叶在手,也没法跨越两洲,更不提从中感悟了。 陆照旋得此机缘,颇觉意趣,正要再行探寻,却见远远有遁光法光飞来,本不打算掺和,遥闻一两句飘来。 “你们宁家未免太过霸道,难不成这蕃城全是你家的吗?” 陆照旋一顿,忽地伸出手一招,平地里随手拽出两个大活人来,“你二人因何龃龉?” 她随手一抓,被抓来的却吓坏了,直直瞪着她,半晌说不出话,直到陆照旋挑眉,这才回过神,战战兢兢。 二人起冲突的原因不外乎利益,陆照旋做散修时见惯了这等事,甚至最潦倒时自己就是能为一件宝物拔剑的人,无意去管这破事,只是问,“这里是蕃城?蕃城宁家?” 这二人不过玄感修为,平日在小修士面前大摇大摆也就罢了,何时想过一件灵药引出个元婴大佬这种惨剧,吓得恨不得化身鹌鹑,半遮半掩称是。 “我记得这里本不是宁家产业,为何你会以家族名义去抢他的东西?”陆照旋问宁家的修士。 那修士偷偷瞄着她的脸色,只见她无比平静却威严的目光,支支吾吾,“这里就是我们家的产业啊,几百年前就是了。” 几百年前陆照旋还在蕃城的时候,这里分明无主。不过观其姿态,恐怕也不敢在元婴真人面前说谎,此处被宁家收为囊中之物纵无三四百年,也总该有一二百载了。 宁家……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一如既往的蕃城霸主、蒸蒸日上。 若这是流洲随便哪个世家,陆照旋早习以为常,不惹到自己头上都不带搭理的,但偏偏是宁家…… 陆照旋与宁家的关系颇为复杂,细讲能讲三天三夜,千言万语说到最后,重点只有两个字: 有仇! 陆照旋沉吟片刻,这两人便在她面前战战兢兢。宁家的修士生怕此人与家族有罅隙,或是不瞒宁家独占此处,一个顺手就把他宰了,做散修的则怕这位前辈与宁家有旧,一转手卖个好。 “我也不为难你们。”陆照旋悠悠开口,还未等这两人松一口气,便轻轻挥手,“见天往兜里塞,连这等破林子也要霸占,宁家委实太过张狂,本座安能坐视?你们自去吧。” 那两人只觉身不由己,一东一西反向飞远了,只遥见剑光夺天阙,冲天而起,将整片密林环在其中,伴着隆隆之音,似从天上来。 “天下灵地,本无定主,安有圈地独占之理?宁家盘踞蕃城多年,已从本地榨出无数油水,还不知足!虽与本座无关,但道义所限,实在不能坐视。” 遥处,有灵光如虹,转瞬而坠,伴着同样隆隆之声,以及远胜于陆照旋的不耐与霸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到处多管闲事,千年修行都活到狗身上了?” 那人呼啸而来,本待再说些“你知道顺顺利利走到蜕凡的秘诀是什么吗,不管闲事”,落在陆照旋面前,一切话语却都卡在喉头,唯有一句因震惊而变了音的话从唇齿中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 “陆照旋?是你?” 陆照旋凝视着这说不上陌生也说不上熟悉的脸,一千三百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直到这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元婴一劫、已经回到流洲了。 她平静道,“这闲事,本座管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短》 下周应该就能稳定日更了。 第33章 前世今生,前仇旧怨 来人唤作宁正阳, 与陆照旋算是老熟人了,宁家共两位元婴,他是年轻的那个, 也是修为实力高的那个。 陆照旋与宁家牵缠颇深,可以一路追溯到她最初踏上仙途之时。她凡俗出身, 一心寻道,四海求仙,却始终不得仙缘。是宁家引她踏上仙途的。 她在宁家度过了几十次或悲或喜或挣扎或苦痛的寒来暑往,留下太多遗憾和欣喜, 繁杂地牵扯在一起,即使透过千载春秋如大梦,也浓烈得让她偶尔为之怅惘。 其实, 她曾以为自己会一直留在宁家, 努力修炼,最终成为宁家的客卿长老——那是她修为低微时最好的指望,也是井底之蛙的天空。 但事实证明,她从未与气运二字有沾,福缘浅薄就是浅薄, 纵有一二分竭尽所能搏来的侥幸,也终归不长久。 两世同样的容貌, 同样的命运。有宁氏嫡系弟子看中了她的容貌,见她不愿便想强来。那时陆照旋修道三十载,不过明光六重境界,对方却将玄感、又是宁家人, 人皆为她惋惜,却无人会为她出头。 陆照旋不愿意。 她若想倚仗相貌贪图安逸,那也不会熬上三十年。 宁正阳与她同辈, 当时还远未到元婴,但已是宁家最耀眼的天才。在这人之前,连宁正阳都曾问她是否有意跟他,在陆照旋断然拒绝后没再纠缠。 当时她或许没见识,或许只是井底之蛙,只能仰望宁正阳,但连宁正阳都无法让她折腰,更遑论他人? 退无可退,她就不退了。 陆照旋不是什么铁骨铮铮、大义凛然的君子,以极差的资质一路苦修,她比谁都懂变通,比谁都圆滑。她有过口蜜腹剑,有过阿谀奉承,有过钻营逢迎,但自己是不能交易的,谁也不配拿她做交易。 需要的时候,她比谁都狠。 她以甜言蜜语蛊惑了那人,缓下形势,然后伺机杀人,卷走财物,二话不说一路逃出蕃城。 后来宁家很快发现这事,大肆追捕,陆照旋又是逃又是杀,逃了十几年,远远地离开了宁家势力范围,这事对她的影响才慢慢消下去。 然而自她元婴后,不可避免地有了些声名,重又回到宁家视线中,一直为宁家留意,听说她在秭殊洞天陨落了,无论是宁正阳还是另一位元婴老祖都大松一口气。 虽说陆照旋当初不过初凝婴,始终无法渡劫,没有威胁宁家的实力,但越是了解她,便越是明白她的难缠与强大,明白她永不停歇的前进、永不熄灭的野心。 宁家那位老元婴甚至扼腕此人不是宁家弟子、痛惜当初结下的缘份因为一个不肖子弟而反目成仇。倘若给陆照旋一个稍好的出身,或是给她一副稍好的资质,如今早是另一幅模样了。 宁正阳有时会为她遗憾,会觉自愧不如,但更多的时候,又有一种自己也觉鄙陋的庆幸,庆幸她没有那样的出身和资质,不会让他不得不仰视,不会让他像面对流洲三大世家中天才弟子时那般仿若云泥。 听说陆照旋陨落时,宁正阳甚至觉得心头一座大山被人搬开,那种如芒在背的紧迫感终于消失了。他不讨厌陆照旋,甚至于多年前的好感至今仍未消退。 但他恐惧她,尤其恐惧她永不放弃的执着,他知道她只要活着就会永远前进,而他早晚有一日会被她追上。 被一个资质极差、凡俗出身、福缘浅薄,他以为只能永远仰视他背影的人超过,然后远远地甩在身后,从此难望项背。 宁正阳恐惧这样的事,所以,陆照旋还是死了最好。 “你不是死了吗?”此时,人就站在他面前,错愕与讶异齐起,他自己都无法说清心湖泛起的究竟是喜是郁,只能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宁家不倒、秦氏不灭,我怎么会死?”陆照旋神色平静,反问。 “你这是来报仇了?” “你可以这么认为。”陆照旋轻轻颔首。 宁正阳见了她心情复杂,既郁又喜,陆照旋见他可没这等百转千折。她与宁正阳倒没什么深仇大恨,就只是普普通通的立场不同,不杀不行而已。 当初宁家又是追捕又是悬赏,宁正阳其实找到她了。她明光,他玄感,她穷途末路,他神完气足,陆照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生,但同样,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死。 宁正阳本来是要杀了她的,是陆照旋又是装可怜又是扯情分,骗出了一条生路。这事说来并不光彩,也不值得骄傲,但已是她当时唯一的生路。 后来再见时,两人已俱为化丹修士,宁正阳早不是那个容易哄骗的少年天才,见了她便下死手。 那时陆照旋恰巧为秦家追杀,又与宁正阳狭路相逢,新仇旧怨凑在一起,成为陆照旋千载修行中最最艰难的一段日子,逼得她恨不得跳进弱水迷雾,一夜漂到别的洲岛去,离流洲越远越好。 如今,是讨债的时候了。 “那便让我讨教你的破元剑典究竟走到哪一步了。”宁正阳肃容正色。 “请便。”陆照旋不置可否。 在静谧无声之中,两道剑光竟不约而同倏忽而起,化为游龙,一为青,一为白,盘旋对峙。 “我是听说你盗取了席家的极品昆吾,本以为是谣传,未料竟是真的?”宁正阳望着那如白虹的剑光,露出惊容。 极品昆吾自有剑气,光明洞照,宁正阳这种剑道大家几乎是一见便知。 宁家学剑,传承名为七煞剑经,自元婴老祖至普通弟子,没谁不会耍两手剑法的,放在凤麟洲也许可以吹个剑道世家,放在流洲就只是众多剑道传承之一了。 虽则放在整个流洲只是中上,但所谓万法归一,练到高深处,便是一套入门剑法也能威力无穷。归根结底,是人使剑,不是剑驱人。 宁正阳被宁家奉为天才,正因为他是足以超越剑法本身的剑道天才。 在被追杀的岁月里,陆照旋无比了解此人的手段,同样,宁正阳也了解她。 她无意辩解从席家盗取的那把已经毁在秭殊洞天,这把是转世后的机缘,只是微微摇头,以沉默作答。 游龙旋绕而飞,却迟迟没有交锋,乍见似双双戏舞,浑不似性命相争。 青龙摇首,白龙摆尾,缓缓而荡,似相嬉戏,转瞬却忽地锐光一闪,化作长虹相卷相合,荡开无数烟云飞絮,杀机纵横。 七煞剑经是至凶至猛之术,讲究夺人心魄、摧人胆气。越是对剑道有天赋和造诣的人学起七煞剑经便越是事半功倍,倘若心气与其相合,便能超越七煞剑经本身的品质,更生出无穷狠辣。 若非剑道造诣极高、极精擅剑法者,遇上七煞剑经高人,便会觉四面楚歌、尽是杀机,进退不得,不知生路何在。 若是心性坚定、经验丰富者,或许会凭借经验与胆气撞出一条生路来,倘若遇上心性不坚者,更会束手束脚,胆气全无,演化出一场灾难来。 不巧,陆照旋既不是剑道门外汉,更从不知道怕,甚至于,在宁家的三十多年修行、与宁正阳数年交手,让她对七煞剑经无比熟悉。 宁正阳狠辣,她只会比他更狠。 那白龙气势更胜青龙,更带着青龙所未有的冷淡和决绝,与之盘旋相撞,十中有三能占胜场,相让场不过十中有一,白龙却无避其锋芒之意,纵落下风时也决不后退,反冲而上,将青龙倒逼而退。 宁正阳紧紧抿唇,只觉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这就是他觉得陆照旋难缠最重要的原因了。她这人简直是个亡命之徒! 正常强者斗法时都不会畏惧,都懂得迎难而上、气势迫人,但陆照旋何止是迎难而上? 她简直是有命也要上,没命也要上,有进绝没有缓,更没有退,就好像这一合不占到上风她立马就会丢掉性命一般。 宁正阳一直怀疑她若学了七煞剑经,早就成为全流洲有数的剑道高人了。 她永远这么咄咄逼人,永远如此步步紧逼,永远这么擅长夺取优势。 七煞剑经的精妙便在于狠辣逼人,如果气势反为对手压倒,那十分力便使不出七分,又重现数年前无数次斗法的场景。当时他还能以修为略占上风…… 不能让她这么下去了。 宁正阳下定决心,摇手而振,那青龙呼啸一声,忽地一颤,首尾翻转,千风乱云随其狂涌,青龙回首一摆,似张开巨口,朝白龙脖颈咬去。 白龙被其捉到一隙,卡在相生转换之时,腾挪变化不及,似就要饮恨! 然而就在青龙就要咬下之时,那白龙却在瞬间猛然摆首,反咬住青龙! 白虹飞涌,将青光层层削去,后者节节败退,渐消失在白虹中,宁正阳狂喷出一口血来,惊骇失色,大叫道,“你怎么会乾坤一转?” 这是七煞剑经至高秘术,即使放在整个流洲也是剑道绝学! 陆照旋为什么会?她怎么可能会? 陆照旋凝视着他,说出她想说了数百年,却从未敢开口、更没机会开口的话,“看一眼就会了,也不难嘛。” 让她求索多年、苦寻多年,让她扼腕机缘之难、恨福缘之浅,让她痛恨散修身份、恨不得重新投胎的绝学,也不过如此。 大道同归,她是否已在归途? 白虹大涨,将青光尽数湮没,化为无尽浪潮,盖住宁正阳,潮水退去,唯有青天、白日、碎云。 作者有话要说:大佬是个美强惨。 第34章 索然无味,扁舟故人 陆照旋收了剑, 凝视长空,忽觉索然。 她曾无数次畅想大仇得报多么快活,把宁正阳杀了该有多么解气, 这是她多年的动力之一,某些时候、比如在追杀中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这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力量源泉。 宁家、秦家,或者再加上谢家,构成了她数千年痛、恨、怨纠缠,让她于苦痛中疲惫, 又于苦痛中生出不甘。 她有无数个理由放弃,有无数次机会停留在过往,但路只有一条, 机会只有一次, 哪怕她稍微迟滞一刹,便不可能走下去。 但她还是走下去了。 她曾无比不甘甚至嫉恨宁正阳,为他的一帆风顺,为自己的道阻且长。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天生什么都有,而她每争取到一分, 便有人要从她手里抢走三分。 然而宁正阳陨于她剑下。 就这么轻易的、毫无声息的,她大仇得报? 陆照旋唯觉索然。 报仇也许是世上投入最大而收获最小的事。那些亡命奔逃、狼狈不堪、朝不保夕, 没人理解,也没人会同情,咬牙挺过、侥幸生还后,没有人迎接, 报仇之后,也没有人喝彩。 全是一个人的、微不足道的、湮没在红尘中的悲喜。 大仇得报,只觉一切皆空。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千载坚持没有意义, 更不意味着她该放下仇怨,去念诵“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对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痛不公平。 她千年坚持不是为了放下。 “我不原谅。”她低声说着,消失在天光里。 *** 宁家老祖遥遥而望,总觉心神不宁。 很久没有人在蕃城闹事了。在他记忆里,上次这么做的人,是那个曾经在宁家学道,最终杀了他们宁氏子、躲过追杀的女修。 那时她刚刚凝婴了,简直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径自回了蕃城翻江倒海。宁正阳去拦她,哪里拦得住?她也不正面交锋,就是逮着机会给宁家搞破坏,最终扬长而去。 当时宁家正要争三大世家的某个机会,给她这么一闹便彻底吹了,让他好一阵恼火,恨不得把那女修给大卸八块。 然而更多时候,他对这个女修很惋惜。作为宁家老祖,他在乎的只有整个宁家的利益,某个不肖子弟对他来说是随时可以牺牲的存在,如果可以用以换取一个元婴修士的亲近,他只会亲手把人剁了。 但世事奇妙便在于没有早知道。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天资奇差、福缘浅薄、凡俗出身的修士能在重重截杀下越战越勇,不仅没死,还一路走下去,最终凝婴。 对于流洲来说,世家出身的元婴很多,离了自家势力范围便没什么名声了。然而若是元婴散修,至少在附近一大片都是有名有姓有数的,因为他们非常稀奇。 似陆照旋这等,便更是声贯流洲,名传南北了,说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也不为过。她接连为宁家、秦家甚至谢家追杀而不死的经历将她的经历染上了传奇色彩,而孤身盗取席家极品昆吾更为她戴上了不朽桂冠。 她的一切都为人津津乐道,为她赠上“任侠”之类的赏誉。在称颂传奇上,世家与散修竟诡异地重合了。 唯一没法凑热闹的,可能也就只有他们宁家这种传奇中的丑角。 宁家老祖猛地抬眸,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在他的感知中,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正疾速飞来,让多年前的记忆猛然跳回脑海中。 当年也是这样,突兀的来袭,二话不说就动手的气势,她没想过和宁家和解。 只不过数百载过去,她远比当年要强! 她来了,宁正阳呢? 他一闪身离开屋中,遥望着那疾速飞来的遁光转瞬而至,沉声道,“陆照旋,当年你杀我宁氏弟子,我们追杀你,你也反杀追杀者,纠缠上千载,早无是非对错可言,冤冤相报何时了,倒也不必把事情做绝吧?”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心里已有最坏的打算,“宁正阳呢?” “我当然不会把事做绝。”陆照旋遥遥望着他,静静道,“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们在蕃城逍遥快活而已。” “没有宁家,还会有张家、李家,这个天下是世家的,你还不明白吗?”宁家老祖反问,“即使你不在蕃城,你这一生的经历也不会有太大差别,这就是世道。” “你能成为元婴,可你也撼动不了流洲的天!” 如果是化丹期的陆照旋,听到这些话可能痛苦不已,不愿也不能接受这一切。但她早已过了迷惘的岁月。 她不是救世主,改不了流洲的格局,但她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和张家、李家没有仇。”她平静地答道。 朔风伴着她的言语而起,剑光如虹,灵光如练,朝宁氏老祖卷去。 对元婴一劫的宁正阳,她需要认认真真地以剑道造诣决生死,然而对上已渐衰朽而未渡劫的宁氏老祖,她不必如此,只需以势压人,便如泰山之降,磅礴浩瀚,宁氏老祖只觉势无可挡,虽极力抵挡,也只能湮灭在瀚海波澜下。 遮蔽宁家上千年、曾经叱咤风云的宁氏老祖就这么陨落了! 蕃城,要变天了。 陆照旋神识一扫,满城鸦雀无声。 她也曾是噤声不敢言,唯有目含欣羡仰视的人,何时又成了被人仰视、让人噤若寒蝉的那个?站在这里,时隔千年实现夙愿,又是否有当年憧憬? 这一切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索然无味。 她最后望了她道途伊始之地,化为灵光消失在天边。 *** 清溪入湍江,波光如练,春水揉蓝。 细雨绵绵中,一叶扁舟过垂虹,渔叟高歌,山水相和。 “这位朋友既赏春江水,何不去了遁光,来舟中一坐?”渔叟去了蓑笠,望江天仰面而笑,那细雨仿佛有情,不往他身上落,径自绕远了。 去了蓑笠,便见他堪称俊朗的容貌,浑不似个江上钓叟,换身衣冠便可摇身变作世家公子,翩翩而谈。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那渺渺落孤鸿的江天之际,竟传来一道悠远如溪风、清淡如湖月的应声,自远而至,灵光卷舒,化作一个气清神虚的女修,朝他微微颔首。 这女修容貌之胜,令渺渺春江都成了她的陪衬,任谁见了她这样的美人,纵不重皮相,总该略感怡然,然而渔夫见了她,脸色却微微一苦,那洒然微笑也渐消失了,“人在舟中坐,麻烦找上门。” “怎么说?”陆照旋神色淡然。 “你大张旗鼓杀了宁家两个元婴,早就传遍流洲了,现在秦家到处找你,你倒好像没事人。”渔夫冷淡道。 “他们找我,和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知道他们想杀我,我就该自己送上门去让他们省点心?”陆照旋微微一笑,“更何况,纵我是麻烦,也是你自找的。” “你遁光跟了我三千里,说我自找麻烦?”渔夫冷笑。 “我也不打算为难你,我的事不会牵累到你的。”陆照旋平淡道,“我只是想来问问谢家……和谢镜怜。” “谢家能怎么样?”渔夫嗤笑,“三大世家,风风光光,你不会做着自己销声匿迹几十年,万年世家就能突然倒台了吧?” 几十年。 陆照旋一顿。 自她于孟阳醒来之后,满打满算也就十七年,哪来的几十年?莫非算上了原身的那十八年?也就是说,她其实是自胎中转轮过一次,一直不记得前生事,直到陈守功那次才开启宿慧的吗? “几十年了啊……”她略带感慨,似在怅惘,“好似旦夕,真是时光匆匆。” 渔夫以为她意有所指,“你若真聪明,就不该再掺和这事。谢镜怜若还活着,也定不会喜欢你与谢家纠缠。你本是局外人,何必趟浑水呢?” “若是谢镜怜,绝不会对我说这话。”陆照旋淡淡道,“我与谢家恩怨确起自谢镜怜之死,但在数百年你死我活里,已与她无关。纵我与谢镜怜反目成仇,谢家也还是我的敌人。” “我不知道你哪来的机缘侥幸过了雷劫,让你莫名其妙自信。你不过元婴一劫修为,自己还背着秦家和席家的恩怨,就敢大言不惭与谢家你死我活了。”渔夫冷冷道,“你不要以为我们都和谢家有仇,就以为我会帮你。” “我记得几百年前,谢镜怜刚死,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对我说过这话。”陆照旋微微一笑,“只不过那时候你说的是‘元婴一劫’还是‘化丹’,‘席家’还是‘宁家’。” “你确实比我想象中走得远。”渔夫神色冷淡,“但我已是元婴三劫,在谢家面前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更何况你呢?” 陆照旋凝视着他,笑容微妙,渔夫蹙眉,“你笑什么?” “你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什么吗?”她轻声道,“在我眼里,你们这些人都是道旁枯骨。” 渔夫露出厌恶而难以忍受的神情,“若不是看在谢镜怜的份上,我早就杀了你这等狂妄之徒。” “若你与谢镜怜没有兄妹之情,我也不会同你说这话。”陆照旋轻叹。 这不是狂妄,是规劝。 这世上,不争则死,她是,谢镜怜是,宁正阳是,人皆如是。 “他们来了。”陆照旋忽地抬起头,望向天边。 天边流光闪动,转瞬化作三道身形。 陆照旋一闪身,已离开舟中,于渺渺江天凭虚而立,悠然道,“我还在想,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第35章 虚实相生,独斗三婴 她姿态洒然写意, 仿佛并非仇家寻上门,更似故人来访。 “大言不惭。”来人中,有人冷笑。 陆照旋微微一笑, 并没有作答。 “现在你只管张狂,待会有你哭的时候!”那人见她不答, 再次出言讥讽。 “我记得这话当年你也说过。”陆照旋轻叹一声。 她话语里并非别有意味,落在听者耳中,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之前让你侥幸脱逃,如今却不可能了!” 陆照旋凝视着他, 垂眸而笑。 这就是她喜欢见故人的缘由了,旧人往事,总能牵动她为数不多的情绪, 让她感觉自己是真实存在而非被岁月磨去自我的, “当年你元婴,我化丹,如今你一劫,我也一劫,你觉得旧事重提很威风吗?” 陆照旋敢在蕃城现身, 就不怕秦家得知她的消息来寻,甚至于, 这也是她有意为之。 宁家和秦家俱是杀她而后快,区别只在于两者实力。 宁家修为最高者不过元婴一劫,而且还是她无比熟悉的老对头宁正阳,就算她没渡劫前孤身上门也不带怕的, 如今更是直接解决恩怨,也算对得起千年纠缠。 但秦家不同。 秦家是有蜕凡老祖坐镇的,陆照旋再怎么亡命之徒也不会在元婴一劫就上门, 那是自寻死路。但她已不怕秦家的追杀了,甚至于,引来秦家的追杀反而更合她心意。 只要秦家那位蜕凡老祖没有亲自撕下脸皮动手,她有信心反杀任何追杀者。而据她所知,秦家超然的地位也意味着强大的对手,秦家那位蜕凡轻易不敢离开秦氏,以免他人趁虚而入。 她说她在想这三人到底什么时候来似乎有些狂妄,实则是她的真心话,盖因这三人中,有她必杀之人。 陆照旋是个杀性很强的人,或者说这世上散修若想长风破浪,手段就不能不狠。挡了她路的人,她要杀,与她有仇的人,更要杀。 若是寻常恩怨,也许冤有头债有主,但秦家和谢家在她心里是必灭之家。当年追杀她的是整个秦氏,也并没有秦家人因为她是无辜牵连而同情帮助她,他们没有义务帮助外人。 所以她报仇的时候,倒也不必考虑是否有人无辜。 秦氏的辉煌是秦家所有人共铸的,没有人无辜。 但在必灭之家之下,秦氏中还有人是她指名道姓必杀的,比如来人中与她呛声的这个,秦仲游。 两人是老相识了。当年陆照旋一路反杀秦家追兵,来杀她的修为越来越高,最后竟让秦仲游这个元婴真人出马,也算看得起她。 清风涌云浪,浅霞起烟波,剑光如电光,于这烟波覆云里惊落。 秦家是流洲少有的不学剑的世家。秦氏的存元万生术声名赫赫,陆照旋私以为比三大世家传承也不遑多让,秦家之所以比这三家弱,只是弟子不够争气罢了。 庸人会因传承之人的强弱来分传承强弱,如陆照旋这等方知人是万法之宗,再是稀世的传承,落在庸才手里,也只能明珠暗投。 更不必说,她可能是这世上最熟悉存元万生术的人。 前来追杀者有三人,其中两人为元婴一劫,还有一人气息虚渺,显见已过了二劫,倘若转世之前,陆照旋绝不敢如此托大,早已逃得影子都没了,然而自得了洞冥派传承,无论道法造诣还是神通手段都已是天壤之别。 她差的本就是这临门一脚,又如何会怕? 剑光伴着雷音潇潇而落,于天光里更显出说不出的疏阔,显见御剑者剑道造诣之高,竟于术中显道。 秦氏三人见了这剑光,俱是一窒,并未料到她竟有如此手段。 秦仲游更是神色大变,“她……果然是谢家的破元剑典!” 江上轻舟早已远去,渔夫立在舟头,露出复杂难言之色,“破元剑典啊……谢镜怜敢教,她倒也真敢学。” 陆照旋恍若未闻,只任剑光如天光,引得秦氏三婴各出手段去接,倏忽又化作孤光千里,昂然排开,将那江天湛湛化作青空朗朗。 秦仲游只觉应接不暇,举步维艰,神色早已变了百转千回,可堪登台作戏。一晃数百年,当年只能在他面前狼狈奔逃的化丹散修,竟变得如此厉害,相较而言,他这些年时光竟似统统喂了狗一般! 他正五味杂陈,忽见眼前孤光转换略显迟滞,似是法力未匀,收束不及,不由心念一动,灵光法力早一齐上前,涌入那孤光之中,转瞬相生,便要将那千里孤光逆转,倒逼陆照旋。 孤光一滞,似就要倒戈相向,却蓦地又转向,倒头拍岸,将秦仲游的灵光法力一齐淹没,吞了个干干净净,逼得他一口血涌上喉头,半晌才回转。 “虚而实生,实而虚生,我也会。”陆照旋隔着天光云水朝他微微一笑,仿佛一具精致到极致的傀儡,不带丝毫情绪,没有半分生气,“多亏道友当年指教。” 秦仲游只觉她这一笑,倒比方才那故意引他出手的破绽伤他更甚,血气涌上,几欲再次吐血。 陆照旋这话一出,带他思绪回到数百年前追杀之时,对这散修确怀轻蔑戏耍之心,曾以虚实相生之法戏耍她,让她以为有生路,却在生路中更辟死路。 对于陆照旋这等散修来说,神通手段不足倒还在其次,若有机缘福运,又或是斗法多了,总能有些心得。然而于道法领悟之上,却与世家弟子相差甚远,堪称云泥之别。 世家弟子有家族传承,是从小一本一本/道/经诵念,由师长亲授指点,有千万年底蕴,自然事半功倍。 而散修别说有人指点了,就连道经也难得,偶然到手一本,也可能是错漏百出,专门坑害后人的。故而手段超然、道法上却误入歧途的大有人在,纵惊才绝艳,也难走远。 秦仲游以此戏耍她,便是想讥讽她散修竟妄想登仙,无异于痴人说梦。 未料,如今却被她反拿来羞辱! 那孤光排空而去,悠然而回,旋卷万里,吞吐云烟,陆照旋一人独斗三人,竟好似闲庭信步,尚有闲心去一洗江天,以春江景作陪衬。 秦氏三人虽知她只是作态羞辱,实则未必没有全力以赴,仍觉心头一梗,恨不得回到多年前,在此人尚未凝婴时便击杀。 剑光出自孤光,又回转孤光,来去纵横,孤光来势沉沉,似排山倒海,剑光出入凌凌,如紫电青霜,两者相辅相成,于磅礴中显极锐利,压得三人只能齐力抵抗。 “她这不是破元剑典!”那二劫修士忽道。 “怎么说?” 这分明就是谢家的破元剑典。 “我也曾见谢氏子用此剑法,凌云锐气不遑多让,但并无此等磅礴浩渺,其转换自如,还在破元剑典之上!” “莫非这是谢家不传之秘,唯有嫡系弟子方能学?陆照旋的破元剑典学自谢镜怜,那谢镜怜乃是谢家嫡系弟子,虽祸起萧墙,但她身死之前也是谢家天才,也许能学到破元剑典精髓?”秦仲游猜测道。 那二劫修士望着那孤光,沉吟许久,缓缓摇头,却不说话了。 这三人中,数秦仲游对陆照旋的破元剑典最深信不疑。他绝不信一个数百年前只能在他面前狼狈奔走的散修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超越他。事实发生在眼前,那么原因一定在于破元剑典——定是谢家传承不凡,这才让陆照旋变得如此厉害。 若陆照旋不曾结识谢镜怜,若谢镜怜不曾授予她破元剑典,那他绝不至于被一个散修打得喘不过气来! 长风暗度,吹开碎云,青空如洗,那孤光映照长空,更显出无限美景来。 秦仲游眼尖,一眼望见那天光云影里似有黯淡,法力已先涌去。到了元婴这等境界,往往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之隔,秦仲游但见破绽,绝不放过。 这次,似真是陆照旋失误,收束不及,转瞬间孤光千里成云烟,为秦仲游反过来收覆,她那始终云淡风轻的面上终露出沉容与暗色。 其余两人见了这,哪还不知道趁势就追的道理,自是灵光齐涌,一齐不要钱般朝陆照旋当头覆盖下。 眼见陆照旋就要为灵光淹没,那万里长空忽地一闪,再吐云浪,清光一泻而出,映照江天,地上千里瀚江,天上无穷清河,似江水是天河倒影,又似天河是江水镜容,互相映衬,一刹那天地竟成一环,再无上下之分! 那江河清影覆满人间,轻轻一旋,竟将秦仲游完全淹没在其中,再一旋,已无人迹。 秦氏另两人大惊失色,不知她到底是何手段,竟有如此威力,能转瞬倾覆同境界修士而无声息,不由心生惧意。 那二劫修士沉声道,“我观陆道友并非心性恶劣之人,大家无非立场不同,生死全凭本事罢了,又何必戏耍折辱呢?” 方才那式唤作孤光易转,与破钟离棠金乌西坠的孤光千里并列孤光手五式之一,是否极泰来、虚极实生之术。 这二劫修士不知招式,却能感其道法生灭之理,因其又是虚实之道,与陆照旋前言对照,故有此一说。 数百年前,秦仲游待她如猫捉老鼠时,可没人帮她出声,现在倒和她说“士可杀不可辱”。 她并不恶劣,对仇人的丑态也不感兴趣,但有些事曾是她的动力,她不辜负。 “秦仲游曾对我说,因为你弱。”陆照旋轻声道,“现在,我把你们秦家的话还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更,下一章十二点发~ 第36章 舟中闲话,祖洲往事 “你不必急, 我不会厚此薄彼,这句话不止还给你们,还会一个个还给你们秦家每个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二劫修士竟叹息起来, “道友执迷前事,恐生心魔。” “道友下一句多半就是‘我无意与道友为敌, 实是迫不得已,若道友愿高抬贵手,必回秦氏代为分说,化干戈为玉帛’, 是不是?”陆照旋长笑一声,“我不执迷,也无心魔, 但我不会放下恩怨。” “恨支撑我走了上千年, 如今发达了,虽觉往日妄念无趣,总得一一实践,否则怎么对得起我落魄时发狠的期待?” “无论如今是否看开,我走投无路时发誓要灭秦氏, 那我就一定会做到。” “不劳道友费心,只需把命留下就好。” 那孤光轻转, 翻云覆浪,朝两人当头涌去,两人面露惊骇之极之色,远遁欲逃, 却被那光华当头罩去,卷入其中。 一人当场消融在那孤光中,唯余那二劫修士从中奋力挣出, 再不敢、也再无余力动手,只能化作遁光不要命地远遁。 陆照旋远望那遁光,并不去追,只是抬手,白虹自她袖底飞出,转瞬追上那遁光,当头打去,那遁光便消散开去。 白虹轻轻一旋,便带着此人的尸首与财宝一道回来了。 陆照旋一闪身,已落在那一棹归江天的远舟之上,微微一笑,“麻烦解决了,现在总可以好好聊聊了吧?” 渔夫以极为古怪的目光注视着她,似乎面前人忽地有了三头六臂,“你用的不是破元剑典。” “我用的就是破元剑典。”陆照旋淡淡道。 “我从小学的就是破元剑典,它到底什么样我比你更清楚。”渔夫冷笑,“你的剑法似脱胎于破元剑典,但又有其他传承相掺,这是你在秭殊洞天得来的机缘?” 陆照旋集孤光手与破元剑典于一体,以自家千年领悟,别出机杼,自成一家,这是藏不住的。 “谢坦,”陆照旋忽地唤道,“你对我算不上恩情,别摆救命恩人的架子对我指手画脚。” 谢坦一噎,冷哼一声,“你更没为我做过什么,我凭什么告诉你谢家的事? “你先前曾对我说过,你们有个同盟,专门反抗三大世家,互相守望?”陆照旋沉吟片刻,问道。 她和谢坦其实不熟,唯一的联系便是谢镜怜。 这两人俱是谢家天才弟子,却因兄弟阎墙之祸,最终反成为谢家的敌人。 谢坦是谢镜怜的族兄,与她差了几百岁,未与谢氏反目成仇时,因长辈之谊对后者颇有照拂,没想到数百年后,两人竟走上了相同的命运。 谢镜怜为异母弟算计而死,在此之前,她屡遭后者算计,却始终顾念同族情谊,未对后者下杀手,谁知竟因此身死。 陆照旋还记得她死前握着自己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未听劝诫,悔之晚矣”。 谢镜怜就死在陆照旋面前。 如今回想,很难说当日心情,陆照旋早已不习惯那样浓烈而毫无保留的情感,连回忆也觉陌生。她只记得那是不亚于被追杀时走投无路的绝望和痛恨。 陆照旋从来没有朋友,她不信情谊。她见惯了今日情投意合,他日便能因蝇头小利而反目成仇。 谢镜怜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她愿意相信的人。 有时陆照旋会觉得谢镜怜傻,简直在脑门上写满了“来坑我吧”,让人觉得不坑她一把都亏得慌,反正没有代价。 但她知道谢镜怜其实不傻,她只是太好了。 谢镜怜死的时候,陆照旋感到深切的悲哀和孤独,这是她从未想到会因某人之死而产生的情绪。 她信大道独行,是谢镜怜让她明白独行未必无情。 谢镜怜顾念同族情谊,但陆照旋不会。谢镜怜的异母弟仗着谢镜怜的宽和兴风作浪,陆照旋只会给他一剑。 无论是给谁报仇,她杀了谢氏嫡系子,自然与谢氏结了仇。 毕竟,一介散修无论为了什么理由都是不配杀高贵的谢氏子的。若人人皆可代谢氏族规而行,那谢家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此后数百年,追杀她的势力名单上又多了个谢家。 但她无悔。 谢坦打量了她一会儿,似有犹疑,最终却定了主意,“不错,当年你实力低微,我觉得你只能是拖累,如今你已用实力证明了资格,我自然该邀你加入。” 他早知陆照旋有其不凡之处,否则也不可能顶着宁家、秦家、谢家的追杀一路走到如今。但他与陆照旋因谢镜怜之死而结识,那时她才化丹期。 化丹再怎么强、再怎么击杀同境界修士,战绩再辉煌,对于元婴修士来说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没有实感。 直到方才,陆照旋独斗三元婴,全歼对手,还能全身而退,这手段即使是谢坦这等谢氏天才弟子见了也心惊不已,知其专门在他面前杀人,就是为了震慑他,让他莫要轻视她。 她的目的达到了。 “我们这同盟,唤作天光会。”谢坦沉吟了一会儿,“取自天光初霁之意,是想自流洲开一片天光无晦,不受世家纷扰。” 陆照旋轻轻颔首。 谢坦见她神色平淡,似丝毫不为所动,不由有些不悦。 他自觉自家天光会豪情万丈,有普渡众生之意,敢于流洲万年格局中更辟新天,乃是一等本事、一等壮志、一等胆气,落在陆照旋这等饱受世家欺压的散修眼里,纵不是当场折服,总该动容不已。 岂料,陆照旋竟无动于衷。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谢坦自觉无趣,不由懒懒道,“我们有此意向,倒也不是凭空发梦。流洲虽无成例,放眼十洲五岛,却是有人成功的。” 陆照旋挑眉,“十洲五岛?” “不错。”谢坦见果然吊起她胃口,不由满意一笑,他不知陆照旋转世凤麟洲之事,只道她被流洲以外的消息震撼到,自得道,“我们与其他洲岛有联系。” 看来流洲与其他洲岛的通道也逐渐开启了。 陆照旋一边思忖着,一边罕见地朝谢坦露了个笑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天光会之立,便来源于祖洲的先例缘生宗。”谢坦讲起缘生宗来,眉飞色舞,“这缘生宗的开山祖师裴梓丰是位极了不得的大能。他不忿祖洲世家独大,垄断传承与道途,便创立了缘生宗。” “缘生宗讲究有教无类、人人皆可得道。最初缘生宗为祖洲世家疯狂打压,但裴祖师顶着压力,屡屡化险为夷,最终成为蜕凡真君,缘生宗也压下诸多世家,成为祖洲第一宗门。” 陆照旋挑眉,微感惊奇,不由问道,“全洲上下,有教无类?” “不错。”谢坦见她终于动容,自觉骄傲,“祖洲世家再无霸道之机!” “那这位裴梓丰前辈真是了不起。”陆照旋真心实意感叹道。 “可惜天妒英杰,裴真君结仇太多,虽力压诸世家,到底留了暗伤,转世去了。”谢坦叹息,“不过缘生宗已然势大,不必裴真君坐镇,也能镇住祖洲。” 他话音一转,“我们天光会效法缘生宗,愿相互守望,不受三大世家霸道压迫。” 陆照旋听谢坦滔滔不绝,神色不变。 任谢坦怎么硬扯,缘生宗与天光会都不是一回事。 前者矛头对准的是所有世家,反对“生而高贵”,抵制血缘垄断仙途传承,认为所有人都有资格问道求仙。 后者却只是想于世家独大的流洲抱团取暖,得一喘息之地,若世家不针对他们了,便绝不会主动相向,本质便是苟延残喘罢了。 陆照旋觉后者无可鄙薄,却也无可赞叹,倒是前者…… 能成是盖世英豪,不能成也是一代人杰,敢于万年格局中换新天,本就是大胆气、大毅力、大神通。 “我想请你加入天光会。”谢坦不知她所想,郑重邀请。 陆照旋不置可否,“我若进了天光会,需要做什么?” “不需要你做什么,大家守望相助,共抗三大世家便是。”谢坦笑道,“若你有什么需要大家一起搭把手的,也能有个伴。” “说来,之前听说你去秭殊洞天,最近我们天光会也有道友欲去觅机缘,不知可否稍稍指点他们一二?不会白拿你的经验,自然有酬劳。” “他们倒是好胆气,敢进秭殊洞天。”陆照旋挑眉。 “咱们散修若想再进,不搏命还能如何呢?”谢坦叹息。 陆照旋瞥了他一眼。当初她还是化丹修士时,谢坦已与谢家反目成仇,见了她仍把世家出身的架子摆得高高的,似乎若非谢镜怜,她这样的散修便是他眼里不值一提的尘埃。 “你且把他们叫来。”她淡淡道,“我看合不合眼缘。” 谢坦取出一面玉牌,化为灵光飞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便见远天遁光于烟水中潜来,绕江天而转,落于舟头,化作一男一女,面带警惕之色,朝陆照旋望了一眼,朝谢坦颔首。 “这二位是甄道友、吕道友,他们是道侣。”谢坦他们互相介绍,“这位是陆道友。” 尚未互信时,谢坦并不直接报上姓名,然而那对道侣中,吕姓女修打量了陆照旋一会儿,冷不丁问道,“陆照旋?” 谢坦笑容淡去。 陆照旋惹仇的本事大,名声也水涨船高,散修、姓陆,足以让人猜到她的身份。 但这人若是有眼力,就不该一口道破。 被人叫破身份了,她没有否认的必要。 “我是。” 第37章 玄门散修,有形无形 “我听说过你。”吕姓女修朝她微微颔首, 神情严肃,“你和谢家有仇,就是我的朋友。” 陆照旋不把这话当回事, 她见过太多人话鬼话混说的,也不需要有共同仇人的朋友。仇怨这种东西, 是不能共享的。 “我听说道友曾去过秭殊洞天,不知可否介绍一二?必有重谢。” 有时陆照旋忍不住去想人们客客气气下的真实情绪,如果她不实力超拔,他们到底又会作何反应。这是经历过狼狈不堪到声名显赫的本能。 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因为没有如果。她的过往、她的实力构成了她这个人。 然而,尽管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她在流洲有种如鱼得水的快感, 而在凤麟洲没有, 哪怕前者仇家势大,后者则有靠山可依。 陆照旋想,也许她天生不甘安逸。 “我发现好似全天下都知道我去过。”陆照旋的漫不经心隐含着无言的锐利,仿佛雄狮小憩,“宁正阳说我死了, 谢道友又说我得了绝世机缘。” 其实谢坦所知也是陆照旋死在秭殊洞天了,但消息真假难辨, 人都好好地站在面前了,实力不退反进,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到底都是怎么知道我去过的?消息还五花八门的。”睁眼说瞎话是陆照旋多年散修经历里最熟练的手段,明明她就是死了一回, 却完全可以当作笑话看。 “去秭殊洞天的人说道友得了至宝,被赵家的赵咎同追上了,恐怕凶多吉少。” 吕姓女修见她有心谈笑, 也愿卖好,陆照旋的名声太大了,许多元婴三劫的修士都没有她名号响亮。 人的名树的影,纵是元婴修士也难免俗。 陆照旋不予置评,“我确实去过,不过秭殊洞天一直在分化,几十年便能换一番天地,空口而谈反误道友。” 不等两人说什么,她径自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二位是否愿听。” 两人难道能拒绝? “不瞒二位,我自秭殊洞天中确乎得了一番机缘。人心不足,还想再去,不妨结伴而行。” 此言一出,道侣俩尚未如何,谢坦倒先露出惊异之色来,以为陆照旋出了什么问题。 以谢坦的了解,陆照旋断不轻信他人。谢坦自知两人不熟,没这么大面子。 如此,这提议便耐人寻味了。 三人惊疑不定,陆照旋只是微笑不语。 “道友有些为难人了。”甄姓男修首度开口,“大家素昧平生,还未到过命交情吧?” 陆照旋忽地朝二人分头传音卷去,不顾谢坦就在一旁,或者说,她就是要谢坦看到她传音,“法力飘渺无定,似吞实吐,道友,隐藏来历不容易啊。” 传音刚去,两人俱是瞳孔一缩,纵极力掩饰,也不由露出惊骇之色来,那男修甚至险些要朝她动手。 谢坦安能不知她在传音?他见那道侣俩如临大敌,除了一头雾水还是一头雾水。 他一向知道陆照旋奸猾似鬼,并不去管那对道侣,微微蹙眉,朝陆照旋望去。 陆照旋一时顶着三人的注视,泰然自若,没带往谢坦那瞥一眼。 “有道友相伴,自是好事。”吕姓女修凝视着她,唇角勾起,不含半点笑意。 谢坦便见这三人没事人似的朝他招呼一声,化为遁光走了。他虽本就只是牵线搭桥,但直接被甩开,还是有被利用个彻底之感。 那三人中,两人无暇去想这许多,陆照旋却是根本不想。有时她行为张狂无礼,有时又温文有礼,全看是对谁。似谢坦这等软硬不吃、轻易不动手的,怎么舒服怎么来。 多年散修经历带给她的不止谨小慎微,也不止难于信任,还有张狂恣意。对于世家子来说,她是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太胆大、太激进,似乎全没想过后果。 一如提剑杀遍一百零八峰,常人纵也能想到恩怨由己、陈家无据、师徒一脉撑腰,也不敢来这一出。若料错了,下场无比凄惨。 虞靖婵曾觉陆照旋是藏有火山的静海,若她此时在场,便会明白回了流洲的陆照旋已掀开沧海洪波。 或说,她一直都是岩流炽烈。 “道友方才何意?”自春江远去,再无扁舟一叶,那对道侣收了笑容,呈前后夹击式,似一言不合便动手。 “我劝二位冷静些。”陆照旋神情比二人更冷淡,“玄门还不至于在流洲喊打喊杀,不必归己于过街老鼠。” “说得轻巧……”甄姓男修忍不住开口,却被道侣打断。 “道友还见过其他玄门传承?”吕姓女修紧紧地盯着陆照旋。 看这反应,果然是流洲本土的玄门修士,流洲果然也是有玄门传承的。这与赵雪鸿所说“每三万年玄元一战”正相对应。纵是有人刻意扫除玄门痕迹,也没法尽数扫清。 陆照旋轻描淡写,“你们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我只是觉得大家坦诚些更安心。” 安心的只有她自己吧! “恭敬不如从命。”吕姓女修竟不再多言,含笑应下。 陆照旋心知这人什么打算,并不点破,三人结伴同行,一路朝秭殊洞天而去,陆照旋倒是于途中获得了不少有关自家的小道消息。 “赵咎同?必杀之而后快。” “转世至宝?去问赵咎同。” 她睁眼说瞎话是一把好手,随便敷衍而去,半真半假的,这对道侣也看不出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直到进了秭殊洞天也毫无所获。 秭殊洞天是尚未开化的洞天。洞天俱是天地生长、钟灵毓秀的存在,连通虚空中无数世界,常有不见世的天材异宝或传承在其中。 洞天分化涉及虚空,过程漫长,时常有数千年未成的,凶险之极,实非人境。似秭殊洞天便是半开未开,机缘与凶险并存。 陆照旋是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却不是没事就把命悬在刀尖的傻子,她看似比谁都狂妄大胆,实则比谁都谨小慎微。 她会主动进入秭殊洞天,实是走投无路了。 陆照旋一生有两桩大机缘,每一桩都后患无穷。 第一桩是谢镜怜,两人化丹时结识,一人尚为谢氏嫡系子,一人尚是落魄窜逃散修,本是云泥之别,却因谢镜怜的温柔以待而最终成为挚友。 谢镜怜是陆照旋千年苦修里头一遭天降机缘,虽然方式不是她想要的。谢镜怜死前将谢家的嫡传道法破元剑典教给她,这门道术让陆照旋声名鹊起,以一己之力抗谢、宁、秦三家追杀,甚至去席家盗取极品昆吾全身而退。 但风光都是有代价的。 破元剑典是最纯正的元门正法,对修习者的元神要求极高,唯有元神强横至极且从无旧伤者方可习练。 陆照旋不是这等幸运儿。 刚入道时宁家人便说她资质差,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根骨,还因为她的元神。元门功法讲究肉身反哺元神,自是以元神为重,陆照旋不仅根骨差,天生元神也不强,基本算是仙途无望。 她自家明白自家事,却从未认命,同时蕴养元神与根骨,最终还是磕磕绊绊走了下去。 若她生于世家嫡系,也许还有好命可以慢慢蕴养,但她不仅是个散修,还是个很能结仇的散修,被追杀了上千年,早已暗伤无数。 秦飞臻以存元万生术让她三十六度死去活来,也许反而成就了她,让她的根骨在一次次复生中有所提升。但对她元神的损伤却是不可逆转的。 元门修行就着落在元神之上,可以说,秦飞臻毁了她大半道途。 自此之后,陆照旋想尽办法修补损伤,却终究无果,平日里动手自如,唯有晋升时才知究竟。 以她这样的状态,显然是不能学破元剑典的,但她当时已走投无路。不学,则元婴无望,学,则还有一线凝婴的可能。 陆照旋是宁为而死,绝不坐以待毙的,她选择学。 纵是饮鸩止渴,她也甘之若饴。 借助破元剑典,她勉强凝婴,但元神受损过甚,而元婴三劫俱起自心海,她已不可能再进。 她所面临的困境是永不止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化丹时她疲于奔命,元婴后也危机四伏,她若不想办法早日更进一步,便会陨落在追杀之下。 因此,她主动进秭殊洞天求一线生机。 “秭殊洞天尚未分化完全,虽然几十年又有变故,但外围虚空海却是不会变的。”陆照旋主动道,“虚空一如弱水,本质是无,一无形一有形。” 道侣听她说这些,不由一怔。他们已笃定陆照旋威胁他们同进秭殊洞天乃是不怀好意,此时却觉她竟有几分传道授业之感? 世家个个号称藏有道经千卷万卷,有大道经论传承方是底蕴之家。 对于散修来说,道便虚无缥缈、欲求而无方了,常有误入歧途、回头无路。陆照旋现在却对他们讲起这些来,到底是为什么? “以后还要仰仗二位,不必心急。”陆照旋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淡淡道,“进秭殊洞天,玄门比元门更如鱼得水。” 二人正要再问,却忽觉四面死气,满心只有“逃”,然而不知为何一身法力俱成空,什么也做不了。 两人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绝望地待那在背之芒降临。 忽地,一道生机磅礴而至,将二人卷入,如春风开冰原,一瞬死气全消! 两人惊魂未定,一切有如梦中,竟不辨真假。 唯有一道声音渺渺而来,“我说虚空是无、玄门如鱼得水,你们竟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九点还有 第38章 秭殊洞天,莺声鹊语 “什么意思?”道侣二人尚惊魂未定, 听她此言,不由蹙眉。 “此处在虚空之中,四下死气俱是‘无’, 若想安度,便要化解这虚无。” 陆照旋并无刁难或羞辱二人的意思, 她只是一试二人的应变与反应,权作试探。 散修修行不易,少有那日日打机锋的条件,对道法相生转换更不算敏感, 听不懂她话中玄机很正常。 方才境遇凶险,若陆照旋不出手,这二人便真要陨落在虚空海之中了, 纵是两人再狠得下心来骗她, 也不会把性命交付他人之手,可见是真没反应过来。 如此看,两人的散修身份应当没有作假。 “我说玄门在此更占胜场,是因玄门更擅化无为有。”陆照旋试探之意已达成,不再刁难, “元门修命,玄门修性, 命修是由虚入实,性修却是以有归无。元婴还没到相反相成的境界,元门修士还在修无,玄门修士还在修有。” 由虚入实的还没到“入实”的地步, 由实入虚的还留在“实”,此处要化无为有,元门修士尚且力不从心, 反是玄门占了便宜。 这一切都是陆照旋上次来秭殊洞天得到的经验,她并不藏私,与二人分享,自家并不当一回事,却叫后者震惊不已。 陆照旋随口几句,已是对玄元道统高屋建瓴的理解,纵使那家藏万卷经纶的也未必能说出,盖因于道法上人人皆有感悟,所述五花八门,如盲人摸象,不知全貌。 能概述玄元区别,非极精道法、传承极广博而不能。 陆照旋虽然在流洲声名显赫,但到底是散修,随口一言,竟显露出如此功底,如何不令人心惊? 况且,流洲元门独大,玄门隐匿无踪,这道侣俩多年遍寻不得,而所见修士中更少有了解玄门传承的。论起来,陆照旋这随口一言,竟好似比他们二人这正儿八经的玄门修士更了解玄门! 莫非…… 两人狐疑地望了陆照旋一眼,忽然怀疑起她来历根底。 陆照旋知其心思,却不道破,只作无觉,“将法力放出,感应虚无,与之相融,总能化无为有。” 陆照旋实力拔群、声名显隆,本就有些超然,此后又是道破两人跟脚,又是显露道法领悟,更让两人畏惧,不自觉便听她指示,将法力尽数排开,散入虚空浩渺之中。 一如陆照旋指示,玄门法力自那虚空而入,竟仿佛水流入干涸之地,将一切排开,渐渐化无为有,死气消逝,生机渐复。 但凡二人行动间有所疏漏之处,两人尚未察觉,陆照旋便已出手,为二人补上,化危机于未成。 若只是一次两次便罢,两人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然而次数多了,便知其眼光何其毒辣,又是如何敏锐,之前隐约有在秭殊洞天中将她除去之心,才在虚空海走了一遭,已消散了大半,唯余惊疑于敬畏。 若能不与她为敌,那就再好不过了。 陆照旋一路指使两人动手,自己只需查缺补漏,堪称无比悠闲。比之前进入虚空海轻松了何止十倍百倍? 陆照旋第一次进入虚空海是独身一人。她没有信得过的朋友,能够在大机缘与大凶险之地结伴同行,或许曾经是有的,但故人已逝,不必再提。 初入虚空海时,她只觉四下死气沉沉,一时间未反应过来有无虚实之理,在其中挣扎沉浮,很久才反应过来到底该作何解。 她算是反应得快的,于虚实相生相反之道上也颇多浸淫,即使如此也颇费了一番心力才从虚空海中安度。 她离了虚空海之后,遇见其他结伴同行的世家修士,这才知道人家早有家中长辈备下的法宝符箓化解凶厄,而她无甚准备的这等散修,竟能越过虚空海,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陆照旋虽是散修,却在道法上深有领悟,这不是没有缘由的。 一来她有嘉礼之术这种偏门的法子,常能从世家弟子口中得到很多典籍所载,虽说都不是真传正法,好歹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二来,她与谢镜怜相交甚笃,而谢镜怜出身谢氏嫡系,又从不是藏私的性格,常教她些典籍经论,为她指点迷津。 三来,便是谢镜怜死后,陆照旋得了破元剑典,仇家遍天下,自身又有元神旧伤,难度雷劫。她一心再进,便想着是否能从其他地方补回来,一心钻研道法,还算有所收获。 她本就是悟性远超常人的存在,又有这些机缘,故此,她两手空空进了虚空海,仍能全手全脚地出来。 然而,能活着出来,与游刃有余地出来并非一个概念。陆照旋上次吃了不少苦头,这次可谓有备而来。 若无这对道侣,她有玄门功法傍身,也能轻松度过。不过两人既已撞上门了,她没道理拒绝无偿苦力。 就这么悠哉游哉,她支使着两人过了虚空海,眼前是一片繁花似锦。 “这里又是何处?”甄姓男修微微蹙眉。 刚还是生机全无、死气沉沉,一转眼便是锦绣繁华,满眼如织,光怪陆离有、富贵堂皇有、生机盎然有,若有不知者误入,怕会以为自己进了仙界天宫。 这洞天之中,何以有如此大的差别? “此处名为莺声鹊语。”陆照旋答道,“此处是三千世界之蜃景,取无限繁华为一隅,每一桩都是故梦旧影,无一为真。倘若执迷于过眼烟云,便会坠入无穷深渊。” “故梦旧影?”吕姓女修诧异,“俱为往昔之事吗?” 陆照旋颔首,“万千世界旧影为洞天所捕,汇成这莺声鹊语,此处俱往矣。” 她话音未落,便见有繁花锦绣化为泡影,露出无限杀机来,通往虚空。 倘若有谁就在周围,便立时为虚空所吞噬,任你道法精深、手段无穷也是无用。 这虚空与方才虚空海截然不同。虚空海乃是半开未开洞天所成,在有无之间,虚空却是真正的虚无,以元婴修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安度的。 那杀机四起不过一瞬,转眼织锦荣华便簇拥而上,将其拥在其中,又是一片生机繁华。 只不过,目睹这一幕后,这对道侣再无法安然直视这满眼盛景了。 “此处虽凶险之极,却尽显三千世界,风光如是。天地之大,令人向往。”陆照旋轻叹一声,言语间有些许浅淡的感慨,隐含向往。 若在那泡影成空之前听她此言,道侣二人深以为然,然而见了那杀机死气,只觉遍地都是要命的,哪还能去安然欣赏这繁华,更不要提去向往虚空外的三千世界了。 故此,两人只得尴尬一笑。 陆照旋并不需要任何人应和。她很清楚自己与他人所求不同。正如她不理解旁人为何会止步于某个境界、自觉安逸一样,旁人也不会理解她的志若鸿鹄、无尽向往,只会觉得她是痴人说梦。 “想度过这莺声鹊语,便要去寻这无尽繁华里的一点‘真’。有些故梦依傍本方世界而存,虽也是过眼云烟,却比其他蜃景真得多。” 她说到这里,于蜃景中拈一叶为舟,飘飘渺渺,似从无尽繁华里荡波而行。而她半躺在一叶轻舟中,双目微拢,好似陷入沉酣香梦,不愿醒来。 那两道侣一头雾水,既不信陆照旋会对二人毫不设防,又无措于陆照旋话只说一半,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二人将神识朝陆照旋试探去,忽地大惊失色。 陆照旋竟好似这满眼花团锦簇一般,虚无缥缈、不着痕迹,仿佛不存于世间,也是故梦旧影一般!别说攻击她,稍一恍惚,便是想寻到她踪迹都不可能! 两人立时了悟何谓依托无尽繁华里的一点“真”,原是要找寻一桩依傍本方世界的故梦进入其中,变为虚渺。 然而知道解法是一回事,真正去解却是另一回事,两人对着满眼云烟,不由茫然。 而陆照旋则已陷入无穷故梦。 山峦叠翠。 “师尊,就不能另寻他法,非得转世重修吗?”有三五人簇拥在一起,忧心忡忡。 “是啊,师尊,弟子再想想办法,定能为您解除旧患。转世重修实在过于凶险,您树大招风,仇敌不少,弟子深为惶恐。” 被簇拥者只是微笑,轻轻抬手,眼前几人便俱收了声,满是疑虑。 陆照旋看清了他的容貌,似乎有些熟悉,不由愣了一下。 他眉目英朗,风姿洒然,不言时如岳峙渊渟,含笑时如春山凝翠,气度沉凝,令人心折。 “车轱辘话不必来回说,就这样吧。”他平静道,“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难道这点困难还能难住我?你们担心我,我都明白,但人各有路,不必强求。” “况且,”他洒然而笑,“少则五百载,多则千余年,我便能重回祖洲,都是求仙之人,何必拘泥于朝夕旦暮?” “师尊……” “去吧。”他轻声道,“缘生宗交给你们,我很放心。” 千般幻梦如泡影。 “阿陆。” 她睁开眼,有人朝她温柔而笑。 陆照旋似还在那泡影故梦之中,却又好似忽然沉入静水,唯有静静地望着眼前人,“谢镜怜。” 她语气平淡,毫无波澜,仿佛两人不是相隔生死、相隔数百年光阴,更像是朝夕相处,只道寻常。 但谢镜怜知道她平静下的波澜。 有的人会把自己掩藏起来,而旁人只能看见静海。 谢镜怜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叙旧,开口却变了,“你现在很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预收: 克系+修仙+灵异志怪:《苟在诡秘修仙界》 第39章 鬼府天地,十殿阎罗 故友数百年未见, 谢镜怜不是叙旧,反而突兀来这一句,十分莫名其妙。陆照旋神色不变, “怎么个危险法?” “你与我去了鬼府便好分说了。”谢镜怜蹙眉,“我且把鬼府情形说与你, 你自己判断。” 若说这世上有谁是陆照旋无条件信任的,那便唯有谢镜怜了。她毫不犹豫地跟着谢镜怜,不去管那对还在莺声鹊语中的道侣,生机她已指明, 其余不关她的事。 谢镜怜一边引路,一边向她分说,得知陆照旋已知十洲五岛互相交叠, 便直接讲起鬼府来, “鬼府与十洲五岛同样重叠,只不过鬼府与十洲五岛俱通,且不受三万年限制。生者归于十洲五岛,亡魂归于鬼府,互不相涉, 便是蜕凡也没法跨越。” 她说到这里,见陆照旋挑眉, 解释道,“不过这秭殊洞天不同。它是半开未开洞天,勾连虚空万界,能同时作为十洲五岛和鬼府的通道, 故而我让你来秭殊洞天。”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陆照旋问道。 “自你渡劫后,我便一直在此等你。”谢镜怜微微一笑,“你必会立刻赶来。” 陆照旋忽然想到她并未同谢镜怜说过自己转世去了凤麟洲。 “凤麟洲?你竟去了玄门之地。”谢镜怜朝陆照旋打量了一番, 露出诧异之色,“我见你元神完满,分明还是元门跟脚,在凤麟洲只怕不轻松?” 陆照旋沉默了一会儿,“我见玄门修法力,与元门冲突并不大,便稍加易改,同修玄元了。” “什么?”谢镜怜失声,望着陆照旋,久久不语,良久叹息,“阿陆,这叫我说什么好……” 谢镜怜不是废话吊人胃口的性子,如此作态,是实在心情复杂,“你可知为何玄元有分?” 她一边说着,一边带陆照旋自秭殊洞天横穿而过,于冥冥中跨越天堑,再一转眼,两人已入一片昏惨惨之境。 “此处便是鬼府一隅。”谢镜怜收了那复杂情态,事已至此,待回了自家地盘再与陆照旋分说也不迟,转而向她介绍起鬼府风光来,“鬼府共有十方大地狱,我司掌黑绳大地狱,与秭殊洞天并不相邻。” “此处是合大地狱,与黑绳大地狱相邻。” 谢镜怜以自身气息罩住陆照旋,不叫周遭死气侵来,“阴阳有分,元婴以下一到鬼府便会逐渐失去生机,沦为鬼魂。虽说你已凝婴,到底少接触微妙。等蜕凡了,受到的影响就少了。” 陆照旋受教。 谢镜怜有意带她看遍鬼府,隐匿了气息悠悠而行,“在鬼府,鬼修阴魂俱在十殿阎罗辖下。不过也有凶戾不化、修为较高的不愿归附,权且任他们去,掀不起什么风浪。” 陆照旋听她一一道来,并不言语。 这样的谢镜怜,与她所熟悉的那个人比变了很多。陆照旋从不评价旁人的转变是好是坏。 但她忍不住想,谢镜怜从多次放过欲置她于死地之人的心软修士,在短短数百年内一跃成为十殿阎罗中第三位的蜕凡真君,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谢镜怜不说,她就不问。 两人正悠悠而行,忽听得一阵兵荒马乱的呼啸,似是朝她们的方向而来。谢镜怜本有绕远之意,不知为何,又朝陆照旋笑道,“才说有人不服管,这便遇上了,叫你见一见我们鬼府的常态。”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道黑光自远而至,戾气无穷,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离得近了,陆照旋一眼便见那是一个身形略显透明单薄的鬼修。与谢镜怜不同,他身上鬼气森森,毫不收敛,一见便知不是生人。 “休走!”那鬼修刚过,后头便有乱哄哄的喊声,紧接着一众鬼修结队而来,比起那独行逃窜的稍收敛气息些,但与望之如阳世人的谢镜怜截然不可比。他们秩序井然,行动统一,显见是这鬼府的鬼卒。 那鬼卒之首带队而来,远远便望见陆照旋二人站在一旁,对逃窜的鬼修无动于衷。那等凶戾之鬼,常人是不愿沾惹麻烦,故而他也没当回事,直至两人身旁,朝谢镜怜瞥了一眼,蓦地愣住,连遁光都停了。 “阎君?” “先去捉人。”谢镜怜微微颔首。 “是。”那鬼卒得了准许,立刻又带着人闹哄哄地往前冲,不一会儿消失在两人视线里。 两人无言。 “我在这鬼府中,还算有几分薄面。”谢镜怜沉默了一会儿,似解释,似闲聊。 “等我死了,就指望你拉扯故人了。” 谢镜怜一怔,陆照旋如何会说出这等丧气话?她不由朝身侧人望去,却落入一汪沉静如海的注视。她忡怔许久,叹道,“人世隔红尘,数百年来,你也变了。” 若放在数百年前,陆照旋简直像团永不熄灭的烈火,别说指望别人拉扯了,就连“死”这个字也是轻易提不得,一提便要怒目的。谢镜怜爱她的炽烈,也羡慕她的炽烈,但也担忧她的炽烈。 过刚则易折,然而若非过刚,陆照旋甚至没有机会活到认识谢镜怜的时候。 但人总会长大的。 “人都会变。”陆照旋淡淡道。 “好事。”谢镜怜望着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也变了。我……” 她话说到一半,之前那队鬼卒已捉了人,闹哄哄回转了,谢镜怜被这动静一打断,便又收了声,朝他们望去。 “阎君。” “做得不错,本座只是路过,你们自去吧。”谢镜怜做了鬼府阎君、蜕凡真君,也不改温柔和善的性子,只是这温柔和善比起数百年前,藏了太多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鬼卒如蒙大赦一般,飞快地遁走了。 谢镜怜转而朝陆照旋笑,“我不是此处阎君,但合大地狱与我那黑绳大地狱相邻,十殿阎罗又是鬼府俱识的。” 她随口介绍了自家情况,转而道,“他们方才追捕的便是不服十殿阎罗管辖的厉鬼。若只是不服管,或许能看在实力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逞凶耍横扰乱秩序,那便要捉拿擒杀了。” “这些人见了我,诧异之极,是因为十殿阎罗轻易不离自家辖下,没想到我会在合大地狱出现。”谢镜怜说到此处,朝陆照旋微微招手,“这鬼府纵有一二分风光,也独在我家,此处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两人由谢镜怜遁光裹住,一气朝黑绳大地狱而去。 以蜕凡真君的遁速,天涯也是咫尺,谢镜怜遁光全速摆开,不一时便已至。 谢镜怜请陆照旋同坐,沉吟许久,“数百年不见,我摇身一变,成了蜕凡,更坐上了这鬼府第三殿,你恐怕很是疑惑吧?” “是有一些。”陆照旋坦然。 “我死后,回顾平生,只觉大梦一场,仿佛一场笑话。”谢镜怜苦笑,“故而来了这鬼府,便痛定思痛,决心一争,但……我的决心固然重要,可这世上有决心的人多了去,我也不是什么天命之子,能在短短数百年中做到这些,是因为有贵人相助。” 明明说着“贵人相助”,可她眉宇间愁色难掩,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陆照旋正要再问,便听得有怒雷之声,显然是强者高呼,“谢镜怜!” 谢镜怜神色一冷,朝陆照旋叹道,“让你见笑。” 有人怒气冲冲冲进来,一见殿中两人,竟二话不说,朝陆照旋伸手探来! 他气势汹汹,“谢镜怜,你果然擅带生人入鬼府,该当何罪!” 第40章 性命之修,玄元之分 这人出手突然, 谢镜怜反应稍慢一拍,竟便见他已将捉到陆照旋。 早在来人冲进来之前,陆照旋已知其来者不善, 等此人伸手时,早已腾挪欲走。 然而那人见她欲走, 眼中虽微露讶色,手下却未有半分迟滞,依旧抓来,陆照旋便觉四下忽地失了方向, 仿佛换了天地,陷入一片无方之境。 在这无方无边之境中,无论向何处逃去, 都只会回到原地。 逃不掉, 没法逃。 陆照旋神色不变,轻啸一声,一道磅礴法力便自泥丸宫涌出,细若游丝,精纯无比, 在她所感之境中旋了一周,似清风吹开白浪, 于无方之中更辟开一条出路。 陆照旋便顺着这一星半点的生路匿走,似流水涌出蚁穴,纵有千里之堤,也似无用。 法力裹着她, 不过转瞬便从原地一闪离开,落在了谢镜怜身后。 谢镜怜的法力早已将那人法力搅得一星半点也不剩。 若是修为不够之人去看,便会以为来者托大, 大咧咧随手去捉陆照旋,被陆照旋一个闪身躲开了。 然而这过程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中间过了几个周转,二人虽俱远未尽力,也可称过了好几式、好几重博弈。 来者脸上闪过极为明显的讶异之色,似从未想过陆照旋能从他手下逃脱一般,手已伸出,僵在那里,倒有几分尴尬,显得过于自信。 然而,他有这个资格自信满满。他气息虚渺森严,隐晦内敛,见之如山峦藏于雾下,显然远超元婴,是与谢镜怜并驾齐驱的蜕凡真君。 “道友来我黑绳大地狱有何贵干?”谢镜怜冷冷地问道。 “你身后这人分明是阳世生人,为何会来鬼府?”来者收了手,理直气壮,“莫非与阳世私通?” “阳世之人不可来鬼府?”谢镜怜反问,“为何我竟不知?” “阴阳有分,各有其道,互不干涉,你身后这人分明已是元婴修为,且气息纯正虚渺,显然是名门出身,学的是真传上法,岂非是阳世觊觎鬼府者?” “我还真是头回听说名门出身元婴便要觊觎鬼府。”谢镜怜温和道,“我不知道鬼府有这个规矩,也不信鬼府有这个规矩,想是道友记错了。” 她语气温柔,似毫无怒气,然而语气坚定,显然是主意已定,态度坚决之极,与数百年前那个易心软的女修截然不同了。 陆照旋没想到有一天谢镜怜竟真能甩掉她那个优柔寡断的破性子。 “帝君在时,向来如此,你休要胡搅蛮缠!”来者脸色一沉。 “若是帝君定下这等规矩,自然该由帝君来与我说,道友管得忒宽了些。”谢镜怜语气柔和,言语却一点也不客气,“况且,在下蒙帝君青眼,忝为鬼府第三殿,可从未听说过鬼府有这事。”wedfrtyukk; “道友若没面子请出帝君,就请回吧。” 那人被谢镜怜一噎,露出恼怒之色,“你不过是仗着帝君青眼,强行提到这位置上充数的罢了,倘若失了帝君……” “不劳费心。”谢镜怜送客。 “嘿,你早晚会被人扯下去。”那人望了陆照旋一眼便收回目光,朝谢镜怜缓缓说道,“帝君的信任,可不长久。” 谢镜怜凝视着他的背影。 “帝君?”陆照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 “你还记得我曾经同你所说的,十殿阎罗之上之人吗?”谢镜怜回过神,“他就是鬼府真正的主人。” “问元?”陆照旋挑眉。 “问元。”谢镜怜缓缓颔首,“他是元门修士,唤作明叙涯。我之所以能在数百年内一跃成为鬼府阎君、蜕凡修士,便是因为他对我青眼有加,也就是……我方才说的贵人。” 陆照旋凝视着谢镜怜的忧容。 这世上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好处。 “你说我很危险,与他有关?”她试探。 “不错。”谢镜怜颔首,“我同你说过,自我入了鬼府之后一直留心你的消息,若你陨落或转世,我必能知晓,第一时间赶去度你,可你却说你已转世了,而且还是用的纯元弥生符。” 谢镜怜不自觉蹙眉,“初一听纯元弥生符,我便知道事情坏了。” 若是寻常人,听好友如此忧心忡忡说话,心里早就无比忐忑了,然而陆照旋早有心理准备,且纯元弥生符对她的意义十分巨大,纵使后续麻烦无穷,她也觉得值得。 “怎么说?” “纯元弥生符乃是明叙涯独创。且,除了明叙涯,没有谁能做出绕开鬼府的转世之宝。问元大能自己转世可以不经过鬼府,制作的符箓没这本事。” 谢镜怜颇有些踌躇,“你对十洲五岛背后问元大能有几分了解?” 陆照旋毫无了解。 “当今共有六位问元大能,玄元道统各三位。”谢镜怜从头讲起,“十洲五岛几乎被这六位瓜分,各自传下道统,像你们凤麟洲背后便是一位唤作苏世允的大能。至于流洲,说来复杂,勉强算是明叙涯的道统吧。” “鬼府承接十洲五岛幽魂,隐约间以流洲幽魂地位最高。我得了他青眼,又是流洲出身,便在他扶持下一路走到如今。” “这十殿阎罗中,有不少都是如此,而有些则一开始是不服管的厉鬼,实力强了,被明叙涯收归麾下,不算他嫡系。方才那人乃是第一殿秦广王,便是如此归顺明叙涯的。”谢镜怜轻叹,“因其总觉不如他人得明叙涯信重,寻他人错处是一等一地勤快,何苦来哉?” 陆照旋不语。这等事实多,否则如何会有“使功不如使过”一说?只是她觉得天天惶恐揣摩他人心意,累得慌,并不值得。 “说来,我听说一桩事。”陆照旋忽地问道,“据说祖洲有人反抗世家,重立道统,建下缘生宗,在祖洲一家独大,可是真的吗?” “你是想问祖洲背后问元大能是否同意?” 似凤麟洲那位问元大能苏世允绝不会让洞冥派这三上宗倒下一般,按理说祖洲背后的那位也不会允许自己传承的世家被人取代才对。 谢镜怜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笑道,“祖洲如旁洲岛稍有不同,他家没有问元大能坐镇撑腰。这十洲五岛也不是每一处都有可溯的问元大能的。” 陆照旋以目光相询。 “有人传下道法,有人传承道法,便是所谓道统了。当今在世的六位问元能传下道法,过往的问元大能难道不能么?”谢镜怜解释道,“祖洲也曾是某位问元大能的传承之地,只不过那位已不在世了。当今这六位大能谁都想要祖洲,谁都没法独占祖洲,只能先将其搁置,便宜了祖洲那位。” 陆照旋若有所思,轻轻颔首。 “说来,祖洲那位也算是一代人杰,我在鬼府这几百年,常听祖洲幽魂说起他。有人恨他畏他如蛇蝎,有人却敬他爱他如神明,无论如何,他也算是为无数祖洲人开了一条坦途。” 谢镜怜笑道,“我当时便想,若叫陆照旋知道这人,必会欣赏他,说不得还会去交个朋友,引为知己。” 陆照旋从没想过谢镜怜说的这些。她怔了一会,淡淡道,“我只有你这个朋友。” “我知道,你不交朋友。”谢镜怜叹道,“连我这唯一一个朋友,也是我死缠烂打往上硬凑的。但无端端,我觉得你们会投缘。” “你们都是,”谢镜怜思索了一会儿,“冷酷的人。” 这是陆照旋头一回从谢镜怜听到她对自己的评价,她不由一怔,“冷酷?” “除了大道,别无杂念,所有拦路之人之事,俱要铲除,毫无例外,是为冷酷。”谢镜怜温柔地望着她。 陆照旋静静道,“不对。” “不对?”谢镜怜挑眉。 “我有杂念。”陆照旋轻声道。 “是什么?”谢镜怜不信。 “是我自己。”陆照旋垂眸,“修道之人该忘我而无我,但我不是。”她不惮于向谢镜怜提起自己的弱点,或者说,她不惮于向任何人提及。 因为这是她的弱点,也是她最强之处。任何妄图以此针对她的人都将应对最强状态的她。 她道途上的唯一源泉是她自己,唯一的阻碍也是她自己,这是陆照旋化丹时忽然明白的。 沉默。 “你不是要同我说问元与玄元之分吗?”陆照旋打断了沉默。 谢镜怜垂首而笑,顺着她转移话题,“问元也会陨落,因为问元再进正是踩着他人之死,正如蜕凡时要杀三个与自己命里有纠葛的对立道统修士。” “玄门修性,元门修命(注)。”谢镜怜缓缓道,“故而玄门由实入虚,元门由虚入实,本质上是对道途、世界截然不同的理念。这两种道途相反相成,互相对立。” “蜕凡只是个开始,到了问元之后,玄元之分更加对立,若想再进,必杀一位对立道统问元修士才行。若能杀了对方,便超脱此方大世界,能穿越晶壁、遨游万界了,故而我说你玄元同修麻烦大了。”谢镜怜说到此处,轻轻摇头。 “玄元三万年一战便自这道统的天然对立而来,一供蜕凡修士们诛杀命中纠缠之人,二助问元大能互相谋算。” 谢镜怜紧紧地盯着陆照旋,“阿陆,下次玄元大战不到八百年。明叙涯不做慈善,你得了他的机缘转世,我得了他的机缘蜕凡,都是要还的。” 陆照旋没顺着往下说,反似风马牛不相及,“为何大道唯有玄元,是天命,还是人定?” 作者有话要说:注: 修性和修命,来源于道家概念“性命双修”,以下源自百科: 性命双修中的性指人内在的道,心性、思想、秉性、性格、精神等;命指人外在的道,身体、生命、能量、命运、物质等,性命双修是“神形兼修”、心身全面的修炼,达到至高完美的境界。 第41章 道所何出,青莲红莲 “玄元是相反相成的两种角度, 合二为一便是证道,倘若还有其他相反相成的角度,想来也可互相证道。”谢镜怜未料她问起这个, 沉吟了一会儿,“只是本方大世界如是, 其他世界若有阴阳相争、存灭相争也未可知?” “所谓相反相成,反的实际上是道所何出、何为本源,互相印证,从而证道。” “不错。”谢镜怜颔首, “这也是我说你不该玄元同修的原因之一。证道证道,你总该有个确定的角度来证,若是玄元同修, 那你究竟以性为本源, 还是以命为本源?如今你尚未蜕凡,还未到证道之时,玄元冲突不大,可待你修为高了,便觉自相矛盾、举步维艰了。” “这也正是玄元一修法力、一修元神, 似乎并不冲突,却从来泾渭分明之因。”谢镜怜叹道, “若不加约束,只怕那些急功近利的小修士难顾以后,先一起学了再说。” 谢镜怜说着“麻烦大了”,脸上却愁容不显, 甚至于语气中并无太多焦急,似乎并不十分担心陆照旋。 陆照旋知道谢镜怜的担忧并不强烈,或者, 与其说谢镜怜并不担心她,倒不如说谢镜怜崇拜她,发自内心地认为在她面前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切麻烦都不是麻烦。 这一切很难说清缘由,但无论从过往还是如今,陆照旋都可以清晰且确定地感受到谢镜怜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这不言的信赖也许自她们初见就开始了。 那时陆照旋还是个朝不保夕的亡命散修,谢镜怜却是谢氏嫡系天才,缘分始于一场追杀,前者狼狈不堪,后者却风度翩翩。但也许正是因为这过于鲜明的对比,才更显出陆照旋的气势是如何慑人,可以无视处境、外表分毫毕现。 谢镜怜崇拜她,这不奇怪。这世上有太多人崇拜她,她对很多人的意义远大于“某个元婴修士”,而更像是一种希望,让他们觉得自己有前路的希望。 陆照旋不明白这种依托到底有什么意义,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给予她希望。 但如若她有能让别人继续走下去的力量,陆照旋不惮于给予。 “我才元婴,走哪条路还未定下,若无前路,废去其中一脉便是。”陆照旋不在这话题上过多牵扯,“你怕明叙涯要你给的回报你还不起?” “不是怕,是一定还不起。”谢镜怜脸上闪过阴霾,加重了语气,“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似极不情愿地,谢镜怜的脸上露出些许畏惧。 陆照旋从没见谢镜怜有过这样的情绪。在她印象中,谢镜怜一直是温柔而乐观的,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不安。 她想,明叙涯一定是个很讨人厌的人。 谢镜怜蹙眉,“倘与你说,反是害你。总之,明叙涯不是良善之辈,他不仅不惮于踩在旁人身上达成目的,还非常擅长且偏好这么做。” 陆照旋感受到谢镜怜对那个人的排斥和畏惧,通过她的只言片语对这位素昧平生的问元大能有了零星的印象,淡淡道,“你让我帮你,总得告诉我怎么帮。” “蜕凡想证问元,首先得杀三个对立道统的修士,其次便是要寻一件宝物,唤作太素白莲,以此为载道之器。元门修士得了太素白莲,最终载道之器转为红莲,玄门修士则将其转为青莲。”谢镜怜一一道来。 “待问元后,杀了对立道统修士,夺下他人载道之器,合二为一,便能成就大道,从此超脱本方大世界,遨游万界。” 谢镜怜说到此处,目光灼灼,“阿陆,不得太素白莲,终不得问元!” 陆照旋回望她,默然无言。 对于绝大多数修道之人来说,问元是个仅存于传说的存在。它意味着无尽的寿元、无穷的力量和无上的地位。 蜕凡似也高高在上,但寿元不过万载,在寿元无穷尽的问元面前,仍是凡人。 不得问元,皆是蝼蚁。 陆照旋的平静还是让谢镜怜惊异,她原以为陆照旋听了自己的话,会以同样热切的目光回望自己。她从未想过陆照旋会如此平静,平静到她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了解陆照旋,这让她感到由衷的惶惑。 “谢镜怜。”陆照旋轻柔地叹了一口气,“你没必要学我。” 谢镜怜一怔。 “我不是神,也不是天生的修道种子,更不是得道模板,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有野心、有欲望的凡人。”陆照旋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我从没想过,原来我在旁人的眼里是这样高大。” 陆照旋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她一直奇怪谢镜怜的性格大变,又不由自主地认为如今的谢镜怜似乎十分熟悉,却不知这熟悉感所从何来。 直到此时,她忽然明白,谢镜怜的变化来源于她。谢镜怜崇拜她,所以在决心改变之后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拢。 这是何其沉重的依赖。 陆照旋一直是个极度自信的人,她信自己能走到最后,但这和拥有他人的信任是不一样的。 谢镜怜不言。 “所以,你是要我去寻这太素白莲?”陆照旋转开话题。 “对。”谢镜怜仍十分沉默,但听她问起,还是强打精神道,“太素白莲是问元必备之物,那六位将其卡得很死,一旦有太素白莲的消息,便将其收入囊中,阻住蜕凡再进之路。” “自上一次问元陨落以来,已有四次玄元之战了,其间只有两位蜕凡成功突破封锁、证道问元。这十二万年里,惊才绝艳者众多,不乏才华手段不下那六位的蜕凡修士,却因不得太素白莲,最终含恨转世甚至陨落。” 谢镜怜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什么,“你方才说到祖洲那位,他便是在蜕凡遍寻不得太素白莲、晋升无望,又逢期年暗伤、寿元减损,提前转世重修去了。” “裴梓丰是什么时候转世的?”陆照旋忽地问道。 谢镜怜惊异地望了陆照旋一眼,在她印象中,陆照旋不像是会关心这些事的人。 惊异归惊异,陆照旋问,谢镜怜就答,“他是三千年前转世的。” “三千年……”陆照旋若有所思,“那倒是对得上。” “对得上什么?”谢镜怜疑惑。 “没什么。”陆照旋淡淡道,“只是好奇。” 谢镜怜绝不信这话,但她和陆照旋的关系里,从来都是陆照旋主导,她已习惯了陆照旋的有所保留,“总而言之,太素白莲无比重要,一定要到手。阿陆,我把路给你指明,我信你必能走下去。” “这与明叙涯有什么关系?”陆照旋问道,“没了他,你我也总要走下去的。” “你我之中,倘若有一人能证道问元,那明叙涯的谋算便不攻自破了。他能摆布蜕凡,但问元已跳出棋盘外。”谢镜怜认真地望向陆照旋,“我离不得鬼府,没法去寻太素白莲,且,我觉得你比我更有可能成就问元。” “阿陆,我把我所知的太素白莲的消息告诉你,请你务必去寻。” “你有没有想过,鬼府都是明叙涯的势力范围,你与我说这些,很有可能都在明叙涯的意料之中?”陆照旋不答。 “你不明白。”谢镜怜喃喃,“到了他们那个层次,是何等傲慢。他们不怕你有自己的心思,什么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陆照旋明白谢镜怜的畏惧来自何处了,明叙涯在她面前扮演了一个全知全能、高高在上的存在,而由于问元的悠久寿元和强大实力,这种印象只会越来越深。 “我得了明叙涯的纯元弥生符,承了他的因,自然要承担后果。”陆照旋沉思,“只是不知他会要我做什么,送出这等珍稀宝物,他到底想得到什么?” “他要你我的命。”谢镜怜轻声说道。 “命?”陆照旋想来,谢镜怜所说的不是指她转世一次的这条命。 “元门信人命由己,玄门信人命天定,明叙涯是元门修士,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他却要做旁人的天命。”谢镜怜冷冷道,“无论是你的纯元弥生符,还是我的成道机缘,无一不是他给的钓饵,一旦食饵,便命不由己了。” “怎么说?”陆照旋神色一凝。 “你现在才元婴,没有感觉,等到了蜕凡,便会觉处处掣肘。”谢镜怜叹道,“明叙涯拿这手阴过不少人,须得未雨绸缪。” 陆照旋蹙眉,“若真是如此,为何我会在凤麟洲转世?你说的那位凤麟洲问元苏世允又怎会容我?” 她说到一半,自家便将前因后果想明白了。玄门信天性有常,命数天定,顺道而行,而她虽曾是元门修士,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却由明叙涯人为加了一重“天命”,纵使与玄门路数不同,也唯有殊途同归。 而能走到她这一步,没有人愿意受旁人摆布,她必与明叙涯离心离德,唯有借助凤麟洲玄门之力方有脱困之机。 如此,她与玄门、与凤麟洲便紧紧绑在了一起。 也唯有这样,明叙涯敢光明正大塞钉子进凤麟洲,苏世允也敢堂堂正正收。 这样一想,赵雪鸿对她在透露隐秘上的优待便解释得通了。 再回想当初赵雪鸿所说的两句劝诫,转世不是重生、人皆有因果,可不正是金玉良言? 谢镜怜不知她所思,郑重其事道,“阿陆,我请你来鬼府,除了这些之外,还想送你一桩机缘。” 第42章 鬼世夜游,天地微尘 “什么机缘?” “在这鬼府十殿阎罗之中, 每人都有一件镇狱之宝,能于关键时执掌镇压本方大地狱。我手中除了镇压黑绳大地狱的那件之外,还有另外一件。”谢镜怜答道, “那是第九殿平等王应持的法宝,唤作《鬼世夜游图》。” “十二万年前, 鬼府之主还不是明叙涯,而是祖洲那位问元大能,这《鬼世夜游图》也是那位所作,画的是鬼府见闻, 鬼国情景。这幅画也被那位制成阿鼻大地狱的镇狱之宝,从来为历任平等王执掌。” “十二万年前那次玄元之战中,前任鬼府之主陨落, 鬼世夜游图也随之下落不明, 再不见踪迹。自此,历任平等王手中俱无镇狱之宝,全靠修为法力镇压。岂料机缘巧合,这鬼世夜游图为我所得。” 谢镜怜说到此处,朝陆照旋恳切道, “然而这件宝物落在我手里实在无可用之地。一来,明叙涯赐下黑绳大地狱镇狱之宝, 我镇压此处尚算游刃有余,却不能分/身他顾,再镇一狱。” “二来,平等王虽无鬼世夜游图, 到底坐镇阿鼻大地狱多年,我若收下此宝,必为其窥见气息, 从而报与明叙涯,引来猜忌不说,这宝物也保不住。” “我来鬼府不过数百年,并无什么可信之人足以托付,故而这宝物算是压在我手中了。”谢镜怜半叹半笑,“我当时便想,若你也在便好了,我把东西往你那一甩,再不必忧心。” 她说到此处,伸出手,将一幅卷轴置于桌上,不再说话,只是望着陆照旋,似任其做决定。 陆照旋伸手拿起卷轴,把玩了两下,见谢镜怜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将其展开,触目便是一只狰狞无比的厉鬼朝她阴森森而望,两行血泪自那圆瞪的死目中淌下来,鬼气戾戾,几乎刺得人浑身发痛。 若是意志不坚者见了,只怕当场便被画卷中泛出的戾气刺得当场厥过去。 陆照旋既不怕人,也不怕鬼,更不怕血,她凝视着那只厉鬼,直到后者在她目光里渐渐消散,画卷变成一片空白,这才抬起头,“我若取了这幅图,那平等王也会感受到我的气息吧?” “不错。”谢镜怜颔首,“不过你大可放心,等你收服这鬼世夜游图后,我便送你回阳世,平等王不会立刻感受到你的气息,等他确定了,你已回阳世去了。纵是我等蜕凡也不得离开鬼府,你不必担心他。” “将这件宝物交给你,我还有别的考量。”谢镜怜认真道,“它是问元炼制的至宝,足以镇压一方大地狱,交给你,能助你渡劫。” “何以见得?” “元婴三劫起自心海,鬼世夜游图中万般情景正是心海万象所化,在其中游历能化解劫数。”谢镜怜笑道,“你曾与我说不知自己元婴时是否有运气得一件化解劫数的宝物,还是只能自己硬熬过去,如今这鬼世夜游图给了你,算是全了昔日闲话。” 陆照旋沉默良久。谢镜怜不知道她死后数百年里,陆照旋一直苦于元神有瑕、元婴三劫难渡,当时陆照旋时何等期盼自家能如世家弟子一般,有一件能化解劫数的至宝。 世人只知陆照旋曾潜入席家盗取极品昆吾,全身而退,却不知她一开始不是为了昆吾而去。 那时陆照旋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化解劫数的宝物,从头到尾都是为此而去的,然而她在席家转了一圈,遗憾地发现这等宝物人人有主,并不会陈列于某个宝库,只能顺手取走了极品昆吾,算是没有白来。 虽说那把极品昆吾对她的意义同样重大,至少她在斗法时再不必担忧对手的法宝碾压自己,但终究是外物,无法助她再进一步的,等她走投无路时都是无用之物。 “为我护法。”陆照旋轻声说道,已伸手去够那图卷,她指尖方触及,法力便涌入图卷,灵光涌动间,她的身影一闪而逝。 谢镜怜望着灵光盈盈的图卷,微微一笑,抚了抚卷轴,望着图卷发起呆来。 *** 陆照旋在灵光中来到鬼世。 灵光散去,她便觉四面八方鬼气森森,侵肌削骨,她法力一震,便将那鬼气荡开,四下打量,发现自己立于黑云之巅,下望尽是幽暗无光的城郭。 谢镜怜说鬼世夜游图中情景皆起自心海,那眼前景便是她心中景了。 原来在她心里,鬼世应是这副模样吗? 陆照旋居高临下打量一番,发觉她心中鬼世确是如此,比起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鬼府,还是眼前景象与她心目中所想更吻合。 她按下遁光,潜入城郭。 出乎她意料的,在阴郁森冷、愁云惨淡下,是一片清淡飘渺、如诗如画的山水。于山水之中,是繁盛之世。 陆照旋于街上行走,所见之人俱是身形单薄、鬼气隐隐,但行动谈笑一如生人,倒更似桃源梦景。 “听闻昨夜湖上有真仙下降。”有只言片语传入耳中。 陆照旋知是鬼世夜游图送入耳中、专为自己所设情景,她若不理,这宝物还会再生别事。欲收服这类宝物,便是要在其中化解心结、荡清心海,让万千景象成空,退避三舍毫无意义。 她神识在城中一扫,便寻到那所谓的湖,湖畔有一精致小楼秀丽独出,楼名“问花”,在一众灰蒙蒙屋舍中格外引人注目。 陆照旋见过无数幻境,也构筑过无数幻景,立时便知这问花楼乃是所谓“真仙”来历,身形一闪,登上那问花楼,听来往侍女闲谈,乃知楼主人名为薛琼枝,才艳绝世。 入夜,有紫衣乌帽者率数十侍女出问花楼,乘画舫游湖上,为首者拔佩剑起舞,更唱新曲。 剑光花光,月光水光,于镜水佳月之间交相映发,衬得湖边草木皆有歌舞之态,果如真仙下临。 陆照旋在旁冷眼而观,捉摸不透这鬼世夜游图究竟是什么路数,为何无分毫惊怖森冷之境,反而有些飘渺如仙之态。这如诗如画情景,到底又着落在何处? 她正细思,却听那薛琼枝幽幽而叹,“片云同我坠,明日向谁多?” 陆照旋一怔,忽地灵光一闪,明白这图景究竟所从何出了。 这分明是她未入道时最魂牵梦萦、直接影响了她离家寻仙问道的问题! “人世一浮尘,百代一过客,生乎天地间,仿若一微尘,憾乎?” 开胃小菜后该上正餐,鬼世夜游图带她沉入梦境。 第43章 永不回头,二劫得渡 “陆照旋, 你好端端发什么疯,快和我回家去!” 她茫然四顾,周遭是荒疏野木, 面前是跨马之人,怒容怒目。 那她呢? 她低下头, 身下白马毛染尘土,颜色黯淡,然而昂首阔步,不掩神骏。 她想起来了, 她刚从家中离开,要去…… 她蹙眉,她要去干什么来着?为什么忽然一切又模糊了? “仙缘是那么好求的?你不知道修仙有多难, 没有背景, 你根本摸不到门!像你这样随随便便离家出走,遇见心怀不轨的拐去了你都没处哭!”面前人苦口婆心,“修仙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很危险!” 是了,仙缘! 这个词仿佛打开了一切记忆的大门, 带来无数难言的向往和渴望。她刚离家,要去寻仙。 “我知道, 我都知道!”她听见自己不耐烦的声音,“但我就是要寻。” “你,”面前人被她一噎,想说什么, 却又堵在喉头,眼圈莫名泛起浅红,“仙家再潇洒, 手段气运不足,也是会死的,死的比活的多。” “阿旋,我知道你向往仙家手段,想去见更广阔的天地,但你能不能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你真的忍心斩断尘缘、弃我们而去吗?你真的忍心让今天成为我们兄妹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吗?” 她想说什么,脑海中却忽地冒出自己得道成仙之后仇家遍地、过家门而不敢入的情景,冒出故人不再的黯然神伤。 真奇怪,明明她才刚离家,明明仙缘还没影子,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丧气的联想?她若得了仙缘,自然想回家就回家,只会更加逍遥。 “你要去寻仙,我不拦你,但你先和我回家禀明父母,征得同意,我会帮你分说的。” 她半信半疑,迟疑地望着兄长牵过缰绳,掉头回家。 “你想去寻仙,与我们好好分说不行吗?非得偷偷跑出去?” 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美妇,忽觉莫名的惆怅和酸楚,忍不住伸手抱住,“娘,我怕你们拦着我。” 毕竟……已经拦了好多次了。 “至少再待三个月!我辛苦生养你一场,难道就是让你不告而别、把我当做尘缘一刀两断的?” 她满怀愧疚,“好。” 三个月后,又是三个月。 三月复三月,永无止尽,她早该想到的。 她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看明白这个拙劣的骗局。 “我必去寻仙的,爹娘不必再留我。”她坚决无比。 “哪怕要斩断尘缘?哪怕与我不复再见?”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她保证。 “你不会。”母亲木木地望着她,仿佛以毫无波澜的语气陈述事实。 她无法形容这目光,平静、了然、毫无情绪,仿佛不仅把她看透了,还已经看透了、决定了她的未来。 她愤怒,她不悦,但一切都被如潮水般的惶恐淹没了,那惶恐让她窒息,让她绝望。 一千四百载记忆伴着惶恐而来,陆照旋记起了一切。 没有三月复三月的挽留,没有离家又重返,甚至于没有荒野上的追寻。 真实的历史中,她确认家人绝不会同意自己求仙后,毅然出走,没有被任何人追上,更没有回到家中。 她就这样决然地出走,一去不复回。 她还记得人生最初百年里的点点滴滴。 她在宁家艰难求仙,进展缓慢,自觉无颜回家见人,每次都偷偷摸摸回家,也不上门,只是隐去身形,沉默地望着曾经最熟悉的人。 那时为防恩怨牵连家人,她每次回乡都是以“外出游历”的借口,从未与人提及家乡和来历。 等到从宁家出逃,陷入长达数百年的追杀、绵延千年的恩怨,她的人生被无穷的麻烦包裹,她不敢、也不能回家。 就这样,她在年复一年里与过往斩断联系,那时她太累、也太难了,前路无方,回头也无岸。 直到她稍稍能够喘息,往事已是大梦一场,回乡更是物是人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除了向前,她别无选择。 此刻,面对控诉和挽留,明知都是幻景,她还是沉默了。她明白都是愧疚和懊悔作祟,明白这只是鬼世夜游图用以迷惑她的手段,但她确实被迷惑了。 清醒地目视自己的沉沦。 “别走。”她的手被拉住了,“你知道那是一个绝不回头的世界,这一次你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可以欺骗他人,但永远无法欺骗自己。她无法骗这个由心而生的幻象自己还会回来,更无法骗自己若事实如此发展她就能时常回来看家人。 这确实是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她曾无数次痛恨,认为造化弄人,若她资质更好些,若她福缘更强些,若她没有惹上这一切仇怨,她与过往的道别便不必如此狼狈、如此充满遗憾。 但现在,轮到她自己对过往作出选择了。 选择离去,她将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否有造化弄人、外力牵扯,她都将愧对亲眷,义无反顾地斩断尘缘,奔向她的仙途。 这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把责任和愧疚推给命运,因为一切都由她注定。愧疚、懊悔和痛恨都将由她自己来扛,让她明白她有多么看重“自己”,成为“无我”路上最大心结的重要佐证。 而选择留下,她将成为这鬼世夜游图的猎物,在此沉沦,再也无法去追寻她心心念念、为之放弃了无数的大道。但她将释怀千年的愧疚和懊悔,在坦然中直视自己的内心。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 前路多难,大道难成,她未必能走到最后。 仇怨易结,苦厄难解,她难道还没受够吗? 她望向鬼世夜游图幻化出来的兄长。 他说得对。 仙家再潇洒,也是会死的。挣扎厮杀、苦苦追寻并不能保证逍遥的人生、圆满的结局。 何不及时行乐,珍惜眼前人呢?也可免去千年后回首空无一人,抬手什么也没握住的痛苦。 陆照旋叹息着,轻柔地、毅然决然地推开紧握她手腕的手,“纵不争强斗狠,纵不寻仙访道,也是要死的。” 大道难行,她也要向前,绝不、永不回头! 一切如琉璃碎去,在零落的星光里,她拭去泪水,以免爬满脸颊。 阴风怒号,有鬼低泣,漫天无光。 炽烈的狂风朝她卷来,而陆照旋只是闭目以待。 鬼府中,谢镜怜猛地起身,望着远天迢迢暗云、猎猎狂风,喃喃道,“四十九天,只有四十九天。” 元婴一劫是雷劫,专克心中畏惧惶恐,唤作灭难之劫。心无畏惧、一往无前方可渡劫。 元婴二劫乃是风劫。阴风起自心海,专克心中愧疚懊悔,唤作破妄之劫。心无侥幸悔恨方可渡劫。 雷劫至刚至正,若落在这鬼府,莫说寻常小鬼,便是连谢镜怜这等蜕凡真君轻易也不敢碰。而风劫至阴至邪,于鬼府无碍,却威力过甚,难免要把这黑绳大地狱搞得一团乱。 谢镜怜毫不迟疑,伸手卷起那卷轴,闪身离开鬼府,去往秭殊洞天。 鬼世夜游图中,陆照旋不去管外界琐事,她信谢镜怜必能为她料理妥当。 秭殊洞天空寂寂四下无人,浩渺天地唯有谢镜怜与陆照旋两人,前者退避三舍,为后者提供渡劫场所。 阴风绵延,于这空旷浩渺中更显庞然,衬得陆照旋如一抹孤影,渺小孤寂,似随时都有可能被卷入其中,消失于天地间。 谢镜怜远远而望,那一抹渺小的孤影在她眼中却好似无限高大。无论在谢镜怜的期盼中,还是在实际相处的一点一滴中,陆照旋都是无所不能的。 谢镜怜比谁都坚信陆照旋终将乘风破浪,永远走下去。 也许,这也就构成了她下意识的模仿。当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改变、不想重复过往的人生和性格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朝她最艳羡、最信任,也是最向往的人靠拢。 但她不是陆照旋。 当陆照旋说破这一切的时候,谢镜怜无法否认自己心底掠过的不适与羞耻,而她自己明白这不适与羞耻从何而来。 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陆照旋那样坚定而冷酷地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欲望是让人疲惫、让人羞耻、让人刺痛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紧握玫瑰,而不顾满手的血迹与伤痕。 阴风呼号,似在低泣,在空中反复盘旋,渐渐散去。 鬼世夜游图中,一切似都被席卷毁去,万物归于混沌。狂风毁尽一切,似兴尽而归。 狂风散去,这阴郁长空并不见光辉,反愈见阴沉,远天隐有呼号之声,似有鬼低泣,一声响过一声,最终化作排山倒海的狂呼,传彻天地。 万鬼嚎哭。 而数万年来无甚大动静的阿鼻大地狱中,无数鬼民忽觉天摇地动,整个大地狱震荡不休,一息强过一息。 坐镇阿鼻大地狱的平等王闷哼一声,身形颤抖,猛地抬起头,“鬼世夜游图?” 其余九大地狱虽未震荡,但俱为这剧烈的动静引去目光,弱者惶惶不安,强者蹙眉苦思。 元洲,有人拈棋欲落,忽地顿住,引来对座挑眉注视。他沉默片刻,微微一笑,欣然落子,“妙棋。” 秭殊洞天,谢镜怜望着那鬼世夜游图上亮起的条条灵纹轻声惊呼,“三十六道禁制齐开!” 而引起这一切的图卷中,陆照旋睁开眼,有一秀丽貌美的女子亭亭立于昏惨长空下、愁云万里中,朝她盈盈下拜,“薛琼枝恭贺娘子破妄开昧、得证二劫,执掌阿鼻大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了说,薛琼枝是清代志怪《耳食录》中《蕊宫仙史》里的人物,被我魔改了放在这里。 第44章 零星往事,三度入梦 问花楼主人竟就是鬼世夜游图的器灵。 “这是你化形后本来面目?” 薛琼枝柔婉一笑, 风情无限迤逦,“正是。” “为何叫鬼世夜游图?”陆照旋打量一番,“我看叫愁云万里图、湖边舞剑图也无不可。” 薛琼枝一怔, 心道这位看起来是严正的性子,岂料倒也风趣, 与之相处不必畏手畏脚,实是好事,“娘子说笑了,这鬼世夜游图绘的便是万鬼盛会, 此名岂非最佳?” “我见了真仙舞剑,见了愁云万里,可未见万鬼盛会。” “城中俱是鬼民, 如何不是万鬼?剑舞引得围观, 如何不是盛会?”薛琼枝笑问,“此中俱是虚妄,如何当不得一个鬼世?” “本便是图画幻化所得,必为虚妄,若因此而称鬼, 不过牵强附会。”陆照旋淡淡道。 “此言谬矣。”新主一再质疑,薛琼枝不悦, “图中景致全因人而异,娘子进来,见的是湖边舞剑的薛琼枝,他人进来, 也许见的是坐殿登堂的薛琼枝、扶乩下临的薛琼枝。” “心中有鬼,图内方会有景,千般世界皆由心鬼而开, 如何当不得鬼世之称?”薛琼枝辩驳道,“况执画为真,则既不可,若云赝也,不已胜真乎?” 陆照旋轻笑,“有理。” 她如此轻易地应了,薛琼枝倒觉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鬼世夜游图方成时,确乎是万鬼哀鸣、愁云惨淡之景,然而数万年来蕴养,已无定景,全由看画者之心而定。” 话一圆缓,薛琼枝便想到眼前人已炼化了三十六道禁制,鬼世夜游图认主在所难免,而两人方才初见,自家竟先顶撞了一番,实在不智,不由暗悔,殷勤道,“说来,琼枝已有三千年不曾认主,多亏娘子带我得窥天日,往后定当辛勤侍奉,一心追随。” “三千年?”陆照旋挑眉,“我听闻鬼世夜游图已不见世数万年了,你先前主人是何来历?” “娘子误会了。”薛琼枝见她似并不为先前顶撞而恼,不由也展颜,“我十二万年未归鬼府,但并非从不问世。我在祖洲有过数任主人。” 这鬼世夜游图来历颇大,这器灵却似有几分天真气,陆照旋一眼便知她喜怒,沉吟道,“果然是在祖洲吗?” 那位绘成鬼世夜游图的问元大能同时执掌鬼府与祖洲,鬼世夜游图自鬼府失落,流传到祖洲也是合乎情理。 “我不是鬼府中人,须带你离开,你可愿随我去阳世吗?” “琼枝本就在阳世待了十二万年,娘子去何处,琼枝自然相随。”薛琼枝表忠心。 “如此甚好。”陆照旋轻轻颔首,一挥手,万千粉墨褪去,那鬼世夜游图落在她掌中重归卷轴,灵光收敛,似一卷凡画。 “阿陆,这鬼世夜游图共有一百零八道禁制,你竟一气炼化了三十六道!”谢镜怜见她收起图卷,立刻凑上前来,“我本还怕这鬼世夜游图位列灵宝,你目前无法收服,未料竟如此轻易。如此,你有此宝在手,蜕凡之下绝无敌手。” 灵宝乃是蜕凡修士趁手之宝,修为低些的修士得了去,也只能炼化一二道禁制,算不上认主收服。唯有似陆照旋这般炼化了数十道的,才堪称上手,说一句收服方不算笑话。 谢镜怜原想着陆照旋若能开十六道禁制,便能算初初上手,能稍加动用灵宝威力,未料陆照旋远超她想象,竟一气开了三十六道禁制。 她自忖若是自家动手,也不过能勉强凑个七七之数罢了。 她已是蜕凡,而陆照旋不过才元婴二劫! 原本谢镜怜便信陆照旋虽未蜕凡,却必能助自家一臂之力,如今更是喜上眉梢,“这样一来,我便不怕你在外凶险了。” 陆照旋轻轻拍了拍谢镜怜的手,明明是她收服了灵宝,却反比谢镜怜平静得多,“我方才收服鬼世夜游图时感应阿鼻大地狱,感受到一股气息与之紧密相连,论气势多半是蜕凡修士,约莫便是那平等王了。” “什么?”谢镜怜后怕,“我原以为你炼化禁制不多,对阿鼻大地狱掌控不深,两人虽隐有感应,终归模模糊糊,未料你竟能一气开三十六道禁制,直接收服鬼世夜游图,这便与他对上了。” “幸而我怕风劫过甚,将你带到这秭殊洞天来,否则说不定平等王直接便找上门来了。”谢镜怜蹙眉,“此处虽在虚空中,到底联通阳世与鬼府,你与阿鼻大地狱联系太强,终归不安全,不如早日归返阳世,纵平等王知道你在何处,也无法离开鬼府去寻你。” 从收下鬼世夜游图时,与平等王对上便是必然的,已做下的决定不必再后怕。 陆照旋应下,“我这便回流洲。” “若是你有事找我,可以沐浴焚香,上呼宋帝王,下唤我名字,我在你身上留了些灵光,能溯源寻到你。”谢镜怜叮嘱道,“不过,此法只能传递只言片语,且灵光有限,约莫三次便耗尽,需慎用。” 陆照旋记下,与谢镜怜作别,重又潜入那莺声鹊语,寻一段旧梦沉酣而眠。 梦里,竟是熟悉方寸。 “裴某久仰谢道友大名。”有人眉眼依稀如故梦,恍惚似还在山峦叠翠间与弟子谈笑。 这一次,坐在此人对面的,竟是谢镜怜! 她温和道,“裴道友之名亦是如雷贯耳,祖洲亡魂实多,少有不提及道友的。” 那人淡笑,“让道友见笑了。” 谢镜怜瞥了那人两眼,问道,“不知道友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我想,道友并非亡魂,煞费苦心潜入鬼府,不是来找在下闲聊的吧?” “不巧,我来鬼府,确乎只是想见见道友。”那人说着,一拂手,递过一幅卷轴,望着谢镜怜道,“物归原主。” 谢镜怜似是不解,朝那卷轴望了一眼,忽地怔住,讶然,“鬼世夜游图?这东西在你手上?” “此物是我自祖洲世家得来的,大概是当初祖师陨落前留在祖洲,留传至今。自我转世后,此物已与我无缘,倒不如让它回到它原本应在的地方。”那人把卷轴往谢镜怜面前一推,“道友可自便。” 谢镜怜蹙眉而望,“你将此物给我,不怕我拿去明叙涯面前邀功?” “道友可以自便。”那人神色不变,重复道。 谢镜怜神色变换,良久伸手按住那卷轴,却不急着收,“我蜕凡不满百年,而你转世三千载,也不过刚回蜕凡,只是搭上聚窟洲那位,便已迫不及待了吗?” “阎君若能离开鬼府,还能安坐否?”那人淡淡道,“修行不在日久,阎君此言差矣。” “我收下这鬼世夜游图。”谢镜怜肃容正色,“不过,我会为它另寻一个主人。” “道友大可自便。” 沉梦方醒,陆照旋醒来,眼前是虚无死气,身后是花团锦簇。 她并不急着前行,反停滞原地,细思起这段故梦来。 这与谢镜怜相对而坐、送上鬼世夜游图的人,也即是她来时故梦中与徒弟谈论转世、安抚弟子的人,若无意外,他便是祖洲那位打压世家、一手创立了缘生宗的裴梓丰真君。 来时的那段故梦,不是陆照旋第一次见到他。 向上追溯,她第一次见此人是在数十年前、她首度进入秭殊洞天寻觅机缘的时候,在她第一次进入莺声鹊语的故梦里。 只不过,那一次,裴梓丰可远没有如此潇洒。 在那段故梦里,他只是一个苦苦寻觅仙缘而不得的普通修士,资质不够、福缘不足,磕磕绊绊,总有天不遂人愿,勉强修至化丹,发现自己其实是大能转世,还未来得及享受前世优势,一转头便被元婴杀了,重新去转世。 光是在陆照旋所见的故梦中,裴梓丰便转世了数十次,每次俱是艰难求仙,每次都是事与愿违。 有时他能熬到化丹,有时甚至连仙缘都未得便得重新投胎,那大能灵性因多次转世而消减得与凡人几乎无异,唯一不变的是一颗坚定无比的求仙之心。 陆照旋一向以为自家已是惨淡无比,见了此人,才颇感安慰与庆幸,认为自家能修至元婴已是福缘深厚,绝不该怨天尤人,而是一力奋进求仙。不过那时她并不知此人是谁,更不知裴梓丰是何方人物。 直到之前见了裴梓丰转世前的故梦,她方将前后联系起来,猜测此人多半是转世后遭人算计,蹉跎了修行。 她未料裴梓丰与谢镜怜竟见过面,甚至于如今她手中的鬼世夜游图还是裴梓丰交予谢镜怜的,然而这段故梦更应证了她的猜测。 谢镜怜数百年前才身死,成就蜕凡不会超过两百年,也就是说这段故梦距今不过百年。而裴梓丰三千年前便转世,故梦中谢镜怜却说他刚蜕凡。 三千年对于普通人来说,蜕凡的边都摸不到,可裴梓丰前世便是蜕凡真君,根本无需如此长时间,若非遭人暗算,早便重返前世修为了。 只是不知这暗算他的人,究竟是何人?是否就是明叙涯? 而她三度进入莺声鹊语,三度都入了裴梓丰的故梦,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正思索,却忽地挥开昆吾,令剑光在沉沉死气与花团锦簇间如紫电青霜般绽开,挡住劈面而来的灵光,一抬头,有人望着她,神色复杂之极。 “陆照旋,你转世重修不过数十载,竟已重凝元婴,更进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借剑》这本书,非常幼,但非常好看,御井烹香在我心里是质量的保证,这本才几章,我已经觉得我一定会非常喜欢了,给大家分享一下! 第45章 宁越刀锋,太清剑典 “赵咎同。”陆照旋挑眉, 缓缓道。 她见的每个人都以为她死了,但见了她好生生站在面前,便都以为是无稽之谈, 而陆照旋乐得他们这么想。 唯有眼前人绝不会这么想。 因为她就是当着此人的面转世的。 当初大家一起发现了纯元弥生符,各凭本事。论起修为与身家, 陆照旋是最低的,然而论起手段,她却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方过莺声鹊语、进入秭殊洞天内部时,陆照旋便为自己留了后路, 抢到纯元弥生符后便立即脱身,甩开绝大多数人,无奈运气不妙, 撞上赵咎同。 当时她未渡劫, 为争夺纯元弥生符已是用尽手段、状态萎靡,而赵咎同已过一劫,又神完气足,更不必提还有众多宝物在手,陆照旋竭尽全力, 还是不免穷途末路。 赵咎同对她算得上久闻其名,认为她这种声名远扬的狠角色实非常人, 忌惮她的手段,不敢把她逼得太紧,怕她一发狠来个同归于尽,便想利诱她, 希望她能识时务。 可笑的是,赵咎同想得太美了些,既想叫她让出纯元弥生符, 还想让她归附赵家、做赵家的门客打手,以为她在宁、秦、谢三家的追杀下惶惶不得终日,有人愿意庇佑她便要感激涕零甘愿为门下走狗了。 可若陆照旋愿意归附某一世家,又如何轮得到赵家? 别看她在追杀下似乎狼狈奔走如丧家之犬,其实自她凝婴之后,情境已大不相同。元婴前与元婴后,完全是两个世界。 化丹修士想投靠世家,元婴修士必然看不上,那只能当个同境界修士的私人打手,属于世家羽翼下最底层的人物,随便一个有些地位的炼气嫡系子看不过眼都敢命人打杀。 运气好遇上地位高的主家确可免去这担忧,但人家能用的人太多,很可能随手就将你舍弃了。 在修仙世界里,元婴以下都是小打小闹,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根本没有话语权。 然而元婴修士不同。 到了元婴这一步,哪怕是散修,也算得上有地位的人物,世家对待这些人一改排斥,反而欣然接纳,待之以礼,奉为客卿。 这些客卿自然不会有世家弟子受信任,但论起尊敬与待遇却并不少,甚至于世家乐于为他们做媒,令自家弟子与之结为道侣,那便是自家人。 流洲绝大多数散修所梦寐以求的结局便是如此,而这也是绝大多数元婴散修最终的归宿。 当初对世家愤愤不平的,走到最后却成了世家的一份子,反过来压榨散修。 陆照旋并不痛恨这种行为,对于一个摸爬滚打、艰难求存了上千年的人来说,任何趋利的行为都可以理解。 她只是觉得荒诞可笑,一如这世上的每一件事。 同样是元婴散修,不同人也有不同的待遇。 似她这等声名显赫、手段超凡的,纵是身后背着大把大把的仇怨,也有的是底气足的世家愿意庇佑她。 陆照旋凝婴后行走流洲多年,收到过无数示好,她可以确定,只要自己放出话来说想归附,立即会有不下十家无视她背后的仇怨,向她伸出橄榄枝。 而她若是亲自上门,找那些大世家的显赫元婴修士表明愿意归附,那更是一找一个准,多半不会被拒绝。 陆照旋独来独往,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追求自由,也向往自由,绝不会甘愿为自己套上缰绳,任由人趋势,更不会反过来为别人套上缰绳、去做自己曾经最厌恶痛恨的人。 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委曲求全、曲线救国,她不可能先归附某世家,等到羽翼丰满再叛出,旁人不是傻子,世家更不是。且不提他们有的是法子一步步将你驯服,只说归顺后再叛,多了一户仇家不说,还会真正在流洲孤立无援,成为众矢之的。 她不愿归附,就是不归附,哪怕命悬一线也不。 刀尖与缰绳,她选择向刀尖起舞。 “数十年一晃而过,你我竟在故地重逢,实在是缘份。”陆照旋竟似有心叙旧,并不急着斗法,轻言缓语。 然而她的悠然自若落在对手的眼里,便换了一副模样。 “我也没想到,你得了纯元弥生符,竟这么快便卷土重来了。”赵咎同神色警惕地望着她,笑容僵硬,似乎根本不想笑,却偏要勉强自己。 “卷土重来?”陆照旋轻声道,“不是好词,但我喜欢。” “我甚至都疑惑你当初到底死了没有,为何短短几十年便能恢复修为,甚至再进一步,难道纯元弥生符当真如此神奇?” 陆照旋轻笑了一声,“确实非同凡响。”她定定地望着赵咎同,“你想不想知道神奇在何处?” 赵咎同望着她,心底忽升起一股如芒在背的寒意,下意识就要出手,脑海中却猛地一昏,仿佛潜入深海,一切都朦胧而模糊了,只隐隐约约听见陆照旋一卡一卡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 “在我面前耍手段,可以装得更自然一点。” 她发现了。 赵咎同模模糊糊地想着,又好似什么都没想,世界都仿佛遥远了,与他无关。 “你为什么会在秭殊洞天?”陆照旋一边分神控制嘉礼之术,一边问道。 赵咎同并不是心理素质过人的人,并不能在她这种给人无限压力的对手面前泰然自若地拖延时间搞小动作。 陆照旋有无数次生死面前面不改色暗度陈仓的经验,就算是刚逃出蕃城、被宁家追杀的时候她都不带紧张的,当命悬在刀尖上的时候,她无暇紧张。 赵咎同就是太有底气、太有退路了,连搞个小动作也要紧张。 陆照旋一眼看出他的虚张声势,并不去揭穿,反而配合他闲扯,暗中运转嘉礼之术,凭借多渡了一重天劫的优势,一举将他控制住,趁着神智尚未完全消散,问出心中疑窦。 “谢无存听说你杀了秦家三个元婴,找到我问你的消息,得知你转世了,便逼我再入秭殊洞天,一是寻你,二是寻一门太清剑典。” 赵咎同木木之言,却在陆照旋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谢无存是谢家五位蜕凡真君之一! 从前她虽在谢家追杀之下,但蜕凡轻易不出手干涉俗事,陆照旋只需应付元婴修士即可,未料此番竟令蜕凡真君过问? 陆照旋微微蹙眉,“谢无存怎么知道我在秭殊洞天?太清剑典又是什么?” 谢家自有破元剑典,此为当世绝学,镇谢氏数万年不倒,是流洲乃至于十洲五岛一等一的传承。陆照旋如今得知了玄元背后之事,更是知道此为问元大能嫡传。 有此等不世绝学,谢无存还要别家剑典做什么? 一道凡臻化境,无不是自成一家,全靠自家领悟,并不是说两本绝学摆在一起便能一加一等于二的。谢无存若想更进一步,阖该往破元剑典再行钻研才是。 而这太清剑典,又是什么能与破元剑典相提并论的绝学吗?她为何从未听说过? 秭殊洞天尚未分化完全,其中机缘宝物无从得知,谢无存又如何确定这太清剑典会在其中? 她满腹疑窦,赵咎同却一问三不知,只有一句,“他在外面等你。” 令蜕凡真君纡尊降贵,也算是给足她面子了,陆照旋将疑窦按下,拂手收下新傀儡。 一个时辰后,赵咎同朝谢无存直奔而去,口中道,“真君,我将那陆照旋重伤,困在洞天中,只要真君借我法宝,立时便能将其斩落!”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 第46章 勾心斗角,始料未及 常人见了谢无存, 多半会大吃一惊。年轻时便威名赫赫的谢真君并不像这头衔那般威严。 或者说,太没有威严了。 “哦?你找到陆照旋了?”谢无存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赵咎同一眼,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还重伤并困住了她?” 若说风仪美貌,陆照旋是气清神虚, 谢无存便是昳丽清美。娇艳似不该用来形容男子,但柔美到了谢无存这个地步,倒也没有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了。若是不明他身份者见了,甚至会以为这是个男装的美貌姑娘。 赵咎同垂着头道, “回前辈的话,正是如此。” “那看来是我小觑了你的手段。”谢无存懒洋洋道,“那陆照旋前段时间单枪匹马斩杀了秦家三名元婴, 其中有一人甚至是元婴二劫。看不出, 你倒是手段非凡,连这种狠角色也能重伤困住。”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好似起疑了,又好似只是随口赞叹。 “多亏了秭殊洞天内凶险异常, 那陆照旋在洞天内受了伤,晚辈寻到她时状态不佳, 这才轻易困住,不过若想杀了她,就力有未逮了。”赵咎同不慌不忙道。 “原是如此。”谢无存拖长了语调,“所以, 你要我借法宝给你?” “正是如此。”赵咎同俯身道,“前辈因修为过高,无法穿过虚空海, 只有晚辈能戮力一试,奈何手段不足,只能厚颜相请。” 谢无存不言,只是望着赵咎同,后者垂首恭立,在这样的沉默而具有压力的注视下似若无觉,泰然自若。 半晌,谢无存忽地长笑了起来,笑声朗朗,于天际分付,惊落飞鹘,凭空又生出几分空洞的冷酷,让人听之心惊。 赵咎同似是不解,“真君?” 谢无存收了笑声,面无表情,似方才那朗声大笑者不是他一般,淡淡道,“你做得很好,我这就予你一件宝物,定能叫那陆照旋身死。” 赵咎同称谢,便见谢无存取出一把剑来,似要交予他,不由露出极惊诧之色来,“真君竟要把这极品昆吾借予我?可晚辈并不修剑法。” 谢无存轻轻拂过剑身,缓缓递出,直视赵咎同的眼睛,面带笑意,缓缓道,“赵咎同确实不修剑。” “可你是赵咎同吗?” 他话音未落,远天便由一道光华极彩的灵光如天虹惊渡,飞跃长空,一瞬便要飞远。 赵咎同面色忽地一暗,泛上死气,脑袋低垂,浑身僵硬,似个木愣愣的傀儡,没有半点活力。 “旁门左道。”谢无存唇角犹带笑意,眼底已满是霜寒,一伸手,剑未出,剑光已如奔雷,朝那远天灵光涌去,似转瞬便要追上那灵光。 然而他仍在拔剑! 寸寸莹光在那剔透的剑身上流转,似九月霜寒,光照犹带露,风欺不染尘。 谢无存的动作并不快,也许随便从某个学剑的世家找个刻苦的弟子出来,都比他动作要快。他挥一次剑,勤奋苦练的剑修可以挥几百次。 但蜕凡真君的剑不必快。 那霜寒照雪的昆吾终于挥出,却不是朝向远天。 剑光如星光,朝眼前已无生气的赵咎同飞去! 这剑光尚未落下时,似已被舍弃的傀儡忽地睁开眼,抬手而起,这“不会剑法的赵咎同”,竟迸发出几不让谢无存的气势,剑光如虹,一刹而起,迎向那落星璀璨。 虹光与星光交错,似昼夜忽无分隔,明灭似如混沌开合,有极耀眼,亦有极辉煌,有极绚丽,也有极烂漫。 “就是这样!”谢无存大笑道,“陆照旋,我了解你,你不会逃!” 他从一开始便不信陆照旋会借赵咎同这个傀儡逃跑,不信陆照旋会如此心怀侥幸、指望一个傀儡便能骗过他,不信陆照旋会如此轻视蜕凡。 他知道陆照旋不会,她和他一样,都是从不侥幸、将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甘愿向险而行的人。 他知道她一定会拔剑,而不顾对面的人是蜕凡,或者说,正因他是蜕凡,陆照旋才更要拔剑。 “让我看看你的剑。”他大声说道,“让我看看你的破元剑典,看看谢镜怜到底教会了你什么!” 常有人说他是疯子,谢无存对此毫不在意。人生苦短,他正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管他什么身份、境界、气度。 现在,他想试试元婴小辈的剑锋,那就试! 他朗声而笑,真心实意感到畅快淋漓,若陆照旋不像他想象中那样直面他的尖剑锋,而真的心怀侥幸而逃了,谢无存一定十分不爽。而他一旦不爽,只会让别人比他更不爽十倍百倍。 然而,再畅快,再淋漓,他的目光也是冷淡而克制的,落在那剑光上时,仿若天神。 “剑,不是你这么用的。”他收了笑声,开口满是漠然,“天法象我,我法象天,我命在我,不在于天。” “你的剑,枷锁太多了!” 星光乍灿,一瞬冲破虹光,似流星之落,璀璨到极致、冷酷到极致,势无可挡,一去不回,直朝赵咎同落下。 赵咎同仰起头,直视那星光,似来不及躲闪,只能望着星光落下,在无限璀璨与残酷的光辉中,化为飞灰。 在满目星光里,谢无存一怔。 他不信陆照旋接不下他这一剑。 下一刻,他猛地回过头,望向远天那几乎瞧不见的灵光,天际忽地迸发出极耀眼的剑光,将那直追而去的光华湮灭。 一瞬间,谢无存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逃?你能逃到哪去?”他低声缓语,每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间蹦出来的,低沉而有力。 他话音未落,已化为遁光,朝那远天灵光追去。 几乎就在遁光飞起的那一瞬,赵咎同原先所立之处仿佛被人撕裂了一幅画一般,一道极清冷、极慑人的寒光自其中迸出,似月光下照,朝谢无存涌去。 孤光寒凉,不容微尘,转瞬落在那遁光中,狠狠击落。 谢无存始料未及,竟被这孤光直直追上,他轻轻一晃,偏开剑光,肩头一沉,殷红晕开衣衫。 那孤光中,有人静静伫立,“我不需要别人指点我用剑。” 谢无存既不去理肩头剑伤,也不出手攻击,只是定定地望着立在面前之人,直到那人影在他面前逐渐淡去,最终化为虚渺。 他望着空旷长天,一切归于安然,忽地轻声笑了起来。初一开始只是断续浅淡的两声,最终慢慢连在一起,笑声渐起,在寂静长空飘荡,成为唯一的声音。 “算你赢了。”他笑容倏然褪去,轻声道,“下一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 长天之外,灵光早已飞远,陆照旋收起鬼世夜游图,轻轻拂去唇角血迹,面色隐约发白,神色却平淡地好似只是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非才竭尽全力得以逃生。 她早就听说谢无存喜怒无常、行无定数,见了真人便知传闻所言不差,甚至还有些为尊者讳的保守。 她并不怕疯子,也不怕喜怒无常的人,在过去的千余载中,她见了无数在世俗意义中奇怪的人。就连她自己,不也是人们眼里的疯子、亡命之徒吗? 无论见了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是一剑不能解决的。 如果一剑不行,那就再来一剑。 陆照旋从一开始便没指望谢无存会信赵咎同能重伤并困住她。 她从赵咎同口中得知,谢无存是听说她重现踪迹并连续斩杀宁正阳、秦家三元婴后才临时起意来寻她的,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陆照旋这个人,去寻赵咎同时对她毫不了解,一切都是从赵咎同口中得知的。 赵咎同虽曾逼她到了绝路,亲眼见她陨落,却打心眼里忌惮她、恐惧她,不会在谢无存面前诋毁她、贬低她。 两相结合,谢无存不可能信赵咎同有能力重伤困住她。 她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故意让赵咎同这么说,令谢无存以为自己看破了一切,自认为看破她心思,心生笃定。 而她自己则借助鬼世夜游图遮蔽天机,藏在图中操纵赵咎同,另一方面则作出灵光远遁的架势再行迷惑。 无论谢无存是否信她就藏在那道灵光之中,陆照旋都有办法应对,甚至于谢无存真身在此、元婴追去,她也想过如何应对,就看谢无存怎么出手。 谢无存与她素昧平生,甚至根本不了解她,有一点却说得再对不过,她不会跑,或者说,不会心怀侥幸地轻易遁逃。 且不说以蜕凡的手段,必能看破赵咎同是傀儡,只说遁逃,她速度再快,也无法遮蔽自身灵息与天机,在已能问道循道的蜕凡大能面前无所遁形,哪怕逃到天边也会被捉到。 唯有借助鬼世夜游图这件蜕凡层次的灵宝遮蔽天机,拖住谢无存,自己遁逃远去,才有一线生机。 故而,赵咎同不是她,远去的灵光不是她,最后一剑伤谢无存的也不是她,全是她的傀儡与幻象,陆照旋始终隐藏在鬼世夜游图中,伺机遁逃。 将蜕凡真君耍得团团转、一剑击伤,还能全身而退,这战绩足以令任何人自傲。 然而陆照旋不会。 她无比清楚自己到底有几分实力,若谢无存不是随性而为、一心想试她的剑,若谢无存一开始便循道而行,以她元婴期对道的浅薄领悟,即使依托鬼世夜游图,也不是谢无存的一合之敌! 她的生还并不侥幸,但她要的不止是生还。 她要确定无疑的胜利,她要没有人敢指点她怎么用剑。 没有人配。 第47章 去寻沧海,投身江水 离秭殊洞天远去, 陆照旋寻了一处隐蔽之地调息,一旦入定,再睁开眼已是十数载之后。 她从谢无存手下逃生似乎十分轻松, 实则却是竭尽全力之后的结果。看似是她一招伤了谢无存,在蜕凡真君手下讨了便宜, 其实这一招伤人更胜似伤己,她损伤不下于当年狼狈逃生几百年,若不及时调养,早晚要再落到当年前路断绝的地步。 陆照旋吃过亏, 无比注重调养根基,直到反复确认并未落下暗伤,这才出关。 仔细想来, 她在流洲竟有几分无事可做之感。 若说陆照旋对流洲毫无留恋,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这毕竟是她千载故土、道途起点。然而她并不是恋栈不去的人。 自她拜入洞冥派之后,无论她修元还是修玄,命运已与玄门紧紧绑在了一起,除非有朝一日站在问元这顶点上, 否则她便势必得随玄门命运同沉浮,流洲是元门之地, 与她已不是同一立场。 她此番回流洲,一来是为了谢镜怜,二来是为了避开魏家算计,三来便是为了了结前世恩怨。 陆照旋很清楚自家仇怨过甚, 仇家势大,以她目前的修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彻底报仇的,然而千余载修行教给她不仅只有隐忍, 还有“有仇当场报”。她不是没遇到过好不容易实力够了,仇家却早已因其他原因而陨落的事。 任那些旁观者高高在上丢下评价,说她看不开、看不穿也好,说她不通透、执迷过甚也罢,陆照旋都不在乎。 她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世俗观念、任何规则来决定她的行为。 她要竭尽全力、不留遗憾地活过每一天,而非在回顾时发觉人生满是隐忍与权衡,竟没有一点亮色。 她不是为了问鼎而求仙的,她是为了她自己。 她要随心所欲,她要得偿所愿,她要想逍遥时能得自在,想显赫时能得权势,想看开时往事尽是云烟,想追究时锱铢必较。 现在她想锱铢必较,所以每一件她都记在心里,一个也不放过。 当然,报仇这种事,要量力而行。 以她目前的实力,解决宁家、斩杀秦家三元婴,差不多便是极限了,再要动作,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能真正打痛敌人,反而可能因行为挑衅招致她难以匹敌的对手。 如果陆照旋现在跑去谢家或是秦家旁支大杀特杀一番,固然狠狠打了这两家的脸,可实际上对这两家来说不过是疥癣之疾,而若是两家请蜕凡真君出手,她十条命也不够逃的。 况且,陆照旋不会做这种事。 没有本事上仇敌家正门一路杀过去,反倒跑去拿小门小户开刀泄愤,她丢不起这个人。 若这么做有意义,若能震慑谢家、秦家,陆照旋不惮于大开杀戒,正如她在洞冥派对陈家化丹修士所做的那样。彼时她背靠师徒一脉,一切皆有师长撑腰,如此行径能最大程度地震慑陈家,扫清元婴前的障碍。 然而在流洲没人为她兜着,做出这种事便只能是纯粹的泄愤。 她没有那么深的愤恨要向弱者发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来流洲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至于那明面上的所谓“探查流洲情况”,倒也不必太当真。 但若这便回凤麟洲也有些不妥。 除了赵雪鸿、郁听然,洞冥派对于她的元门来历并不清楚,更不会知道她对流洲到底何等熟悉。宗门派她来探查流洲情况,这任务自然是以百年计的,如今她离开凤麟洲不过十数载,直接回去难免显得敷衍了事、不够上心。 索性再盘桓些年月,做些别的事情。 谢镜怜同她说起要寻太素白莲,自然不是嘴一张一闭便要她游遍十洲五岛,去寻一件从未见过的宝物。临别时,谢镜怜已将太素白莲可能的三处下落告知她,只待她一一验证。 而这三处俱不在流洲。 沧海、扶桑、生洲,这是三处无问元大能直接插手的洲岛。 陆照旋隐约觉那张纯元弥生符为她带来的不仅是全新的道途,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她曾苦寻不得、无比向往的辽阔世界。 其实陆照旋有很多疑惑。 谢镜怜是如何如此准确地得知太素白莲的下落的?她的消息渠道是什么?既然太素白莲如此重要,令问元大能密切关注,那何以谢镜怜这个蜕凡修士竟能得知?明叙涯在谢镜怜口中是个掌控欲极强、喜欢摆布一切的人,他又如何会让谢镜怜知道? 陆照旋不信谢镜怜会如此不谨慎,后者之所以不言明,必是因为不便言明。 谢镜怜不说,她就不追问。 在太素白莲可能的三处中,目前唯有沧海岛与流洲相通。 流洲外有弱水迷雾,内有三湖四海,互不相通,各自奔涌。 若是修为不高、于道领悟不足者,常误以为这内外海是一回事,实则谬矣。弱水迷雾似水而非水,若深入便会为虚无吞食,而内海则是真正的滴水汇成汪洋。 据谢镜怜说,沧海岛的通道,便在这三湖四海之中。 亏得陆照旋与她关系好,知道她是个靠谱的,不然随便换个人,必同她翻脸不可。 流洲有多大,三湖四海便铺得有多广,那虚无缥缈的通道隐藏在滔滔海浪下、万丈深渊中,本就够难寻的了,还要寻遍三湖四海,倒不如直说让人把流洲翻个底朝天吧。 这叙述委实过于笼统,故而即使是陆照旋听了,也不由无言,幸而她如今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便是寻上二十年也使得。 江上清风渺渺,江畔棹歌迢迢,渔家互答,一派静好。 “姊姊,咱们江上风光好得很呢。”撑船的小姑娘笑容饱满,无比爽利,“现在还不是最美的时候,若是等到三四月山花烂漫,那才是真正好看。” 陆照旋坐在船尾,伸手拂过水面,于双桨划开的漾漾清波中再起微澜,听渔女招呼,也不答话,只是微笑。 渔女一边缓缓划桨,一边偷眼去看她。 这个似非此中人的姑娘是突兀出现在渔村的,一开口便问她能不能撑船载人游江,愿意出很高的船资。 虽然这个姑娘没有直说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显露什么手段,但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一定就是神通广大的仙人。 仙人想赏江景,要她来撑船,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更何况,这位仙子是这样客气,又是这样……好看。 渔女悄悄望着船尾的女子,自家的小船她明明天天都见,但有这么一个人坐上去,忽然就好像变了模样,变得富贵堂皇、无比贵气了。 “你觉得快乐吗?”她正默默想着,那船尾的姑娘却忽地开口了。 “啊?”渔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更觉不知所措,“我?” “对,你。”陆照旋朝她微微一笑,“你觉得你的生活快乐吗?” “啊?我……”渔女不解其意,更不知该怎么作答,只得讷讷道,“我,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你想去修仙吗?”陆照旋似乎在乎她的回答,又好似渔女究竟答什么都无所谓,“去修仙,离开柴米油盐,去见识天地辽阔,学神通手段,你不想吗?” “我想啊!”渔女眼睛一亮,似惊似喜,又好似不敢信似的,轻声道,“其实以前也有人问我要不要去寻仙缘,但他们都太不靠谱了,连到底去哪寻仙缘都说不清楚,我娘觉得他们要不就是糊涂虫,要么就是骗子,不许我去。” “小心一点确实是没错的。”陆照旋漫不经心道,“后来呢,一直没有机会去修仙吗?” “后来就一直没机会了。”渔女小心翼翼。 “所以,你现在快乐吗?”陆照旋问道。她神色十分认真,显然不是嘲弄,也不是奚落,而是郑重地、真心想知道答案,也在乎这个答案。 “我……”渔女犹豫了,最终道,“我挺快乐的,但又好像差了点什么,并不算特别重要,但就是那么有一点,就差了一点,很偶尔才能感觉到。” “是不是觉得你的人生不该这么平凡?”陆照旋轻声道。 “对!”渔女用力点头,“每天就这么平平淡淡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但有时候也会很向往精彩的人生。” “但精彩的人生,也很累的。”陆照旋微微一笑。 渔女悄悄望着她,暗暗揣测这很累但精彩的人生是不是在说她自己。这话听起来似乎十分怅惘,但不知道为什么,渔女却觉得其中没有半分悔意。 “我离家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陆照旋淡淡道,“那时我满心满眼都是大世界、大神通、大自在,恨不得甩掉一切平庸与世俗,去拥抱广阔天地,去做最了不起的人。” 渔女暗猜她下一句会说“我如今明白自己也不过是平庸的一员”,大人都喜欢这么说。 但陆照旋不。 她指节轻叩船延,露出极漠然又极平淡的神色来,“其实至今我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甘愿平庸,甚至于追求平庸,仿佛与众不同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一样。” 她说到这里,望着渔女道,“你也不想过一成不变的人生,对吗?” 渔女轻轻颔首。 “那我就是你不平庸人生的开始。”陆照旋朝她微微一笑,“我有预感,这是场为我解惑的旅途。” 她起身,张开双臂,仿佛归于怀抱一般,投身江水。 “哎!”渔女骇了一跳,赶忙冲过去。 唯见船尾一/本/道经,船外江水滔滔。 第48章 海上漂泊,八年沉浮 沧溟辽阔, 遍布洲岛,覆过流洲南北东西。 她如浪潮中一片落叶,沉沉浮浮, 越过溪流江河,最终归于海波之中。无人见到她, 也无人知道在波涛汹涌中还有人随波逐流,只为寻一处不知在何方的通道。 陆照旋很好奇谢镜怜的消息来源。既然谁也不知道连接流洲与沧海岛的通道的具体方位,那她又是如何能准确说出其就在三湖四海之中呢? 谢镜怜这些年的经历就好像一个谜。 她沉入水中,任浪潮推动她漂过千里万里, 神识始终留意着四周,上至海面,下至海底。以她目前的实力, 她不怕惊扰到海中妖兽, 引得它们来攻击,反倒该是这些妖兽感受到她的气息,瑟瑟发抖、或落荒而逃。 陆照旋无意在海中逞威风,极力收敛神识气息,尽量保留海中的平静。 她没想到, 她的神识扫过没有惊到海中妖兽,反倒是在海底见了不少修士。 有人在海底潜心练剑, 一举一动都为海浪所阻碍、所推动,然而他还是坚定地挥动每一下,似乎自己站在平地上一般。 陆照旋见过这类修练法子,多半为修为不高的剑修所采用, 他们炼体练剑,厉害些的感受沧澜剑意,对低级修士来说算是惠而不费的方法。 不过, 能在海底长时间练剑,修为到了元婴期,这样的办法就几乎没有作用了,不知道这人在这练剑是为什么。 陆照旋瞥了一眼,收回神识,继续顺着海波前行。 有人在海下捉蚌,十几个炼气期的小修士聚在一起,围着一只花蚌又是挥剑又是法术,好容易撬开老蚌,里面藏着大大小小几百颗明珠,挤在一起大放光彩,照亮了小半片海域。 捉蚌的修士们却并没有欣喜,更没有见宝物而生争抢之心,反倒面面相觑,露出极失望之色。 陆照旋想,是了,这里的蚌与别处不同,产的是暗珠,越是晦暗深沉的珠越是珍稀,若是色玄而无光,那便是暗珠中的极品,用以修练,有镇定心魂、事半功倍之效。 这一蚌开出光灿灿,显然是极下等的珠,对这些炼气修士来说虽也有价值,但比起辛苦冒险下海中捉蚌,显然是不够回本的。 遍观人生千余载,陆照旋从未有过这样的人生。她回想起来,自己总是在亡命奔逃的路上,总在杀伐与生死之间。 散修难为,这是世人皆知之事,然而她的难为与旁人的难为也有极大的不同。 旁人的难为与困窘,是苦巴巴一点点灵珠灵石,怎么也攒不出晋升的灵药,又或是攒够了财宝,却无处去寻晋升的门路。 她的难为,却是困窘时一点灵珠也拿不出来,在追杀下艰难求生,若侥幸反杀了,那便是大批财宝在身,够她花用好一阵子。 她好像从来没有走过普通修士的路子,没有自己亲手创造出什么,永远在掠夺和被掠夺之间徘徊。 海浪推着她去向远方。 小女修摸着妖兽的脑袋,满脸不舍,却反手将其推开,让后者离去。 妖兽有一双望之冷酷的竖瞳,被她推开后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他们都说你很危险,我下不去手,只好把你放了。”女修隔着海浪轻声说道,“也许我会找个温顺一点的灵宠,但多温顺才是安全呢?” 妖兽望着她,忽然转头游走了,女修默默地望着它远去。 陆照旋没有灵宠,她从不觉得作为修士有养宠物的必要。她一直听说有些世家弟子会捉来厉害的妖兽从小饲养、结下契约,等到妖兽长大了便能护卫主人。 她也曾遇到过妖兽幼崽,那是在某次寻宝时与其他修士一起遇见的。她不喜欢养宠物,而她奔走不宁的生活更不适合养宠物,因此那只幼崽被她让给了别人,用以换取更实际、更直接的收获。 陆照旋想起这件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谢镜怜,想起她自己。 宁家的追杀暂缓,她有了个难得的安生环境,隐姓埋名在邓家借寄为门客,那时也曾有过朋友,或者不算是朋友,只是熟人。大家一起完成邓家发布的任务,一起努力攒财物准备晋升,当时她很好满足,觉得生活这样过也不错。 ——其实她真的不贪心,安逸而有指望的人生对她来说也已然足够,她会走到这样竭尽全力到近乎贪婪攥取每一分机会的地步,是因为命运当真不愿意多施舍她一点可能。 那个熟人和她关系很好,好到陆照旋几乎把她当成了朋友。当然,那个人也是这么以为的,那时她们互相认为对方是朋友。 直到某一次两人外出游历,遇见了一只见了她便想赖着她的妖兽,陆照旋不愿意收,它就跟了几千里。 那人不理解,劝她收下妖兽,陆照旋怎么也不愿意,最后说出真心话,“大道独行,收下便要一直跟着我,我觉得累赘。” 她没有想到这会是一句让人心生恐惧的话。 那人听了以后,慢慢便同她疏远了。很久以后,陆照旋从旁人口中得知了缘故,那人觉得她性子太独了,一只灵宠也要斩牵绊怕累赘,只怕对朋友也不会交心。 陆照旋是自那时起开始郑重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那人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她很独。 从此之后她便不再交朋友了,她无法赋予信任,也不能赋予真心,无法全心全意付出,也不强求他人对她信任和付出。 直到她遇见谢镜怜。 哪怕两人已成生死至交,陆照旋现在想起还是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谢家嫡系天才弟子,却好像没有一点傲气,面对一个在追杀下狼狈不堪,一看就没有未来、前途未卜的散修,竟然主动结交。 初见时谢镜怜甚至不知道她是谁,陆照旋不愿意提自己的名字,只在死缠烂打下说出自己姓陆,谢镜怜便十分自来熟地唤她阿陆。她不是没有想过谢镜怜别有用心,但当时的她真心没有什么可让谢镜怜图谋的。 “阿陆,你是我见过最独、最冷酷的人。”很长时间里陆照旋对谢镜怜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两人认识得久了,谢镜怜开玩笑一般望着她说出这话。 陆照旋真心认为这是一句不好听但客观的评价。 但她没有想到谢镜怜说完这话,会朝她笑得欢快,“但你也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 虽然陆照旋对世家有种疲惫的厌恶,但她不会否认世家弟子的优秀。谢家是流洲最大的世家之一,强者云集,谢镜怜更是精英弟子中的翘楚,她一介狼狈奔走的散修,凭什么让见惯世面的谢镜怜说出这种话? 谢镜怜是真心这么认为的,陆照旋看得出来。她茫然不解,但不可否认这是在绝境下竭力求一线生机时她的重要动力之一。谢镜怜的赞美和认可,让陆照旋的自信和坚持有了安放之地。 时隔上百年,她再一次有了朋友,而这友谊没有辜负她。 陆照旋漂过静海沉渊,漂过巨浪狂波。 她漂过无边海域,不在乎时间匆匆而过。 有时她能见到许多人,某些海域热热闹闹满是人气,那是她不曾驻留的人间烟火;有时她一个人也见不到,四处尽是漆黑与冷清,但细微处总有微小的妖兽忙着求生或是捕食,这是她从未观察过的世界。 没有一处是纯然寂静的,每一处都有忙于自己生活的人和物,她是一个过客,也是一个看客。 陆照旋本以为这会是一段很枯燥的旅行,她做好了准备,也从不怕枯燥,但事实与她想象的相反,她感到了久违的新奇。 在海上漂泊的第八年,她忽觉海浪自上而下卷去,带着她翻覆,前往海底。神识探去,便被那无边的黑暗搅碎。 陆照旋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之前的每一次探寻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但她还是平静地任由潮水带她下沉,朝那黑暗涌去。 潮水带着她一路涌过,直奔黑暗之中,她只觉周身猛地一空,那熟悉的、陪伴了她八年的海水仿佛被谁一下子抽干了一般,四下是黑暗的空荡和不过三丈的神识探寻范围。 之前的经历都不是这样的。陆照旋心下一动,感觉自己踩实了地,便缓缓地踱步,无声地探寻起这黑暗中的空旷。 她走了几百步,前面是岩壁。 她在山洞里? 陆照旋隐约有了猜测,也许她已经找到并跨越了那条通道,将她送往另一处天地。 她顺着岩壁一路向前,发现这是一段非常、非常漫长而幽邃的洞穴。非常奇怪的是,这一路上她都没有遇见任何妖兽,而以她的经验来说,这样的洞穴中极易生出成千上万聚居的妖兽才是。 陆照旋不紧不慢地一路前行。她并不着急,也没必要着急。在未知且无法探寻踪迹的地方,着急只会添乱。 又前行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她眼前忽然隐约出现了光亮。 是到头了吗? 陆照旋心神联系着昆吾,倘若前方有任何危险,都能第一时间出剑,不紧不慢但满怀戒备地向前走去。 她走到了洞口,走进了光辉之中。 眼前是一处中空而高大无比的山内洞穴,而她的洞口就在洞穴四周的岩壁上,就她一眼望去,满眼都是她这样的洞穴。 而百丈以下的地面上,无数人遥遥高望,见她走出,纷纷欢呼起来。 “圣女!圣女!” 久违的,陆照旋陷入茫然。 第49章 玄阳仙境,此去沧海 “大长老, 好像有点不对。” 万众簇拥欢呼中,有人轻声说道,“新圣女为什么是个元婴修士?这次进小山海的有修为这么高的修士吗?” 被称作大长老的是个苍颜白发的老者, 气息雄浑,目光沉凝, 落在那为无数人仰望的女修身上,微微蹙眉,“这次进小山海的修士中,修为最高的是宁儿, 应当不会有元婴修士。” 他凝视着那静静俯视的身影,轻轻摇摇头,“无论如何, 先请她下来, 圣女迟迟不归位,实在不像话。” 大长老身侧人立刻高声道,“恭请圣女归位!” 人群还沉浸在不息的激动中,听到这高声呼唤,立刻齐声响应, “恭请圣女归位!” 欢呼与相请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 仿佛狂狼,要将整个山洞都掀翻。 陆照旋始终站在洞口下望,似乎毫无动静,却将地下每一个人的对话都听清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 她不仅知道了自己到底在哪里,还知道这地下闹哄哄的人群聚在一起是为了什么,而她被叫做圣女又是为了什么, 甚至连大长老与旁人的只言片语疑惑也听在心里。 这里确实是沧海岛,但只是沧海岛的一隅,是星罗棋布的群岛中不起眼的一处,叫做盈潞岛,与其他岛屿一起,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处叫做“山海境”的地方。 山海境是一处令人称羡的好地方,只有圣子圣女能进入,而盈潞岛每三百年会产生一位新圣子或圣女,全看从这无数山洞中第一个走出来的人是谁。 至于这山洞中到底有什么,却没有人说了。 陆照旋略一思忖,便化作流光,从洞口翩然落下,飞至那大长老面前,朝他微微颔首,“道友有礼了。” 大长老对她是突兀冒出来的外乡人这件事已有心理准备,闻言并无惊诧之色,反倒朝她微笑见礼,问她客从何方来。 人群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还沉浸在激动之中,唯有离得近的人见二人对话,露出惊疑不定之色,上上下下打量着陆照旋。 “在下从流洲来。”大长老有元婴三劫修为,虽说陆照旋并不惧他,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有误会澄清便是,陆照旋来沧海岛只为太素白莲,不为找茬生事。 “道友竟不是沧海人?”大长老大吃一惊,“那道友到底是如何进入这玄阳仙境的?” 玄阳仙境正是这巨大山洞的名字,后面连通着无数山峦洞穴。 “正因不是沧海岛人士,这才会误入贵地。”陆照旋客气道,“不知怎的便离开了流洲,进入了这玄阳仙境,从洞中走出,便走到这里了,实在抱歉。” “金宁出来了!”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道。 陆照旋注意到大长老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分散了一点,结合方才她在上面听此人提到的“宁儿”,想必这叫做金宁的修士不仅修为出众,还与大长老有着匪浅的关系。 她顺着人群注视的方向望去,高处洞穴上果然有一人影,从洞穴口一跃而下,朝她与大长老的方向飞来,落在两人面前,这才惊疑地望着陆照旋,似乎从未想过会在此处见到一副生面孔。 金宁是个身材高挑、神情锐利的女修,看得出是个从小天赋、资源兼得,从不缺机会的修士,那种年少得志的年轻人的高傲姿态不是聪慧可以掩盖的。 “阿爷,这是谁?”她蹙眉打量了陆照旋几眼,并不去管对方已经元婴二劫,而自己才化丹修为,直直开口问道。 “这位道友先于你从玄阳仙境中出来。”大长老不动声色道。 “什么?”金宁长眉一蹙,望向陆照旋,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与不悦,“你是元婴修士?我记得这次进入玄阳仙境的修士中没有人凝婴。” 陆照旋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转而将目光投向大长老。 “这位道友不是盈潞岛人。”大长老被她这么一望,只得开口解释道,“她是无意中误入玄阳仙境的。” “误入?”金宁眉头紧锁,满是怀疑地望着陆照旋,“玄阳仙境数万年来都自成一体、不与外界相通,偏偏就她一个人能误入?” 她见陆照旋只是微笑,似乎丝毫不把她的质疑放在眼里,不由偏头望向大长老,“阿爷,这次进入山海境事关重大,我不认为一个可疑的外乡人有资格做圣女、拿到密钥。” 这小姑娘的针对之意越来越浓,丝毫不加掩饰,仿佛陆照旋一个元婴二劫修士放在这里一点牌面也没有,陆照旋倒也不动怒,一边挑眉同望向大长老,一边暗暗思索起来。 谢镜怜只同她说太素白莲会在沧海岛,却没有说具体方位,难不成她要把偌大的沧海岛全都翻一遍?她在海上漂了八年,也只是寻了四分之一的海域,能找到通道已是侥幸,更遑论要在规模不逊流洲的沧海岛找到一件奇珍异宝呢? 陆照旋想来,似太素白莲这等钟灵气、秉大道而生的异宝,必然生长在禀赋道玄、地脉所钟之地。 故而,到了沧海岛,想要寻太素白莲,自然该从那山海境寻起。 若陆照旋没有第一个从洞穴中走出,没有被万众高呼圣女,而这盈潞岛也没有这样的习俗规矩,那她自然会想别的办法。 然而,谁叫通道直接将她送进了玄阳仙境、送到了选圣子圣女的当口呢?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送上门的机缘,她不会撒手。 “金宁,别胡闹。”大长老沉吟了片刻,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转而望向陆照旋,“道友既然是第一个从玄阳仙境中走出来的,那就是我们盈潞岛的圣女,理当执掌密钥,去那山海境一探。” 陆照旋听他如是说,既不惊也不喜,只是泰然回望。 “不过,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大长老在她平静无波、好似看破一切的目光下略感尴尬,但年纪和阅历已足够弥补脸皮,神色自若道,“希望圣女进入玄阳仙境之后,能为我们寻到一件宝物,这关系到我们盈潞岛的未来。” “阿爷!”金宁紧紧蹙眉,只换来大长老一个严厉的眼神。 “大长老请说。”大长老坚定的态度让陆照旋颇感诧异,甚至觉得十分不合情理。规矩是人定的,且不提她一个误入玄阳仙境的外乡人显然十分可疑,只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密钥没必要、也不应该给她。 “我希望圣女能先答应我。”然而,谈到那件宝物,大长老却没那么好说话了,他紧紧地盯着陆照旋,“立誓承诺我,一定要将那件宝物寻来,若你没信心,便要放弃密钥。” “道友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陆照旋模棱两可。 “我盈潞岛数万年立道之基都着落在这件宝物上,不得不谨慎。”大长老肃容,“道友请放心,我并无伺机为难道友之意,若是金宁进山海境也是要寻那件宝物的。” 若此时应下立誓,那待会不答应也不好翻脸去抢密钥了。陆照旋并非自诩苦大仇深便要到处抢夺杀戮之人,她盘算一番,竟真应下了,只有一个条件,“道友先告诉我为何自己不愿进去,这进入玄阳仙境的竟都是些未凝婴的小修士?” “这是因为我们年轻时已进入过玄阳仙境了。”大长老提到这个很是痛快,“无论是否能成为圣子或圣女,人这一生都只能进一次。” 陆照旋轻轻颔首,如大长老要求的承诺。 见她立誓,大长老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般,倒不像是一个元婴三劫修士对待二劫修士,更像是反过来一般,颇有种拐到人了的庆幸,“这件宝物叫做玄阳仙泉,只听名字便知与这玄阳仙境关系匪浅,实是仙境乃至整个盈潞岛的灵脉之源。” 陆照旋一怔。 “盈潞岛的灵脉全靠这玄阳仙泉相续,这便是我非要道友立誓的原因。”大长老怕她心里膈应,解释道,“若这次道友不能从中寻到仙泉,那我盈潞岛未来危矣。” 陆照旋沉吟许久,“玄阳仙境中到底有什么?为何你们将密钥与之挂钩?甚至连盈潞岛的灵脉都与之相连?” 陆照旋还未见过需要时时相续的灵脉,一般来说,地脉是天生地长,要么充沛,要么在长年累月取用后匮竭,盈潞岛的情况有些过于诡异了。 “道友在仙境中竟什么也未见吗?”大长老一怔,“每人在其中经历的都不相同,我也没法猜到道友可能见到什么。至于密钥……这是万年不变的规矩。” 他避开了陆照旋的最后一个问题。 陆照旋静静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不再追问,问清了玄阳仙泉的线索,便从大长老手中接过密钥——那是一张朴素无纹的面具。 “将它戴上,从这里下去,便能一路进入山海境了。”大长老指了指眼前的一方泉眼。 陆照旋觉得自己和水很有缘。 她将面具轻轻覆在脸上,沉入泉底。 *** 沧海岛,四面环海,水皆苍色,谓之沧海。 沧海岛颇多仙家,号为长生久视逍遥客,随缘而聚,相逢不必曾相识,常啸歌而呼,声传千里,海波微澜,引得过往修士循声一聚,共论风雅。 这日,啸歌再起,盘桓而荡,悠悠然传遍远近。 山清水秀间,有人面覆素具,凭虚而来。 “道友怎么称呼?” 来人抬手,取下素白面具,露出清俊眉眼,微微一笑,“我姓裴。” 作者有话要说:推推我的预收《苟在诡秘修仙界》: 我跑得比邪神降临快! 第50章 苍君遗泽,沧海旧事 “外乡人?”啸歌而呼的修士半敞着道袍, 斟了半杯酒,懒洋洋地望着他。 “为何如此说?”来人将素白面具往案上随手一搁,仿佛那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凡物。 斟酒的修士朝那案上的面具瞥了一眼, 收回目光,也不去看那来人, 反而仰头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不是道友告诉我的吗?” “在下初来乍到,好似只说了两句话吧?”来人微微一笑,对这修士的态度不以为忤, 反倒也取出一只酒盏,自斟自酌了一杯,平平托举, 浅酌了一口。 那修士放下酒盏, 无奈地望向来人,“前辈,您不必戏耍晚辈吧?” “怎么说?”来人含笑回望。他态度模棱两可,似对这修士言下之意心知肚明,又仿佛真的不解其意。 这斟酒的修士望去, 只能望见一片沉凝的注视,“您这样的蜕凡真君, 整个沧海岛都是有数的,没一个会戴着密钥出来赏景交友的,您特意把这东西戴上,不就是为了让晚辈看的吗?” 裴梓丰轻声笑了起来, 觉得这修士挺有意思,他敲了敲那素白面具,含笑问道, “这么说来,你也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什么了?” 这修士叹了一口气,认命般道,“您既然是为苍君会来的,自然是要寻一处入口进那山海境了。” 他说中了,不过这也没什么,若他没说中,裴梓丰才要觉得自己找错人了。 他来沧海岛正是为了三百年一度的苍君会,或者说,山海境。 为了进入山海境,他准备了数百年,也许绝大多数沧海人都不如他了解自己的家乡。 裴梓丰轻轻拂袖,琳琅美玉落在案上,莹润细腻,灵光氤氲,显是极珍稀的异宝,然而奇异的是,那几乎堪称有些简陋的素白面具在这光华耀眼的美玉面前竟丝毫没有灰扑扑之感,与之争辉。 裴梓丰没有言语,但一切已在不言之间。 “若前辈不嫌弃,晚辈愿为前辈引荐至本岛入口。”那修士却没有去看那案上的美玉,而仿佛像是极力避免一般,将视线移开,目不斜视地望着裴梓丰。 “你有什么条件?”裴梓丰见他这副模样,微微一诧,转念便知不是自家宝物不动人,而是这人别有所图。 那修士沉吟了片刻,“前辈已有密钥,只需要一处入口,这沧海岛有无数岛屿,本岛不过是其中一座,不敢在前辈面前谈条件。” “只是希望前辈进入那山海境后,能帮本岛稍稍留意些情况,若能带出一星半点的消息,本岛便会感激不尽了。” 裴梓丰好整以暇。 “前辈出来后,若能告知本岛一件叫做玄阳仙泉的宝物的消息便好,若是不巧没打探到,那也是本岛没那个缘法。” 不怪这修士姿态极尽谦恭。 他面前这个含笑而望的清俊男子再平静、给予他再多的尊重,也无法稍加削减蜕凡真君的威仪。 对于问元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不行走与世的十洲五岛来说,蜕凡便是道途的极致、威势的顶点,堪称陆上之君。 这修士出身的岛屿也有蜕凡真君坐镇,然而那位同样是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对于元婴修士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你能做得了主?”裴梓丰并不作答,反问道。 “若前辈能应下这桩请求,本岛上下只会齐声恭请前辈驾临。”那修士说着,又笑道,“若前辈不应下也无妨,是晚辈逾越了,本岛永远欢迎前辈。” 蜕凡真君的小小请求,没有人会拒绝。 “玄阳仙泉是什么?”裴梓丰笑了笑,似乎对这修士溢于言表的示好之意恍若无觉。 那修士迟疑了片刻,似乎这是件不好提的事。 裴梓丰既不催他,也不因他这为难的姿态而收回问题,只是淡淡地望着他,直到那修士终于下定决心,“这本是本岛不传之秘,绝不说与外人,然而前辈已是蜕凡真君,若真想知道,那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晚辈这就说给您听!” 他慷慨激昂,将那酒盏放在案上,仿佛为裴梓丰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后者把他的小心思全看在眼里,并不点破,神色甚至没有分毫变化,仍是静待其变。 那修士本想借此稍搏好感,一抬眼,落入裴梓丰那平静无波的目光里,不由讪讪,收敛了姿态,略显拘束地道,“前辈既然是为了苍君会而来的,想必也知道我们沧海岛无数岛屿到底是如何传承的。” 这修士在试探他对沧海岛到底有几分了解。 “苍君前辈以一己之力开辟整个沧海岛万世传承,在下向来佩服不已。”裴梓丰淡淡道。 “前辈果然知道。”那修士点点头,“原先沧海岛乃是无道无法的蛮夷之地,若非苍君开辟山海境,留下无数传承,只怕并不能列入十洲五岛,只能混杂在无数教化未开之地,连个名号也没有。” 这世上并非只有十洲五岛,还有很多论广博丝毫不逊的洲岛,但道法未开、教化不足,不为人知。 这是修道人俱知的传说。 裴梓丰知道更多,他知道十洲五岛其实重叠,知道那些未开化的洲岛究竟都在何处,但他没有必要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修士,等着一个他需要的答案。 “不过,到底是道法匮乏之地,虽有山海境数万载反馈蕴养,这无数岛屿还是逐渐凋敝,有的甚至沦为了毫无灵气灵脉的荒岛,纵有道法传承,也容不得人在其中求仙了。” 这话略带苦涩,显是动了伤心事,表述并不连贯,若非早知沧海岛情况的修士甚至未必听得懂。 不巧,裴梓丰懂。 沧海岛的优越地脉环境,其实都是山海境蕴养的结果,它在万岛中央,也回馈万岛。沧海岛无数岛屿天然得山海境蕴养,又从山海境中得到苍君的传承,可以说上下修士俱承苍君遗泽。 裴梓丰早闻沧海岛之事,未尝不敬佩苍君手段。 试想,能以一己之力将一道法衰微、灵脉匮乏之地化为天下道法圣地,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手段? 然而据这修士所说,倒好似福泽并不长久,终有竟时。 “本岛虽远未至灵脉匮乏的地步,然而眼见许多曾煊赫一时的岛屿渐渐衰微,不得不居安思危,早做打算,便寻到了这玄阳仙泉的出路。” 那修士说到此处,又有些犹豫起来。这次并非故意作态搏人好感,而是真真正正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说下去了。 “其实晚辈知道的也不多,只知这玄阳仙泉能开辟一处秘境,反馈本岛,相当于在本岛再成一处小山海境。”裴梓丰就在对面等着,这修士犹豫片刻,终于咬咬牙,下定决心,“这法子来历究竟有没有用,晚辈也不清楚,只是,其他岛屿中曾有这么做的,可以借鉴。” “也就是说,你们从未试过这法子,只是见了别人在用,觉得可以一试。” 那修士不知他说这话是何意,略显迟疑,一时没有接话,生怕触怒了蜕凡真君。 “聪明法子。”裴梓丰微微颔首,“前路无方时,旁人的路总是更好走的。” 他只是随口感慨,却把那修士吓得不轻,以为这位蜕凡真君鄙夷这种做法,怯怯地望着他,指望真君能有点真君的气度,不要迁怒元婴小修士。 其实他只是想到当初决定立下缘生宗道统时的旧事罢了。裴梓丰一哂,“不必紧张。” 他的言语中带着不容反驳,“且说说你对山海境的了解。” *** 陆照旋沉入泉底,进入一片无比辽阔的水域。 脸上的面具似乎为她披上了一件无形无质的蓑衣,任流水涌来,也只能轻飘飘自她身侧划过,送她一路向前。 她抬头而望,只看见没有尽头的深海,好似她并非片刻前才从一汪浅浅的泉池中潜下,而是早就沉入深海、长久地下沉,在不记年的岁月中来到了这里。 她隐有预感,此时若再上潜,将永远无法重回水面,一旦下了泉池,便只有向前。 水底是寂静而幽邃的,甚至幽邃得让人心生恐惧,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陆照旋习惯了这幽邃和空渺,流水送她前行,她便静静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她似乎在海中,又似乎不在。不知为什么,明明眼前、神识中明明白白感知到每一滴水,她却仍然觉得这一切非真而近虚。 是幻景吗? 又好似不是,她经历过太多的幻景,不该是这样的。幻景是不存在且虚渺的,而眼前的一切是存在但虚渺的。 陆照旋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流水送她一路向前,直到眼前出现一座奇峰。 这是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奇峰,陆照旋可以确定之前它连半点影子都没有。 但它就是突兀地出现了,遥遥地屹立在她面前,好似它本就该在那里。 流水好似无觉,仍带着她前行,朝那突兀出现的奇峰直直而去。 她若不即使出手,便会直接撞在那奇峰上,狼狈地贴在上面,像一块黏锅的饼。 陆照旋静静地望着那奇峰打量了一会儿。 她本是要出手的,但不知为什么,却忽地改了主意,从容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奇峰,任流水相送,不顾自己将贴脸撞上去的下场。 直到她与那奇峰相距不过一臂,眼看就要埋脸山石中时,山动了。 “你这小女修,走路不长眼睛的吗?本尊就杵在这里,你都不知道绕一绕吗?” 第51章 天道所钟,气运所垂 随着那声不满的指责, 陆照旋前行之势突兀而止,险险地停在那奇峰之前,她周身带动她前行的流水也好似绕开了她一般, 任她立在原地,面对那奇峰。 “冒昧冲撞了前辈, 实在惭愧。”陆照旋似丝毫不为这奇异的发展而诧异,敛眉沉声。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态度嘛!”那声音拖长了语调,陆照旋面前山石忽地显出一双拳头大小的眼睛来,朝她眨巴眨巴, 似乎在打量她。 “见过前辈。”陆照旋神色自若,朝他颔首示意,仿佛面前不是一座会说话的山峰, 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修士。 然而那眼睛眨巴着, 却再没声响了。 半晌,陆照旋才听见一声近似于嘟囔的声响,那声音在水中荡开,闷闷的,难以分辨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静静道, “前辈有何吩咐?” “没什么。”那双眼睛快速眨巴了几下,不情不愿地说道, “小女娃长得还挺标致的。” 陆照旋一怔,还未及说些什么,便被阻断在出口之前了,“好了, 废话休提,小女修,你是如何出现在主人道场的?” 道场?主人? 陆照旋心中微动, “怎么,如前辈所说,此处竟有些大来历不成?” “你是无意闯入的?”这奇峰异怪诧异道,“奇了,主人在此设下禁法,非沧海岛之人不得进入山海境,我却在此见了你,莫非主人禁法已日益衰颓了不成?” “前辈能看出我不是沧海岛之人?”陆照旋反问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双眼睛眨了又眨,朝她送来一个少见多怪的目光,“你身负问元传承,试问这沧海岛上下,谁有这个本事?不是外乡人才怪。” “问元传承?”陆照旋目光一凝,与那双长在山石之上的眼睛紧紧对视。 她什么时候身负问元传承了? 那双眼睛疑惑地缓缓眨了两下,纳闷道,“没错啊,你身上的气息正是传自问元大能,而且你一定是这位大能的得意晚辈,他在你身上花了很大心思,绝对错不了!” 陆照旋只觉荒诞。 若她真能身负某位问元大能的传承、真是问元的得意晚辈,她又何至于蹉跎挣扎千余载,不得不转世凤麟洲,卷入玄元之间的复杂纠葛? “前辈感受到的气息,是个什么情况?”陆照旋沉吟了片刻问道。 “你从头到脚都满是他的气息,那种迫人的霸道,隔得远远的我都能感受到,你还问我是什么情况?” 陆照旋眉头微蹙,“前辈的意思是说,我这具肉身尽是那位大能的气息?” “对啊。”那双眼睛翻了她一个白眼,“若非是花过大气力,你这具肉身怎么可能如此得天独厚?你真当自己是天道所钟、气运之子啊?” 陆照旋自然不会有这样天真的奢望。 她若有所悟,“若到了蜕凡,便能感受到晚辈身上的气息吗?” “大差不差吧。”那双眼睛忽地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似乎忽然对她十分感兴趣,“你这小女修真是奇怪,你自己的情况,自己竟一点也不清楚。” “糊涂,实在是糊涂鬼。”这奇峰异怪嘲笑道。 被说是糊涂鬼,陆照旋也不生气,淡淡一笑,“正需要前辈为我解惑。” “不过,倒也没什么。”那眼睛扑闪两下,懒洋洋道,“慎苍舟也是个糊涂鬼,可他照样成了我主人,还有兆花阴,她也是个糊涂鬼,一对糊涂鬼!” 那眼睛眨巴着,好似说着说着忽地恼了一般,嘟嘟囔囔道,“糊涂鬼!糊涂鬼当了问元还是糊涂鬼!” “慎苍舟?兆花阴?这两位都是问元大能吗?”陆照旋扬眉。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那眼睛纳闷地瞪着她,“你既然知道沧海岛,也知道山海境,不知道兆花阴倒罢了,为何连慎苍舟也不认得?他就是你们口中的苍君啊!” 陆照旋连“苍君”是何人都不清楚。 “真是怕了你了,你这样糊涂的小女修,真该和慎苍舟认识一下,糊涂鬼之间一定很有话说。” “苍君就是慎苍舟,山海境的开辟者、以一己之力开沧海岛大道传承的人,也是我的主人。”那双眼睛里涌上浓浓的自豪,“虽然他是个糊涂鬼,但还算有本事有担当,不然我也不可能认他为主。” “开山海境、开沧海岛大道传承?”陆照旋轻声重复了一遍,露出极诧异、极惊愕之色。 那双眼睛里明明白白诉说着自己被她这番姿态取悦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问元之中第一人的水准吧!” “问元第一人?” “咳,也有人说兆花阴才是问元第一人的,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从它言语中不难猜测这两位前辈早已不在世,或是飞升,或是陨落。 “总之,沧海岛三百年一度的苍君会,便是来寻慎苍舟和兆花阴的传承的。” 陆照旋这才知道盈潞岛的圣子圣女进入山海境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她不解为何山海境会同时有这两位前辈的传承?莫非两位大能是道侣吗? “不过,”那双眼睛睨着她,“我看你这小女修不是为了他们俩的传承而来的吧?” “那以前辈之见,晚辈所为何来?”陆照旋淡淡笑了一下。 那双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似乎在她这平静的姿态下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然而片刻后,还是无比笃定地道,“你是为了太素白莲来的!” 陆照旋挑眉。 “你先告诉我,我猜的对不对?”那双眼睛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撑不住道。 陆照旋轻轻笑了起来,“对。” “我就说!”那双眼睛得意起来,显得神采飞扬,“你是问元派来的,肯定是为了太素白莲而来的!” 陆照旋没有反驳,就让它这么误解也没什么坏处,“前辈知道太素白莲在何处?” “我当然知道。但,”那双眼睛眨了眨,显得格外狡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它特意提及,不正是想告诉她吗? 陆照旋浅淡地笑了笑,“怎样前辈才会愿意告诉我?” “带我走。”那双眼里忽然投射出无比沉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极力掩饰的渴望。 陆照旋偏了偏头,诧异丝丝缕缕爬上她心底眼底,直落入那双眼中。 “我该怎么带前辈走?”陆照旋没有多问。 “你答应了?” “自然。” 那双眼睛眨了眨,陆照旋面前这座高耸的奇峰便忽地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似天崩地裂一般,奔雷涌动,转瞬坍塌,竟眨眼间坍缩成半人高的土包。 从那土包中,转瞬生出两条纤细的腿,在原地踏了两步,似乎很是满意。 最终,从那土包最上方冒出一只不大的脑袋,尖喙艳翎,原是只神气活现的仙鹤。 然而头与脚之间……是一大块土包。 “都怪兆花阴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仙鹤干咳了一声,“早晚有一天我能摆脱这该死的土壳子。好了好了,闲话休提,咱们现在就去找太素白莲。” 它说到这里,忽然望了陆照旋一眼,“哎呀,我忘了,你还没蜕凡呢!” 陆照旋心中有很多疑惑,譬如仙鹤若想离开山海境,为何不能自己走?为何要她来带它走? 但她没有问。有的答案是问不出来的,需要自己去找。 “没事,这山海境多得是宝贝,慎苍舟的东西,那就是我的东西,我送你几件宝贝,你就能快速蜕凡了。”仙鹤扬了扬首,“也多亏你是问元嫡系传人,有他气运相助,否则我还真不敢确定你能否渡过天劫。” 陆照旋一怔,“气运相助?” “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仙鹤诧异,“你一路走来,必是顺风顺水、一路畅通无阻,是不是?” 若说转世以来,倒也没错。 “这就是了,那位问元大能花了大力气在你身上,你与他命理相缠,自然能轻易借他气运。问元大能是寿与天齐的存在,气运无穷无尽,你只消借来分毫,便已是天道所钟、气运所垂的极限了。” “故而,蜕凡之前,你堪称顺风顺水,只消一力往前,任何艰难险阻在你面前都不是问题,终将为你跨越斩断。” “蜕凡之后,这等气运优势便有所衰减了,因为每个蜕凡修士都已是近道向道,天道自然垂青,分予气运。那时,你便不再同如今这般一帆风顺了。” “原是如此。”陆照旋听罢,忽地垂首低声笑道。 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意味不明,“原是如此。” 什么问元传人?分明是问元的棋子。那位“好心”为她塑绝佳天资、借她气运的问元大能,分明就是明叙涯! “多谢前辈指点,我们这便动身吧。”她抬起头,朝仙鹤微微一笑,似已无比平静。 她想,她也许猜到仙鹤非得跟着她出山海境的原因了。 *** 裴梓丰将面具轻轻覆在脸上,沉入泉底。 他应下这座岛屿的请求,要为他们带回玄阳仙泉的消息,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找到太素白莲,他才能完成年玖的要求,他不喜欢受人支配,但对问元大能的承诺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虽然……他并不打算把太素白莲给她。 沉入泉底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鬼世夜游图,若那件灵宝还在他手中,那寻觅太素白莲便轻松得多了。 他不带丝毫感情地喟叹了一声。 可惜了,那位宋帝王,一看就不是鬼世夜游图的良主。 第52章 山海重开,一朝蜕凡 “能遇到我, 你这小女修算是走了大运,这世上就数我对山海境最了解。”仙鹤带她在水中游走,一边洋洋自得道, “便是慎苍舟现在复生,也不如我了解这里。” 陆照旋静静听它自夸, 偶尔附和两句,显得格外安静而上道,让仙鹤十分满意,主动向她透露些别的事情来, “其实之前也有人见过我,不过他们都太不讨人喜欢了,我话都不想和他们说。” “当然, 他们不像你这样身负问元传承气运,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仙鹤说到此处,嘿嘿一笑。 “是沧海岛的人?” “除了他们还有谁?”仙鹤哂笑,“慎苍舟喜欢他们,我可不喜欢。慎苍舟在时,这山海境是他的, 现在他不在了,山海境就是我的。” “他们来拿我的东西。”言语里流露出极深的不悦。 陆照旋心下一动, “那前辈为何不把他们赶出去呢?还有晚辈,我不也是来取太素白莲的吗?前辈为何不赶我走?” “你道我不想吗?”仙鹤哼了一声,“慎苍舟非要接济他们,我有什么办法?” 鹤首微偏, 望向她,“你这小女修也不必拿言语来试探我,我倒也不瞒着你, 我是要借你身上的气运出这山海境。” 陆照旋早过了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年纪,闻言微微一笑,“这是晚辈的福缘。” 无论仙鹤究竟要她做什么,左右蜕凡真君想做什么她也没法阻止,且先观察着。 “你要去寻太素白莲,便要寻到莲池,这偌大山海境,有你寻的,我给你指条明路,还叫你立时晋升蜕凡,总不算亏待你吧?”仙鹤嘿嘿直笑,“实话同你说,与你同时进入山海境的,除了沧海岛其他岛屿的人,还有一个外乡人。” “蜕凡修士,你猜他是不是来单纯来山海境赏景的?” 陆照旋心下一动,她未料到竟会有蜕凡修士进入山海境。 陆照旋从不心怀侥幸,不会去祈祷此人目的与她不同,若真如仙鹤所言,那即使此处真有太素白莲,也未必会落在她手里。 而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为何这仙鹤化作的奇峰会突兀出现在她面前了。 哪有什么意外相逢?分明是这仙鹤自觉对付不了那另一位蜕凡修士,主动找上她,想借她气运制衡那另一人! 陆照旋垂下眼睑。 无论仙鹤到底有何打算,她能借机蜕凡便怎么都不亏。只是这仙鹤多半对着山海境了如指掌,且又似对此处有不小的掌控,也许还有别的算计。 陆照旋不信太素白莲这样的宝物,会有人愿意拱手让人。 她更不信一位蜕凡大能会像在她面前表现得那样天真不谙世事。 “那便请前辈教我了。”陆照旋微微一笑。 “好说,我带你去的地方,是慎苍舟当初结庐而居之所,虽说没有能让人白日飞升的传承,但对你这样的小修士来说,也算是莫大机缘了。”仙鹤一本正经地点头,“若你能得他传承,便能一举晋升蜕凡,并且直接进入莲池了。” “莲池到底是什么去处?” 难道会是满池莲花,而太素白莲就是其中一朵? 陆照旋是真的福缘浅薄,她进过的奇境不多不少,却极少从中得利,多半是两袖空空进去,两袖空空出来,有时能盈余一二灵物,有时甚至还得倒贴灵药养伤。 不过,她算得上见识颇丰,清楚奇境之中名称不能作数,大能常有超越常人想象的手段和雅兴,设计出一道又一道奇景。 这称作“莲池”的,也必不是字面上的“池”。 “莲池虽唤作池,实际上是山海境中的‘海’,覆地万里,浩浩汤汤,其上有无穷芙蕖,开满海面,争奇斗艳,四时不败,乃是当初兆花阴所作。”仙鹤果然解释道。 “山海境中的‘海’?”陆照旋重复道,目光逡巡了一周。 “这算什么海。”那仙鹤见她往四下望了一望,便知她意思,“都是虚的东西,等你蜕凡了,便能一眼看出区别。” “记住,这山海境之中,唯有一山一海是真的。” 这提点与陆照旋之前所猜测的一致,“为何说此处是虚的?” 但猜测和确认是两码事。 “说了等你蜕凡便能看出来,急什么?”仙鹤却不答了,引她穿过无边幽深的水境,眼前乍现晴光。 仿佛与周遭皆格格不入一般,茅舍鸡黍恬然眼前。 陆照旋一怔。 “慎苍舟就是这样的人,奇奇怪怪。”仙鹤见她愣住,大笑道,“进去吧。” 它虽在大笑,言语间却带上了不容置疑。 陆照旋无意与它当场闹翻,“前辈方才说唯有一山一海是真,海是那莲池,那山又是什么?” “山叫做大若岩。”她没露出排斥之色,仙鹤也不想同她翻脸,简短地答了她的问题,再次催促她进去。 但陆照旋还不急,“那么,眼前这所谓的苍君故居,又到底是真的,还是虚的呢?” “这个嘛,”仙鹤忽地笑了起来,“我说你到了蜕凡便能分辨真与虚,你何不等蜕凡后自己去探究呢?” 它说到此处,将陆照旋轻轻一推,轻柔但不容反抗的法力便将她送进那晴光之中。 陆照旋只觉周身一轻,恍然间已在那茅舍鸡黍之前。 再回首,满面晴光,不见幽邃。 这山海境未免太过割裂了些,真正移步换景,再开新天地,如此碎细的分隔,想也知道极易导致虚空崩塌,如雪崩一般,将大半片秘境都毁了。而问元大能却能让这等灵境存在数万年而不变,手段可敬到近乎可怖。 陆照旋静静打量,将周遭尽数观察了一番,越发感受到问元的神通广大。 他人的强大从来无法击溃她,只能助长她变强的渴望。 她向那茅舍鸡黍走去。 仙鹤说得没错,慎苍舟确实是位有些奇怪的大能,在这样景致诗情画意、来历气概豪迈的地方建这样一座茅舍作居所,实在有些不配。 陆照旋在心里刻画着慎苍舟和兆花阴的形象。 她不认得他们,只能根据仙鹤的描述想象,而仙鹤的描述显然是不尽不实的,她想象中的二人也一定与真人截然不同。 在她想象中,慎苍舟是位看似不着调实则心怀壮志、自有豪情的大能,而兆花阴则是位手段、才情皆世所罕见的前辈。 直到她踏入茅舍。 眼前一片氤氲,再分明时,她竟又重新回到了茅舍之外。 陆照旋一怔,还未反应,便听见那茅舍中传来交谈声。 “都道天地已成、格局自分,我却觉未必。”这是一道清亮悦耳的女声,“万事皆成,便是为了让人去改的。” “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有这样的打算。”答话的是道低沉动听的男声。 “等我有兴趣了,未必不会。”女声笑道,“至于如今,且先罢了,苏世允还盯着我虎视眈眈呢。” 男声未立即作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你是我的。” “你说错了。”那女声毫不迟疑地接道,“你是我的。” 男声似乎带着微笑,“我是你的。” 屋外,鸡舍里发出一声近乎嗤笑的鸡鸣。 陆照旋循声望去,在鸡舍里望见一只神气活现的白毛朱冠鸡,在鸡群中无比显眼。 这只鸡对着茅舍似嘲讽般又叫了几声,引来屋内笑声,“慎苍舟,你的这只鸡还真是有意思。” 柴门顿开。 “雪朱,你再叫,我就把你头上的红毛全都拔了,让你做一只秃头鸡。”有人坐在桌边不动,声音低沉。 他似乎在对那鸡舍中的鸡说话,可一抬眸,却直直望向陆照旋,“纵等我死了,它也没胆子接我的因果,只能推个不知真相的人来吗?” 他朝陆照旋伸出手,虚虚一点,口中道,“你出去后告诉它,就它这样,再过二十万年也成不了问元!” 他只是随意一指,陆照旋却觉山海重开。 鸿蒙再分。 *** 裴梓丰顺水而行,朝莲池而去。 周遭幽泉静海似磅礴无穷,在他眼中却都仿佛纸糊的一般,只需一眼便知非真。 周遭虚无缥缈,便不是他的目标所在。 同他一道进入山海境的还有那处岛屿上的所谓圣子,早被他甩开了。 山海境三百载一开,沧海岛大小岛屿都会有人进入,但这些人都不重要,唯一棘手的便是这山海境中的洞天之灵雪朱,它曾是苍君身前灵兽,受过问元大能多年点拨,并非寻常蜕凡修士。 若是鬼世夜游图还在他手中,他在这山海境中便可称得上畅通无阻,如今不在,他便得费些功夫,必有一战。 裴梓丰逡巡着周遭,纵是已知洞天之灵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自己的到来,必在想方设法对付他,也神情平淡不改。 这通天道途,每走一步都要斗,无法适应的便要落在后面。 而他从不怕道途坎坷。 就在裴梓丰将要进入那无尽虚渺中真实、满眼芙蕖、接天莲叶已在眼前时,他忽地脚步一顿,露出极为惊诧之色。 远天,有烈焰滔天,烧开整片海面,将那虚渺的海水直接消弭,让万里烟波一瞬成空,火光开天,将满是水光的天地化为绯色。 在那无边火光之中,有一道无比磅礴而强势的气息乍然升起,将那烈焰一瞬压制。 烈焰化去,绯色褪尽。 那虚渺无尽的潮水又一次涌上,将那空荡弥补,似企图重归平静。 而随着水光重绽,那道气息又是一变,浩浩然弥漫整片天地! 第53章 人力胜天,苍君因果 裴梓丰感到有些荒诞。 他从未想过有人会在山海境之中晋升蜕凡——甚至看这架势, 还是与元婴三劫一同渡过的。 如方才那般烈焰当空、焚尽虚渺之水,还得是根底、修为极为深厚之人才能引来这等厉害的天火。 这样的人物底蕴非常人可比,倘若晋升, 也不会显得根底单薄,动起手来并不让人。 裴梓丰暗暗思忖, 这样的根底,即使是他与之相比,无论是转世前还是转世后,可能都要略逊半分。 他并无背景, 一路能走到如今全靠自己手段。 转世前世家重重封锁,他破难而上,转世后则有问元大能重重算计, 他也一力担下, 但无论是前世今生,他从未在根基底蕴上输给过谁。 他一路走来尽是奇迹,让无数人因他而震惊,一切规则和常态为他让步,如今终有一日, 他也要为别的奇迹让步、露出震惊之色了吗? 什么样的人有这样深厚的根基?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洞天之灵对其的存在视而不见,任由其在山海境中突破? 裴梓丰很快意识到, 这可能是洞天之灵对他的到来所作出的回应,之前的风平浪静都是此刻的铺垫,他只是不明白,那位洞天之灵究竟是从哪找出的高人, 能够一举从元婴二劫突破蜕凡? 在裴梓丰的困惑中,那遍布海面的磅礴气息忽地一滞,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顿了一下。 晋升后气息是不会如此突兀地散去的,而他也并不信能在此处突破蜕凡的修士会突兀遭遇毒手,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不在这片空间了。 裴梓丰迈步,踏入莲池。 *** 陆照旋前世今生加起来千余载,头一回晋升蜕凡,气息突破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恍惚。 这一切似乎来得太过容易,让她有些不敢置信。 她想过接受传承后的感受,这是修仙界每个修士都会有过的幻想,而在她还未完全成熟的时候、在她颠沛流离麻烦缠身的时候,这样的幻想又尤为强烈,有时甚至是她前行的动力之一。 虚渺的希望。 但即使是在她的想象之中,这一切也不该如此顺利。她想过的最好的情况便是能获得传承,但需要受到重重考验、重重折磨,也许要赌上她的一切来换取一个机会。 那时她甘之如饴,恨不得这样的危险的机会能快速降临到她的头上,因为她已然一无所有。 而她从元婴二劫到蜕凡的突破,则有些美好的近似于哄孩子的传说,专为白日梦爱好者而作。 她获得了慎苍舟的传承,从他的记忆片段中攫取了力量,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表面意义。 蜕凡的力量和与道合真是一种无言的快感,让人难以言喻。陆照旋无法以言语形容,只能说这是她千余载中渴求的、从踏入道途的那一刻起便寤寐思服的感受,她愿意为此永远向前。 而慎苍舟的记忆片段,却让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显然是这位问元大能自己挑选后能留给她继承的片段,她无法看到慎苍舟不想让她看见的东西,但这些片段已足够让她穿越数万年时光,重溯那段遥远的记忆。 而陆照旋从这段记忆中挣脱出来,第一个感受竟是十分杂乱无章的。 ——兆花阴原来就是鬼府之主。 不仅是鬼府之主,她还是那位祖洲之主、鬼世夜游图的创造者。 而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大能,这位无论从雪朱的描述还是陆照旋看到的片段中都与慎苍舟无比亲密、让她以为两人是道侣的大能,并不是慎苍舟的道侣。 她和慎苍舟是你死我活的对手。 兆花阴修元,而慎苍舟修玄,两人本就是对立的,他们互相欣赏,也互相称赞,甚至互相引以为至交,但他们是对手,是最后只有一个人会活着的对手。 陆照旋甚至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能如此亲密的。 他们亲密到山海境是慎苍舟为搏兆花阴一笑而起意创造、兆花阴则也为他鼎力相助的地步。山海境的建成,慎苍舟是最大的功臣,但没有兆花阴,这一切也不可能成真。 陆照旋无意去理解、也无意去评判这两位前辈的相处模式,她甚至不知道这两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慎苍舟并没有留给她这部分信息,而根据她自己所知,两人俱已不在世。 而她在意的是,山海境的建成与她所想的并不相同。 在所有修道人的常识中,有一条在于“天下有十洲五岛频传道法、广开仙门,大道在其间”,而还有一条与之对应的尝试在于,“世上不只有十洲五岛,但想求仙问道便只能在这十洲五岛”。 陆照旋转世之后,听赵雪鸿解释过十洲五岛之间的关系,也曾思考过其他洲岛是否存在,是否也是与十洲五岛并立重叠的关系,但那时她被赵雪鸿其他话题移去精神,便没有在这问题上深究。 直到此时此刻,通过慎苍舟的记忆,她得知了真相。 除了十洲五岛外,这世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洲岛,他们也许也有仙法,但都是旁门左道,没有通天的可能,顺着这些道途攀升,也许只能止步于元婴甚至化丹,而根基底蕴也远远逊色于玄元修士。 这些洲岛与十洲五岛并非重叠并立的关系,或者说,它们没有这个资格。 若说十洲五岛是一体数面,那这些洲岛便是夹在这数面之间的存在,随时都有可能消亡,除非天长地久出现奇迹,否则不会有洲岛能升格为新的一面。 而慎苍舟开辟山海境,便是人力创造的奇迹。他通过山海境将本不该与其他十洲五岛并立的沧海岛一力升格,最终成为大道传承之地之一。 说沧海岛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受了慎苍舟的恩惠、被算作是慎苍舟的传人倒也一点错都没有。 没有慎苍舟便没有如今的沧海岛。 世人都道慎苍舟神通伟力,陆照旋也无比钦佩,然而这钦佩在她得到慎苍舟的记忆片段后化为了浓浓的不敢置信和荒诞感。 慎苍舟做下这等大事,只是为了兆花阴的一句话。 兆花阴不信这世上有人力未及、无法更改之事,也更不信所谓的洲岛自有天数、非人力可及的说法。 她与慎苍舟谈笑间流露此意,还随口讥讽了认定此事不可为之人,慎苍舟便上了心,真心实意思索起到底该如何升格。 当然,慎苍舟彼时尚未拥有传承,而他新晋问元,也尚未从任何人手中抢下根基,沧海岛若能升格成功,对他的好处极大。 慎苍舟有此意愿,兆花阴自然更是来了兴致,帮助慎苍舟建立山海境。 从这段记忆中,陆照旋了解了沧海岛是何等玄妙神奇的存在。 它与陆照旋见过的一切洲岛都不相同。 无论是流洲还是凤麟洲,陆照旋惊异于自然之伟力、天地之浩瀚,但沧海岛却给她以从未有过的震撼。 那是人力的精巧极限,是人定胜天的手段和信念雕琢出来的世界。 整个沧海岛是以山海境为核心的,这陆照旋本就知道,而她不知道的是,沧海岛对于山海境的依赖程度究竟到了何等地步,那根本就是无数支离破碎的小世界层层叠在其之上。 这些小世界每个都并不完整,而慎苍舟仿佛亲手拼图一般,将破碎的小世界按照构造一个个拼在一起,形成了无比契合的图组,稳稳地架在一起,撑起沧海岛的天地。 山海境是这一切的核心,它稳稳地托着这些小世界,为它们输送养分,又从它们身上汲取养分。 而玄阳仙境则是用来应对小世界之间的不匹配诞生的,它是山海境的延伸,本质上是在不匹配的小世界之中再行拼凑的存在。 小世界是被人强行拼凑在一起的,一百年两百年还算安然无恙,时间久了,互相都在变化,便又不匹配了。 这对十洲五岛间的小世界来说寻常,但对沧海岛却是致命危机。 玄阳仙境就好似糨糊,将这些不匹配的小世界强行黏回来,以便慎苍舟无法出手后,沧海岛不至于当场崩散。 而玄阳仙泉便是玄阳仙境继续衍生的动力,山海境会自行涌出,为其续力。 由于玄阳仙境是山海境的延伸,数万年里,这些大小岛上之人闯入后,发现从中最先走出的人与山海境最为契合、最有可能找到玄阳仙泉,便有了盈潞岛圣子圣女之说。 而盈潞岛之所以需要亲自去找玄阳仙泉,是因为玄阳仙境会经常调整位置,以便适应新的变化。受益者不会庆幸长久的受益,只会恐惧于失去这种得益,竭尽全力保留这种得益。 知道了这一切,陆照旋便终于清清楚楚为何沧海岛至今都是无主之地,全靠慎苍舟的传承而存。 玄阳仙境是解一时之急的妙法,却不是一劳永逸的良方,人力总有尽时,总有一天沧海岛这些世界的发展会超出玄阳仙境的控制能力。 拼凑创造需要数万年殚精竭虑,崩塌毁灭只需要一瞬间。 没有人接手沧海岛,是因为没人想担这因果。并不非每个人都是慎苍舟。 而本该接手这一切的,其实是那只成为山海境洞天之灵、名叫雪朱的鸡。 也就是这只不愿接下因果的鸡,忽悠着陆照旋接手一切。 陆照旋平静地想着,并无不快。 在晋升的无穷快感中,她突兀地消失在原地。 第54章 莲灯幽幽,烛光盈盈 陆照旋眼前是满目黑暗沉凝。 这与她想象中的莲池并不相同。 她并未从慎苍舟留下的传承中得知莲池与大若岩的信息, 更无从得知太素白莲的下落,甚至不确定这里是否真的有太素白莲。 陆照旋一直十分迷惑,究竟如何在未见之时确定太素白莲的踪迹? 谢镜怜未同她说, 似乎不方便透露,让这一切显得像一个谜。 她仍在想着, 便见满眼黑暗中忽地升起一点明光,朝她飘飘荡荡而来,最终悠悠来到她身前停住。 那是一盏微光闪动的莲灯,灯托上五道盈盈而亮的烛光分外柔和。那五道烛光从灯托中缓缓飞起, 飘到她面前,排成一排,那莲灯便凭空消散了。 远处, 又是一道幽光飘渺而来, 这次比之前要黯淡得多,到了陆照旋近前,才知这也是一盏莲灯,但其中并无烛光,反是从中飘出一个问题来。 “你的道统?” 陆照旋一怔, 不知这是何意,朝那莲灯反复打量了许久, 是纯然灵力凝成的,除此之外,便没什么特别的了。 自入莲池以来,她便觉四下尽是茫茫威压, 将她限制在三丈见方之地,无法多踏出一步。 按理说,她已是蜕凡, 这世上应少有能限制她行动之人,然而一个无主的山海境却做到了,这不得不让陆照旋再次感叹慎苍舟的非凡手段。 她试探着答道,“玄门。” 她话音方落,那莲灯中便升起一道烛光,与她身前的那五道别无二致。陆照旋若有所悟,便听那莲灯中传来一道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仿佛有人站在她身前说话一般。 “元门。” 陆照旋一怔,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这熟悉感源自何处,却在第一时间了悟此人便是那位同样来寻太素白莲的蜕凡修士。她能听到那人的回答,想必对方也能听见她说话。 一时间,陆照旋有些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了。 那亮起的莲灯朝一旁飘飘荡开,在她面前的无边黑暗中化为小小的一个亮点。 而远处,又是一道黯淡的幽光飘来,传来问题,“你的来历?” 陆照旋试探道,“生洲。” 这次,那盏莲灯并未亮起烛光,仍是十分黯淡,也并未传出任何声音。 陆照旋蹙眉,约莫摸透了一二分情况,而这点了解又让她忍不住更要蹙眉。 若她能答上一道问题,便能点亮一盏莲灯,想必若点亮的莲灯达到一定数目,她便能从此处脱离,进入真正的莲池。如果她回答的并非真话,莲灯便不会亮。 当她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她面前五道游离的烛光便是点亮莲灯的另一种方法。她只有五次机会跳过,而从这个机会数额来看,她将面临无数问题。 她和另外一名蜕凡修士面临相同的问题,互相之间是能听到对方答案的,唯有双方都点亮了莲灯,才会有新的莲灯飘来。若她见到莲灯飘走,却没听见对方的答案,说明对方跳过了这个问题。 陆照旋大蹙其眉,颇感棘手。 不知这样的关卡究竟是慎苍舟还是兆花阴设计的,委实有些过于刁钻险恶。 她与另外那名蜕凡修士想必互相心知肚明来意,都是为了太素白莲来的,谁也不可能让谁,修士之间为了至宝你死我活是最常见的,不会因为修为境界高下而变得客气礼貌。 然而这莲池却如此设计,让两人不得不互相交底,这只会让争斗更加激烈狠辣,这整个问答的环节都是对对手的评估和分析。 陆照旋思及此处,微微摇头,“凤麟洲。” *** 裴梓丰静静地望着面前已亮起的莲灯,若他所料未错,他的对手、那位根基底蕴无比深厚、在山海境中突破蜕凡的幸运儿,此时正在试探莲池的用意,而他早到一步,已作过试探,不再做无谓之事。 莲池是兆花阴设计的,大若岩则是慎苍舟的杰作。 裴梓丰是祖洲人,论渊源乃是最正统不过的兆花阴门下传承,自他一手建立缘生宗道统,接下大势后,祖洲对他来说便几乎没有秘密,山海境的部分信息便是从此处得来。 也正是凭借这些隐秘,裴梓丰遭明叙涯算计后,转世蹉跎三千载,还能与另一位问元大能年玖做交易,顶着明叙涯的压力一路重回蜕凡。 裴梓丰最擅长借势,缘生宗能从他随手建立的不起眼的宗门一路成为祖洲霸主,可以说他把借势玩到巅峰造极,但他从来没忘记,有借总有要还的时候。 若非忌惮年玖,裴梓丰不会将鬼世夜游图拱手让人。 那莲灯中终于传出声音来,“凤麟洲。” 裴梓丰微微颔首。 凤麟洲确是玄门传承之地,凤麟洲之主苏世允精擅法术,以此为方向推断对手的手段倒也是个好办法。 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占了些便宜的。他转世三千载,手段偏重祖洲道法,但方才的问题上,他答的是这一世转世之地蓬丘。 即使对手了解蓬丘道法,也无法推断出他的祖洲来历。 莹莹光亮的莲灯从他面前飘远,与之前那一盏遥相呼应,而幽暗的新莲灯已划至他面前。 “你最想见谁?” 裴梓丰一怔,他虽从典籍中得知在传闻中无比英姿飒爽、可靠强势的祖师兆花阴是个有些不着调的人,而慎苍舟才是那个沉稳靠谱的,但听到这样的问题,也不由颇感无语。 且不提这样的问题用心险恶,一出口便会被对手知晓心中执念所在,只说乍一听这突兀的问题,实在有些不着调。 “没有人。”裴梓丰泰然答道。 他自认答得发自真心,绝无问题,孰料答完去看那莲灯,仍旧幽幽。 裴梓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清楚这回是什么路数,只能再行思索自己是否真有什么非常想见的人。 他能顶着莫大压力一手建立缘生宗,为无数人敬服追随,显然不是独来独往的,提起交好的朋友或弟子,裴梓丰能说上无数个名字。 然而有交情,不代表他就有特别想见的人,更没有谁与他关系好到能以一个“最”字点缀的地步。 大道独行,聚散不过是常数,裴梓丰从来都是率先向前离去的人。 裴梓丰思忖许久,想到一种可能,“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见最后接了我灵宝的那个人。” 他确实有些好奇谢镜怜究竟会把鬼世夜游图给谁。 谁配? 这是裴梓丰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答案,他在提起这个答案的时候,心里确实涌起了一股较为浓烈的兴趣。 但莲灯仍未亮起。 裴梓丰没想到自己竟卡在这样的问题上,哂笑道,“那便没有了。非要说的话,也许想见一个与我特别相似的人吧。” 他真是随口一说,孰料那莲灯竟应声而明,随之传来一道清冷动听的女声,裴梓丰每次听到她的声音,都回想起早春江月,寓明媚生机于冷冽之下,“飞升后的我。” 裴梓丰忍俊不经,他的这位对手在应对刁钻问题上,实在有几分刁钻手段,而她的心气,也实在高得很,一口便说起飞升后的自己,似乎从未怀疑过自己能一路走到最后。 他收起笑容,露出漠然之色。 巧了,他也是。 *** “……非要说的话,也许想见一个与我特别相似的人吧。” 陆照旋嗤笑一声,颇感好笑。 对面那人的答案听起来好似十分平常,与她那句野心昭彰的话一比简直像虚怀若谷、低调内敛的隐士,可不知为何,陆照旋却觉得对方比自己更傲慢十倍。 对面的人会这么说,不是认为这世上真有与自己相似的人,相反,他笃定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与他特别相似之人。 他认定自己不可替代。 陆照旋就不会这么说。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或事是不可替代、独一无二的,包括她。除了对于她自己来说,陆照旋对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样物都只是一个可替代的过客。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她孜孜以求的原因。她难以忍受,甚至隐约恐惧于自己仅仅只是天地浮生的一过客,她不想做轻易被替代的一员。 莲灯自她面前划远,新灯转至眼前。 “求道的原因?” 陆照旋轻叹。 这莲池哪里是要他们互相了解手段后斗得更凶?这分明是要他们当场杀个你死我活、绝不两立啊! 这样的问题问下去,两人可谓是对对方无比了解,若是再一见面,认得对方之后,一出山海境将对方的理念和隐秘全都公布出去,那对方便要处境凶险了。 蜕凡修士谁还没有一堆仇家?这条路就这么窄,想一路走下去,就得把人挤开。 故而稳妥起见,无论对方是否还争太素白莲,杀了对方、让他再无泄密可能都是最好的办法。 不愧是问元大能,折腾人的手段,也着实超凡脱俗,远胜于一般人。 陆照旋冷笑——太素白莲最好在山海境,否则她不保证她这因果传人晋升问元后不会把莲池毁了。 她反复尝试,暂时没有脱困之法。 但她不缺这点时间,比起向一个将要你死我活的对手坦诚自身的信念与坚持、剖白自己内心的想法、为未来留下无穷隐患,多花点心力破局显然更省事。 她不想让任何人了解自己的内心,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更没有人谁配。 她有的是耐心。 至于对面人会不会因此苦苦等待——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了,等她一会儿又有什么大不了? 第55章 道之所在,宁鸣而死 裴梓丰答完点亮第四盏莲灯, 便见一切似乎静止了,既没有对面的答案传来,莲灯也没有荡开。 他耐心地等待, 一边观察着四周,试图从满目黑暗寂寥中找寻出一点不同。 其实仅从目前的一切来看, 也足以探寻出些信息。 首先,他现在已经在莲池之中,此处虽满眼黑暗,除了几盏莲灯, 似乎什么都没有,但细探究,每一处都是无比真实的。山海境中只有莲池与大若岩全然真实。 裴梓丰并非刚突破、没经验的修士, 他转世前已是期年蜕凡, 论起道法领悟未必比问元差,如今虽受修为境界限制而无法全盘发挥,眼光却是不会变的。 所谓真实与非真,其实就是十洲五岛与小世界的本质差别,在大世界面前, 小世界近似于虚妄,但对于小世界自身来说, 它就是一种真实。 到了问元境界,便会明白这种真与妄的关系有个特定的解释,唤作“维度”。 这个概念是裴梓丰从兆花阴留下的传承中得知的,据说来自天外, 专门用以形容大小世界的关系,而若再进一步,从天外看十洲五岛的一体, 也可以用这个词来解释。 小世界的维度低,在十洲五岛面前更似虚妄,而十洲五岛这些相同的维度作为一体数面构成了整个大世界。 修士唯有到了蜕凡才能感受到这种维度的差异,越是底蕴深厚,感受便越清晰。而问元大能甚至可以改虚妄为真实,提升某物甚至某个小世界的维度。 对于问元修士来说,随手创造一个幻境,转手便能将其变为真实,变梦为真,甚至反过来变真为梦。 修仙界常有难分真妄、不辨梦境之事,有些是以讹传讹,有些却是维度改变的带来的。 裴梓丰曾听过很多传说。 有人难辨真妄,晓梦迷蝶。也许问元大能一挥手,蝴蝶变为梦客,不知自己是人耶,是蝶耶。 有人一梦华胥,黄粱方熟。也许维度一变,美梦竟成真,破袄的换上新装,骑上高头大马肆意人生,偶然忆及前尘,误以为皆是梦境。 甚至于,裴梓丰有时会产生怀疑,他所经历的这一切,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某位高高在上的大能兴之所至,随手造就的? 他是否真的一路走来,是否真的建立了缘生宗,是否真的转世三千载挣扎回蜕凡? 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一场随时可能变回虚妄的短暂真实,那他挣扎、争夺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虚妄的?对于小世界的修士来说,世界也无比真实,那么,对于天外来说,他们也许只是一段虚妄。 裴梓丰相信只要他一路走下去,总能找到答案——无论答案究竟是什么。 即使这一切是虚妄,知道也总胜过无知,起码他离真相更近一些。 他现在所在的这片黑暗无光之地,维度并不比十洲五岛低,对于整个大世界来说,是标准而确定的“真实”。 虽说问元大能有转虚为实、转实为妄的手段,但人力终有穷时,能做到慎苍舟这一步,也足可以称得上惊才绝艳、世无其二。 山海境是完完全全人力创造的世界,沧海岛则是借助山海境提升的维度。能凭空创造出如此高维度的山海境、又能将无数小世界拼凑成如此广博的沧海岛,慎苍舟于道法、虚实之上的领悟堪称无可匹敌。 裴梓丰还没问元,也并不怕旁人窥视揣测他的内心。他问心无愧、无暇、无畏,年玖这等玩弄人心的行家尚且拿他奈何不得,只能与他合作,更别提旁人了。 若真能有人从几句问答中找出他破绽,裴梓丰倒也觉得是个弥补缺漏的机会。 他不怕别人发现他的弱点,他只会亲自消除这弱点。 不过,他秉承着这样的态度,泰然相对这莲灯中的问答,他的对手确似乎并非如此。 裴梓丰等一个回应等了约莫有三年,一直等到他难得隐约生出好奇,对方是不是不打算出去了,那莲灯才久违而突兀地传出声响来。 “道之所在,我心所往。” 他一怔。 *** 陆照旋在黑暗中静坐探寻了整整三年,对周围的一切都堪称了如指掌,最终不得不承认,她未找出脱困之法。 这仿佛是一片独立的世界。 她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从流洲来到沧海岛,同样,也无法凭借自身力量离开这片黑暗的天地。 既然无脱困之法,她沉吟片刻,把那道题答了。她向道之因并非见不得人的秘密,五次不答的机会不该浪费在这之上。 她方答完,那头等了三年的答案便立刻传了出来,“道即我心。” 陆照旋微微一怔,觉这答案与她似乎有些过于相似了一些,但深究起来,好似又是烂大街的理由,便按下那股莫名之感,任那莲灯飘远。 “顺从还是主导?” 答案几乎在瞬间便浮现在她心上。 但陆照旋没有立刻作答,而是默念了十息,缓缓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既然选择了作答,那么心境与理念是难免会被对方了解的,她总要防一手。 想要误导对方,并不一定需要说假话,犹豫和间歇就够了。 莲灯里传来对方的答案,“这世上没有生而为王,只有不甘俯就命运的人。” 陆照旋不由轻笑,她原以为她的答案已够狂,但她的对手显然更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性子。 这发现令她有些好奇对手的身份,或者说,她对此一直十分好奇。 常理来说,或许是她自身性格已经足够强烈锋锐之故,陆照旋对性格张扬狂傲者无感,但不知为何,她此时竟有些欣赏对面人的性格,即使那将会是她的对手。 她对这反常颇感惊异,略一思忖,立刻便明了因由。 即使她自身也是攻击性极强的性格,但她其实并不反感傲慢与自信,她反感的只是虚假、一戳便破的傲慢与自信。 唯有坚信不疑、笃定到极致的人才能获得她的敬意。 遗憾的是,并非每个人的傲慢与自信都能让他们自己深信不疑,而连自己都无法深信的骄傲,未免也过于廉价了些。 *** 裴梓丰坐在莲灯前,把玩着那五道纷飞的烛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莲灯的问题,感慨一下兆花阴祖师的刁钻,一边揣测起自己对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梓丰的好奇心十分稀薄,他一向只关注必要的事,旁人旁物很难勾起他的求知欲,但若有谁真的牵动他的好奇,让他认定有必要了解甚至学习,那便不是随便一问可以解决的了。 也许莲池真的十分看得起他,为他送来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与她的心境相比,她刚刚突破蜕凡已不算什么劣势。 裴梓丰在心里默默勾画这位对手的形象。 她性格很傲慢,这点与他格外相似,从某种程度来说,通过某些问题的答案,裴梓丰有时甚至觉得她比自己还傲慢。 这并不多见,或者说,他甚至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她不是那种自大的傲慢,而是笃定不疑的自信,一个人没有极强的实力和极强势的性格是无法保持这种自信的。 她的这种傲慢,无论放在谁的眼中,都极有可能被归类于过于自大、过于不知天高地厚,但后者全然不配与她相提并论。这种微妙但截然不同的差异,唯有相同心境的人才懂。 裴梓丰是这种人,所以他理解。 不得不说,命运有时会有些令人惊奇的巧合。裴梓丰对着莲灯随口说想见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的时候,可从未想过莲灯那头的人就是这种人。 这奇妙的巧合令他横生意趣,更着意去听对面的回答,一边漫不经心地猜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裴梓丰真心希望对面的那位对手不要是世家出身,否则也太过无趣了些。 他并不排斥世家出身的修士,也绝对承认世家出身的修士的手段,不会否定他们的能力和成就,跳出祖洲之外,他这三千年里也交了很多世家出身的朋友,彼此谈笑无忌。 他所说的无趣,仅针对莲灯对面的那个人。 裴梓丰很少承认旁人与自己有所相似,除非对方真的配得上他的敬意。现在他难得认定对面之人与自己是一类人,自然奉上尊重。 似他们这般性格,天生就该迎难而上,艰难险阻对他们来说不是绊脚石,反是登天的踏板。 以对面人的性格,若她是某世家出身的弟子,一路顺风顺水,那人生该有多无趣,道途该有多平淡,成长该有多缓慢? 顺遂只会消减他们这种人最大的优势,而不是相反。 裴梓丰边想边答题,不知不觉间,那最初的满眼暗淡无光、黑暗无边,已渐渐变为莹光无限,无数莲灯莹莹,将天地填满。 “你是否感到幸福?” 裴梓丰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没想过这个问题会降临在自己头上。这个问题让他感到十分诡异,又说不出诡异在何处。 他可以答是,但也许幸福便是欲望得到满足,那他便不幸福,因为他的永不知足。 但若答不是,追求欲望的过程本身已是满足。 他第一次沉思了很久,最终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他头一次格外迫切地想知道对面人的答案。 但莲灯亮起,没有给他任何答案,自顾自飘远,隐没在无数灯火中。 他的对手跳过了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预收《作成团宠从白月光开始》,《苟在诡秘修仙界》后下本开这个。 —作为男主、男配、反派、路人共同的白月光是什么体验? —谢邀,人在蓬莱,刚下灵舟,激情开麦:我只想飞升,求求你们快讨厌我吧! 朝渺穿成修仙文中全宗门的白月光、五十章后人人喊打、不得house的恶毒女配。 朝渺:压…压力有点大。 天降系统,定期结算她身边所有人的好感值增减总和。 结算结果为正数,获得10:1积分;结果为负数,获得1:1积分。积分可兑换灵宝、灵宠、仙丹、功法…… 朝渺:都穿成恶毒女配了还犹豫什么?当然是作死、作死、再作死,作成仙道第一人! 朝渺向掌教师尊索要法宝灵药,贪得无厌、恬不知耻。 掌教老泪纵横:为了让师尊有面子,渺渺吃了这么多的苦,真是师尊的贴心小棉袄!给她,给她,都给她! 朝渺刻薄拒绝男主示爱,随手丢镜子希望他好好照照自己。 男主仔细端详镜子。 上古宝镜:……嗨? 男主激动万分:朝师妹怕我耽于情爱,竟对我如此大方!我一定不能辜负她! 朝渺代表宗门参加修仙界大会,逮谁怼谁,疯狂开麦。 大会内鬼颇多,勾结魔修,挨个暴露。 众人激情吃瓜:原来朝师姐早已看破这群狼子野心之辈的真面目! 朝渺认认真真作死、兢兢业业拉仇恨,多年后,终于作成了修仙界团宠。 直到某一天。 大反派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听说你人见人爱但谁都不爱。我却怕你若了解我,会爱上我。” 朝渺:不想了解,告辞。 她原以为他会恼怒。 但他沉吟了很久,最终委屈地望着她,“我保证我会很有趣的,了解一下吧。” 第56章 谈笑风生,各怀鬼胎 万千灯火辉煌, 无边黑暗褪去,只余一片清明天地,夜色幽沉, 明月来相照。 裴梓丰凭虚而立,脚下是碧波万顷, 眼前是芙蕖相接,水光映月光,花光无限,幽幽然大美难言。 他没等到自己想寻求的答案, 不知怎的,竟有些无言的怅惘,这感觉过于稀罕, 以至于令他哂然而笑, 以为荒谬,转瞬便将之略去,目光一扫,落在眼前之景之上。 万顷芙蕖中,有人静伫烟波, 衣霜裳黛,与他隔水相望。 她的目光冷冷的, 但并不蜇人,更好似月夜下的静海、黄昏中的薄雪,让人无端敬畏。 心怀敬畏之人无法理解冷酷与浩瀚下的温存,心无敬畏之人则无法理解克制而深沉的威严, 唯有心怀敬畏而毅然探寻之人,才会无端心生欣羡,欲去潜心探寻。 荷花千里, 清风鉴水,明月□□。 裴梓丰忽地微微偏首而笑,朗声道,“在下姓裴,道友怎么称呼?” 两人俱戴着面具,陆照旋看不见他面具下的微笑,却无端从他言语中听出一股由恭谦有礼包裹下的无所顾忌,一如他这个人。 陆照旋一见他,便觉温粹似春山在目,浩朗如明月澄江,然而风华之下,却凛然如寒风过千岗,神清骨冷。 只需一照面,陆照旋便有恍然之感,顿知方才听他声音后的熟悉感所从何来。 那正与她从莺声鹊语里三次故梦中所见的裴梓丰一般无二。 这将与她一道争夺太素白莲的,竟是裴梓丰! 一瞬间,陆照旋想了很多很多,譬如谢镜怜的消息来历,譬如鬼世夜游图,譬如莲池是兆花阴设计、而兆花阴是祖洲之主,又譬如裴梓丰和明叙涯的恩怨…… 有些问题迎刃而解。譬如谢镜怜对太素白莲的了解也许正是从裴梓丰那里得来的,譬如裴梓丰之所以会与谢镜怜搭上联系,与明叙涯大有关系,又譬如裴梓丰是祖洲之人,能从兆花阴传承中获得山海境的部分消息不足为奇。 但很快又有更多新的问题浮上心头。 裴梓丰为什么会把鬼世夜游图给谢镜怜?纵使他想取信于后者,这投名状也未免太大,不是陆照旋看不起自家好友,但她确乎觉得这并非划算的买卖,如果是她,绝对不会这么做。她不信裴梓丰会看不清这一点。 裴梓丰究竟是如何从明叙涯的算计下成功挣脱的?他此番来寻太素白莲,明叙涯又是否知道?谢镜怜曾提到他搭上了聚窟洲的那位,而那位问元大能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对他出手相助? 而当下最重要的是,裴梓丰对这莲池、对山海境究竟有几分了解?她究竟能否夺下太素白莲? 陆照旋敛眸,“我姓陆。” 裴梓丰望着她轻叹一声,不知在感慨什么。他的叹息太轻,与清风相缠,杳杳无踪。 这浅淡到如清风过耳的轻叹仿佛有意相缠一般,陆照旋抬眸,定定地望着他。 “陆道友也对这山海境风光感兴趣?”裴梓丰收了叹息,朗声而笑,望向陆照旋。 “道友要请我同游山海吗?”陆照旋目光流转,似在回望他,又似乎只是随意一瞥。他似乎是她专心注目的唯一,又好似只是她悦目山水的无关风景。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裴梓丰洒然而笑,朝她凭虚而来。 陆照旋冷眼见他不疾不徐而前,既不拒绝,却也并未凑上前,只是静立原地,直到他立在离她一丈之外停下,这才朝他露出一个飘渺如沧海、柔婉似清梦的昳丽微笑。 笑容透不过面具,笑意却透过眼底,似粼粼波光漾开,在月夜下几乎压过满池花光与水光,仙姿道貌下映着近乎妖冶的美,这一刻,让人甘心将她捧上天宫、为她献上一切。 透过这近乎慑人的美,他好似回到少年时为一株月夜下的海棠驻足静立的温柔,好似年少得志后一览众山小的意气风发,又好似寻寻觅觅大道悠悠的执着…… 裴梓丰垂眸,轻笑,“我原以为玄门不修元神。” 他似是叹息,“陆道友好强的元神。” 陆照旋敛眸而笑,娴静如清风拂水,“微末手段,让裴道友见笑了。” 若有认得她的人见了她这副情态,甚至于哪怕是谢镜怜,多半都会大吃一惊,夸张些的甚至可能以为她被人夺舍了。 在许多人眼里,陆照旋一向是清淡冷冽的,何曾有过这等柔媚婉转、绰约多姿之态? 然而常人没见过,不代表她没有。 上溯千年,陆照旋向来在这两者之间转圜自如,全看何种情态得宜。她越是谈笑婉转,冷淡时便越是锋芒毕显。 她从来不在谢镜怜面前展现前一面。认识后者时她已走过无数风霜与刀剑,烈火将她炼成一把锋锐无匹的剑,蜇人亦伤己,但她不在乎。 她的锋芒越是伤己,她便越是蜇人,她伤己三分,便能更伤人十分。她痛恨不得不以柔婉姿态承接压力的自己,哪怕她只是想借此引出生机。而待她一步步强大后,便宁愿伤己,也要伤人。 直到她殒身秭殊洞天,陆照旋都不曾改。 “原来玄门也有惑人心智的元神之法,裴某见识浅薄,还是头回知晓。”裴梓丰笑道。 陆照旋毫无被揭穿一上来就试图暗中操纵对方的神智后的尴尬,“如此说来,能为裴道友解惑,在下不胜荣幸。” “莲池风光独绝,陆道友请?”没有蜕凡修士脸皮不厚,裴梓丰根本没指望过陆照旋会尴尬,付之一笑。 陆照旋已探过四周,并无太素白莲的踪迹,这满目芙蕖尽是灵力所凝,四时不败,但究其根底,也不过是她随手一招便能凝成的玩物罢了。 虽说两人都是为了太素白莲而来,若真寻到这至宝必然要争个你死我活,但如今连影子都没寻到,甚至不清楚此处是否真有太素白莲,这就大打出手,未免有些太鲁莽急躁了些。 越是修为高,便越是珍惜羽翼,不会像境界低时那般轻易出手,而一旦动手,便是不死不休了。 “裴道友请。”陆照旋淡淡道。 两人并肩同行,任那波光轻涌,水雾散漾,于月辉下恍若仙境,而凭虚御风的神仙中人却好似无觉,一路行过,给对方的眼神都比给这世外仙境多。 “说来,裴某对这莲池还算有些了解,却未料到兆前辈还有如此雅兴,竟设下三百莲灯。” “兆前辈确是匠心独具、妙手天成,果是一代天骄大能,令人佩服。”陆照旋半是胡扯,半是真心,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搭话。 她的心思分成三份,一份分在四下寻那太素白莲的蛛丝马迹,一份分在裴梓丰身上,谨防他暴起伤人,一份却留着观照自身。 她能以元门法术惑人心智,保不齐裴梓丰也有这般法术。她的法术并不高妙,全靠她自身的元神修为支撑,而裴梓丰却是祖洲霸主,期年蜕凡,难保有些高明的手段。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似是一见如故,谈笑风生。 陆照旋初一开始只是虚与委蛇,纵因知晓对方是那一手擎天的祖洲缘生宗祖师,也不过再警惕三分,然而两人一路同行,她竟真对此人生出一二分好奇之心了。 她心知肚明,这好奇之心是裴梓丰故意勾起的,他半遮半掩的,言语里尽是引人探寻之意,着意让她好奇他的过去,着意让她以为他对这山海境隐秘有着非同寻常的了解。 这言语中有几分真假,陆照旋不予置评,但裴梓丰意图在她心里埋下一个“他对山海境比她了解”的印象,这却是确凿无疑的,而这手段高妙便在于,即使她对他的意图了然,也仍然无法摆脱对这印象的半信半疑。 更不巧的是,她确乎对山海境、对太素白莲近乎一无所知。 陆照旋偏过脸朝他嗔怪地望了一眼,含倩流睐,半真半假地叹道,“裴道友委实好算计。” “陆道友过誉了。”裴梓丰淡淡一笑,“我看这莲池风光极好,大若岩想必不差,既然见了兆前辈的妙手匠心,不如也去看一看苍君的手段。” 他还捂着他的祖洲来历,装作一个蓬丘土生土长的修士,陆照旋也就顺着他,仿佛真的不认得谁是裴梓丰、也不知道对面人是祖洲大名鼎鼎的缘生宗祖师。 两人游遍莲池,神识几乎能把这万顷荷塘犁过一遍,并未寻到什么非同寻常的踪迹,更别提找到太素白莲了。 陆照旋疑心裴梓丰也许寻得了什么蛛丝马迹,故意不提,想等着支开她去寻,无奈她确乎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裴梓丰的提议算是一条可行的出路。 退一步说,倘若裴梓丰当真有所发现,她也不会任他取走。她寻不到太素白莲,总能抢寻得到的人吧? 湖光微漾,碧波接天,远天尽头有一座碧水环绕、永远无法到达的高峰。 无论从莲池的哪一处角落,都能望见这座奇峻之峰,然而无论从何处出发,一路向其飞行,哪怕是飞上一万年,也终不能与其略近。 莲池碧波万顷,终有尽时,而那座山峰却永远在远天尽头。 到了蜕凡期,自然便一望可知这分明是两处天地,相互投映。 陆照旋与裴梓丰谈笑风生,似真是来赏景的,两人一同出了莲池,唯有一道幽光在她踏出莲池的一瞬间,自她影子中窜出,旋即消散满目夜色与月光之中,仿佛并未出现过。 第57章 魔心化身,目光交缠 裴梓丰若有所觉地偏过头望了她一眼, 只对上陆照旋无比坦然,甚至还带着探寻的目光,似乎怀着同样的心境与他对望。 他与她对视了片刻, 收回目光,微微笑了笑, “陆道友熟悉大若岩吗?裴某还是第一次来。” 陆照旋不知他卖的是什么药,蜕凡修士已能辨清虚实,裴梓丰能从茫茫虚渺之世中寻到莲池,那便必然能寻到大若岩。她正要随口打发过去, 却听得耳畔似有人声。 “我知道。” 她认得那是洞天之灵雪朱的声音,略一思忖,偏头朝裴梓丰笑道, “说来也巧, 在下方才来时似也见了大若岩踪迹,裴道友若信我,只管随我走便是。” 裴梓丰拿目光微妙地觑了她一眼,颔首,“道友请。” 陆照旋泰然引他前行, 耳畔有雪朱为她指路,她一边留神裴梓丰, 一边却仍分心在莲池。 她并不放心裴梓丰,不信此人不会在莲池留下后手,甚至有心怀疑他是已寻到了太素白莲踪迹,刻意将她引开, 只不过,她并未找出破绽,随裴梓丰去寻大若岩也不失为一条可行而有效的出路。 尽管如此, 陆照旋还是留了一手。 修士凝婴后,元神乃成,可修第二元婴,此为修士一具身外化身,几乎与修士自身实力相若。心念所动,第二元婴便随之而动,是一等一的法门,需要底蕴、传承、水磨工夫缺一不可。 当初剿灭朝家时,陆照旋为邪修所掳,封祀寒前来追击,用的便是第二元婴身外化身。 陆照旋转世后,底蕴与传承都不再是问题,唯独凝成元婴时间还太短,水磨工夫不到家,并未修成第二元婴,然而第二元婴必能修成身外化身,身外化身却未必要第二元婴。 在元门传承中,有一门法术,虽被归类为旁门左道之术,但若有人修成了,即使是世家弟子遇见了,也多半大感头痛。 这门法术唤作魔心千障,随修士心魔而生灭,是一等伤人伤己的法术,危险之余,对修习之人也有极严苛的条件,往往能练成的不敢去练,敢去练的没那个天赋去练。 而这门法术一旦练成,莫说一具身外化身,便是千具百具也一概来得。 陆照旋一路修行,杂念无多,一心只想求道成仙,纵有心魔,往往也在她格外炽烈的求道之心面前溃不成军,按理说,这门法术于她无比鸡肋。 然而事实是,她前世初学此门法术,便一举功成,丝毫没有滞涩。 她不像旁人那般,练就这门法术后转瞬便能分化无数魔心化身,而是唯有一具,却好似胜过旁人千万具。 陆照旋心知肚明,这是因她有一桩压倒一切的心魔,这是她道途上最难过的坎。 她同谢镜怜说到自己道途最大的前障便是自我,她太过看重自我,离“无我之境”相差千万里,谢镜怜没当一回事,陆照旋自家却知道这前障究竟有多难。她不会因为这心魔而陨落,但总有一天,她会因为这心魔而无法寸进。 只要她灵智未息、记忆不灭,魔心化身便会长长久久地跟随她,不因她转世而消散,也不必重新练就。平日里藏身于她影子中,此时被她留在莲池之中,继续探寻太素白莲踪迹。 裴梓丰也许有所察觉,但魔心化身似心魔无形无相,只要陆照旋不让其现身,拿任他再敏锐,也绝不可能捕捉到。 陆照旋依照雪朱的指示,引着裴梓丰一路寻到大若岩。 将至之时,裴梓丰朝她微微一笑,似无穷柔情,“多谢陆道友引路。” “荣幸之至。”陆照旋回绽以浅笑。 踏入秘境之时,她看清裴梓丰平淡如水的目光。 与她一般无二。 *** 从似真似妄的海水中踏入大若岩的一刹那,陆照旋恍惚感觉自己仿佛奋力上涌的海潮,转瞬从谷底攀至崖边。 从低维攀至高维,感觉无比奇妙。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宏大的甬道,道两旁尽是精美繁复的壁画,不知在此处静静等候多少年,终于迎来了新的访客。 陆照旋为这景象忡怔了一刹那。 她并未想过她明明是来寻大若岩这座“山”,却寻到了画廊甬道里来,而无论怎么说,不管是兆花阴还是慎苍舟,好似都不是会为自己涂抹上辉煌金彩以粉饰包裹的人。 裴梓丰的诧异与她一般无二,甚至因为他知道的更多,而显得更多一些。 “未料慎前辈与兆前辈有此雅兴。”他笑了一声,“如此胜景,不容错过,陆道友是否同裴某同赏?” “裴道友请。” 两人并行至甬道边,举头去望那格外高大的壁画。 每一幅画都仿佛有数丈宽,足以让人数十步方能看完。两人俱是修士,本不必麻烦,然而拿神识去探,却觉捉摸不定,好似神识前并无什么壁画,唯有一面光秃秃的墙壁一般。 陆照旋暗暗思忖这究竟是什么手法造就的,问元的世界好似与她所熟悉的这个截然不同,而山海境便是连通两个世界的门,让她于此见识更新奇、更广阔的新天地。 第一幅壁画上,有人红衣猎猎,俯瞰众生,无数人朝她仰首而望,又朝她俯首而伏。 陆照旋认得那红衣俯瞰之人,正是她自传承中所见的问元大能兆花阴。这壁画想来叙述的便是她登临问元后的威风赫赫。 第二幅壁画上,兆花阴剑沉,她脸上露出极错愕与极冷酷交织之色。 陆照旋不知往事,只是略感诧异,而裴梓丰望着那幅壁画,任他再是冷淡、再是对外物无动于衷,也不由心起微澜,生出淡淡怅惘来。 陆照旋立在他身侧,不知怎么的,竟立时觉察到他心绪起伏,朝他望去。 裴梓丰觉其注目,不由收起思绪,目光微妙地望了她一眼,罕见地不做言语,更未露出几乎成为习惯的温和笑容,反是任漠然由眼底到面上。 陆照旋猜到祖洲或许留有兆花阴往事,这壁画勾起了裴梓丰的记忆,却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只得打量他几眼,收回目光,再去看下一幅画。 第三幅壁画上,兆花阴飞立于长空,身形近乎透明,似乎随时会在天光里消散。 唯有她的目光,冷冽得好似刀光。 画面戛然而止,陆照旋错愕地发现两人似已走到甬道尽头,然而明明方才神识扫过时,她觉得这是一条无边无际的甬道。 “往前走会回到第一幅画那里。”裴梓丰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道,“这是问元常见的手段,时空在此永远循环,若不找出线索,便永远无法跳出循环。” 陆照旋意识到自己对问元所知甚少的现实已显露无疑,她不知道裴梓丰究竟时何时看出来的,也许从她突破蜕凡起他便隐有猜测,又或许是她言语间无意透露。 “我见识浅薄,还需裴道友不吝指点。”陆照旋朝他绽开笑容。 裴梓丰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似是想调侃她些什么,却又强行止住了,只是道,“这线索必在图中。” 陆照旋经验堪称丰富,其实不需他说,对此也有预料。她回过头去望那三幅壁画,试图从中探寻出些什么隐含的信息。 自这三幅画中,隐约能拼凑出一个故事来,无外乎便是兆花阴晋升问元高高在上,半途遭受挫折,却始终迎难而上。 甚至于,若信马由缰地大胆胡猜,陆照旋认为这第二幅画上说的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 这猜测无端笃定,非要说的话,是因为兆花阴的神情。 那种极度的错愕与极度的冷酷,是遇见早有预料的背叛而流露的。心怀侥幸,又明白这背叛是必然发生的。 复杂与矛盾似是不足以说明这样的情感,没有见过或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陆照旋曾试着理解,她也许成功了三分,剩下七分由包容替代。 谢镜怜为异母弟弟算计后,露出的便是这样的神情。 是谁背叛了兆花阴?会是慎苍舟吗? 唯一让陆照旋捉摸不透的是第三幅画,兆花阴在画里身形淡去,究竟是将陨落,还是将飞升? 这甬道壁画仅这三幅,又到底想从中说明什么? 陆照旋若有所思,一偏头,望见裴梓丰踱步到她身旁,与她并肩望着那第三幅画,眉目舒展,神情柔和,无比专注。 她隐约疑心他从中找出了什么她未寻到的线索,沉吟片刻,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裴道友是否从中发现了什么?” 裴梓丰听她发问,泰然偏过头,目光竟首次不再淡漠,似湛湛春江水,堪称温柔地望着她,“我只是觉得,向道而生,为道而死,这很美。” 陆照旋不觉一怔,似探寻似空茫地望着他。 目光交缠,仿佛月光与水光交错,似清澈坦荡、浩渺辉煌,又好似旖旎缱绻、柔情蜜意。 她望着裴梓丰,后者便也就温柔地望着她。 陆照旋眼睫轻颤,仿佛蝶翅难承清风之拂,不知为何,她竟想挪开目光。 但她抬眸,回以清湛似水的目光,轻声道,“是很美。” 她说完,毫不留恋地移开目光,重去看壁画。 裴梓丰凝视着她为素白面具覆盖的侧脸,那片刻清湛与温柔好似从未存在,徒留仿若清梦的恍惚。 他忽地垂眸一笑,转而与她一道注视那壁画。 兆花阴高高在上,神情淡漠,仿佛神祇,在一纸天光中投下注目,似凝视着他们,又好似什么都没看。 第58章 道器摧折,玄元大秘 陆照旋凝视着这幅画。 十数万年前的大能永远留在画中, 穿过时光投来注视,仿佛回应面前这两个并排而立的修士的注目。 陆照旋的心思仿佛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份,一份牵缠纠葛, 一份平淡无波。 牵缠纠葛的那份淡淡的,好似极远处飞絮游丝偶然降临, 轻浅地缠绕了两下。平淡无波的那份好似明镜照影,把她的一切情绪都照得敞亮。 陆照旋不得不承认裴梓丰与她想得不太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自己仿佛同他的心离得很近很近。 他说,向道而生, 为道而死,这很美。 她几乎以为他窥见了她的内心。 两人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静得能听见清风细拂青丝的声音。 裴梓丰静静地听身侧人青丝轻舞, 那几乎为不可闻的声音落在他耳中,竟有种令人无端安心之感。 他从来不是需要从旁人那里汲取力量的人,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情不自禁地贪恋这片刻宁静与温存。 这感觉很奇妙, 也很新奇。 裴梓丰以近乎玩味的目光审视它,又以近乎研究的态度分析它, 任它丝丝袅袅。 他确定,他心无旁骛、不为所动如往昔。 那么,这确乎存在的贪恋与满足又究竟从何而来呢? 人可以拥有相互对立的两面吗?他可以冷酷如磐石,同时又温存似春风吗? 这一刻, 裴梓丰竟想哂笑。 这是讥讽,又或是自嘲。他这一切贪恋与犹豫的源头,来源于他无端断定陆照旋同他是一类人, 是完全相似、互相映照的一类人,他认定她理解他,他认定只要他说,她就一定懂,而且一定赞同。 多可笑?他一路乘风破浪、一路坚定不移,不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独一无二深信不疑吗?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也向往认同、向往被人理解、向往拥有同类。 他亲手撕碎了这深信不疑,竟没有半分犹疑与痛苦,反倒自这新的结论上弥生难以言喻的欢悦与前所未有的新奇。 他好似忽然拥有了一面镜子,而镜中的投影是如此的令人向往、值得敬意,这让临镜自照的人由衷地满足。 裴梓丰近乎小心翼翼地珍视着这投影,也许这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对手,无论胜负,他都能坦然面对、欣然接受。甚至于,他衷心希望他的对手越成功、越出色、越强越好。 当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第三幅壁画中兆花阴的面上时,一道朦胧的迷雾似乎笼罩而来,带他们去往悠远的时光。 “明叙涯,我总不信你真会如此不择手段。”有人红衣猎猎,手中昆吾莹光,冷冷地俯视。她的眼神如此冷酷,又堪称冷淡,与她的言语配在一起,几乎有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割裂感,“看来我注定失望了。” “师尊,是你同我说的,一个人为了自己的道途竭尽所能,从来不应该羞耻。”有人仰首回望,脸上是介乎无动于衷与欣然向往之间的笑容。 似乎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一般,兆花阴神色平淡,丝毫不为所动,扬起昆吾,“那我就看看,你究竟学会了几分手段,敢同苏世允这只猛虎谋皮。” 昆吾高高飞起,在天光云影里光华万丈,她的神情冷淡如冰。 一如壁画上的情景。 陆照旋近乎愕然地望着这一切。 明叙涯是兆花阴的弟子,与苏世允联手算计师尊……十数万年前的过往简直像是一场出人意料的大戏。 迷雾流转,汇成新景。 “你去转世,我必接引你归来。”茅舍鸡黍中,慎苍舟定定地望着静坐对面的人,“太素白莲我去为你寻。” “然后等这个对手一步步回问元,从头来过吗?”兆花阴反倒好似没事人一般,笑容恬淡,与方才那画影中冷酷无比的神情截然不同,提起自家事,好似丝毫不介怀,“慎苍舟,你何必呢?” 她伸出手,一朵朱色馥郁的芙蕖落在她掌中,那浓郁深沉、绚烂富丽的色泽似乎一出现便要将晕染天地。 然而下一刹,那妖冶而近似辉煌的芙蕖仿佛抟风的蝶翅,纷纷而散,掬不住、留不得,悄无声息成空。 “道器摧折,道途崩毁,就算转世重修,那也是从头再来,纵比普通修士快些,也要再悟大道,还未必能成。”兆花阴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轻叹一声,“有这功夫,无论杀了年玖还是宁怀素,都够你飞升了。” “若我胜过你,踩着你的尸体飞升,我绝无半分迟疑,但我不接受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胜利。”慎苍舟沉沉道,“我既然认定对手是你,就不会轻易更改。” “问元寿元齐天,我不差这一时半会。” “再等等。”兆花阴微微一笑,挪开目光,心不在焉地注目远方,似是喃喃自语,“现在还不是时候。” 迷雾重重,盖住一切,再展开时,又是一副新光景。 “你想告诉我什么?”慎苍舟以一种隐约不安,又仿佛了然于胸的目光望着兆花阴。 “果然是殊途同归。”兆花阴没有理会他,反而遥望远天,似以近乎痴迷的目光遥望虚空外的世界。过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回过头来。 陆照旋一怔。 兆花阴脸色苍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但她的眼神却好似两簇不熄的幽火,永远炽烈。 “我要飞升了。”似乎从那痴迷的状态中挣脱处理,兆花阴朝慎苍舟平静地笑了笑。 “是不是太突然了点?”慎苍舟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在玄元大秘上有所突破,对道法感悟突飞猛进,但你现在状态太差了,只怕连虚空也无法穿越。” “不必。”兆花阴轻轻摇头,近乎恬然地微笑道,“我的飞升,与旁人不同。” 她没有立刻解释她的话,反倒取出一副卷轴,递到慎苍舟面前,“我把太清剑典留在鬼世夜游图中了。” “太清剑典是我毕生所学的成果,这段时间里,我参悟玄元大秘所得也俱在其中,你若感兴趣,可以看看。” “当然。”这面容苍白到毫无血色,似脆弱无比的女人轻轻勾了勾唇角,“你若不想走这条路,丢了也行。” 慎苍舟沉默地接过那幅卷轴。 “我走了。”兆花阴朝他微微一笑。 仿佛清风吹散烟雾一般,她的身躯化为袅袅娜娜的轻烟,一分分地消散,在天光中渐渐透明,渐渐单薄。 冥冥间,似乎有无形之门为她而开,一点魂灵乘风破浪,头也不回地飞向虚空。 慎苍舟静静地望着,直到迷雾再次笼罩一切。 也许离兆花阴飞升的那段往事很久以后,他从卷轴中取出一柄青霜短剑,与那幅卷轴并排而放。 他将卷轴带到了祖洲,而那把短剑则被他珍而重之地留在了山海境。 在迷雾无穷图景的最后,慎苍舟露出一个平静近乎释然的微笑。 然后,就如同兆花阴那样,消散在天光云影里。 他的身躯化为轻烟,化为长风,化为无数山川与江河,托起整个山海境。 陆照旋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震惊,直到迷雾再度散去,仍沉浸在方才的画面中。 若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刚才的情景是说,兆花阴勘破了玄元大秘,寻到了不必斩杀对立道统修士便能飞升的路径? 兆花阴没有携肉身一道飞升,或许她也无法肉身飞升,只能舍弃身躯,以一点元神踏破虚空,飞升天外。 而她交给慎苍舟的传承太清剑典……不正是当初在秭殊洞天中,赵咎同告诉她谢无存正在寻找的传承吗? 她原以为那只是谢无存随口唬弄赵咎同的,未料竟真有所溯? 谢无存是真的知道太清剑典的来历,还是偶然得知、并不清楚根底?为何他会认为太清剑典在秭殊洞天中? 太清剑典竟曾存在鬼世夜游图之中,而后者竟是由慎苍舟送往祖洲的。 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谢镜怜会认为太素白莲在沧海岛了。 兆花阴/道器摧折后,慎苍舟为她寻来太素白莲,但兆花阴并未去转世,也就没有用上。 慎苍舟不需要重塑道器,那么怀疑他留在沧海岛中镇压气运的宝物是太素白莲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现在的问题是,慎苍舟留在此处的宝物是太清剑典,那么此处究竟有没有太素白莲?若没有,慎苍舟又将太素白莲放在了何处? 这一切思绪尚未淡去,她便好似本能般地掣出昆吾,惊涛似于剑刃滚滚,朝她身侧当头打去。 那剑光倏忽而落,似乎能将一切化为虚无,却在一声雷音中悄然化解。 陆照旋平静地望着裴梓丰,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的冷淡。 慎苍舟从鬼世夜游图中取出的那柄短剑,与第三幅壁画上兆花阴手持的短剑别无二致。 不必过多犹疑,不必再行揣摩,那就是通往大若岩的线索、太清剑典的下落。 自迷雾弥漫又散开的这短短数个呼吸之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了一番光景,他们终于摆脱了问元大能十数万年前设下的障碍,清晰地感知整片天地。 这是一片看似狭窄,实则无穷无尽的天地。它介乎虚空与实世之间,连通两个极端。 进,则大若岩在望,勘破玄元大秘的太清剑典,甚至于太素白莲都将在手,退,则回到虚妄海水中,花时间买个见识。 陆照旋元神蕴道,法力四凝,幽幽道,“裴道友好强的雷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1 22:03:08~2020-07-12 23:15: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宸宸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神霄宗雷,本是同源 “陆道友的剑法也是无比高妙。”裴梓丰朗笑一声, 朝陆照旋轻轻颔首,姿态得体得仿佛两人真是在互相夸赞对方手段。 剑光倏忽过眼,似山水荡开云烟, 在这狭窄的甬道中,竟生出别样的广阔无尽之感。 陆照旋不再作答, 凝神注目那无限剑光。 谢镜怜说得没错,她玄元同修,实是犯了大忌,有些关隘对于坚持玄门或元门的修士来说是可以慢慢渡过的, 她却因在这两者间摇摆不定而难以突破,于道法上便好似拦路虎,凶险之极。 这关隘表现在斗法上, 便是许多手段她难以参透, 转圜不如旁人流畅。对于蜕凡修士来说,这一分一毫的差别,往往都是决胜的关键。 而正因这缺陷,陆照旋斗起法来反倒更咄咄逼人。 她本就是气势更胜手段、应变更胜技巧之人,千余载斗法多半是道法修为不如人, 全靠一股气势与应变求一线生机,此时这天然的缺陷并不能让她有所动摇, 反让她更生决然。 那剑光悠悠,若隐若现,伴着滚滚雷音,一时晦暗如暝夜, 一时璀璨如星辰。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说来也怪,按理说, 以蜕凡的修为,如此磅礴辉煌的剑意几乎能一剑斩落一个小世界,然而在这狭窄的甬道,竟好似毫无威力一般,轻飘飘地涌过四壁,尚未给甬道造成什么破坏,便仿佛溪流汇入江海一般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陆照旋一边凝神去看剑光,一边留意周围,发现这细节,不由略略感慨起问元手段,寓无限天地于方寸咫尺之间,算是于虚实之上更上一层,远远比蜕凡所谓的虚实一体来得精微得多。 在浩渺剑光中,似有五色雷光一瞬而生,霹雳而下,与那剑光一触即分。 剑光一闪,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转瞬黯淡了下去,转瞬又从那深沉如海之中生出更炽烈、更耀眼的光华。 而那五色雷光却好似随剑光一道黯淡下去,没有剑光新生光华的手段,为新生的剑光所淹没。 “陆道友这手虚实相生的手段,实在精妙。”裴梓丰为那剑光压制,却好似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一般,仍风轻云淡,竟有几分事不关己的点评之意,“不愧是苍君传人。” 他刻意提及慎苍舟,无非是想抛出点话头引她分散心神,来个措手不及,陆照旋哂笑,本不待搭理,然而心念一动,竟也温声道,“岂敢,裴道友得明前辈照拂,果非俗类。” 她口中阴阳怪气,手下却比口头更不容情,剑光翻覆如江海,翻涌外更有磅礴与炽烈,细看取,又好似光影明灭,明亮如日月星辰,暗沉如虚空深渊,互辅相成。 就在那明灭剑光似要将裴梓丰全然淹没时,自剑光之中生出一道五色之虹,转瞬散落整片剑光之中,将那明灭光华一刹扭转,反向陆照旋倒逼而去。 陆照旋只觉心神一刹恍惚,好似多年道法一瞬被人颠覆,天地变了一副模样,陌生得令人茫然震恐。 这恍惚不过一刹,她转瞬收摄心神,知道这是裴梓丰于道法之中的领悟在她之上的表现。 到了蜕凡境界,斗法便不再是法力相抗,而是道法心神之争。她刚刚突破,而裴梓丰虽转世重修,却已是期年蜕凡,于道法之上比她更胜一筹再正常不过。 陆照旋最擅扬长避短,道法造诣暂且不如,她便尽量避免此道之争,然而令她惊诧的却是另一件事。 “神霄宗雷?” 裴梓丰透过无边光影望见她自面具后无比诧异的目光,听见她惊疑不定的问话,忽地笑道,“陆道友原是流洲人。”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兆祖师的传承,最终还是落到兆祖师的传人手里。”裴梓丰一边驱使那雷光涌动,一边似闲聊般道,“不过,在我们祖洲,这门道术唤作阴阳大五行神雷。” 陆照旋出言半是惊诧之极,半是试探他反应,未料不仅从裴梓丰反应中得出她想要的答案,更从他口中得知她未作试探的信息。 裴梓丰用的道术十分具有特色,第一层境界时,取五行相生相克而化为雷法,威力无匹;第二层境界则更进一步,升为阴阳,进而化雷,威力无穷;若再进一步,便是两仪与五行更生变化。 前两层境界若说是人力,最后一层便是天地。那幻化而出的雷法既是怒雷,亦是五行、两仪,更是天地众生的每一相。 只看方才裴梓丰的一手,陆照旋便知其道法来历、究竟修至何等境界,而这正是令她无比惊诧的根源。 这门道法,她早有耳闻! 这与她自流洲听说的绝世道术神霄宗雷完全相同。 神霄宗雷在流洲失传已久,但多半与流洲现行道法同根同源,现在却被裴梓丰一个祖洲人使出来…… 这是否说明流洲从前也是兆花阴的传承之地? 陆照旋思及她曾问流洲是否是明叙涯的传承之地,谢镜怜含糊不清的“算是吧”,分明与她如今的猜测正好对上。 明叙涯既然是兆花阴的弟子,那么说流洲是他的传承之地,也勉强能作数。 那雷光涌动至她眼前,陆照旋忽地反手而挥,一幅卷轴便自她手中展开,浓郁的死气刹那间弥漫甬道之中,涌入那五色雷光,好似沸水下油锅,激起一片如爆裂般的轰鸣。 那雷光似与那一切皆休的死气互相翻涌。 裴梓丰一定是个精于生灭相成的大行家,鬼世夜游图中死气何等浓烈纯粹,他却泰处之泰然,那雷光反复相生,时而转入虚无,时而又归于真渺,反有将死气化为无尽生机之意。 陆照旋却好似不怕招式用老、给裴梓丰窥出机会来,只是一力催动鬼世夜游图,任那死气更加沉郁。 裴梓丰长叹一声,幽幽道,“琼枝曷无情也。” “老爷说笑了。”有人冥冥而笑,自无穷死气中显出窈窕身影来,似有形,又好似与那死气一般无形无质,正是器灵薛琼枝,她朝裴梓丰遥遥福身,“如今琼枝侍奉陆娘子,为主尽忠自是本分应当。” 裴梓丰本也只是调侃,见了薛琼枝,长笑道,“果是因缘大妙,阖该我与陆道友有缘。我还道何人竟知山海境有太素白莲消息,原来是我自家招来的对手。” 雷光与剑光中,光华明灭,仿若跳出尘世,而他便是世外神祇。他虽朗声而笑,不知怎得,却在这光华中更衬出十分冷酷无情。 闻弦歌而知雅意,陆照旋自他言语中立时明白因果。谢镜怜之所以知道山海境可能有太素白莲,正是裴梓丰透露的。 这般说来,她能窥见机缘,倒要谢裴梓丰送了一根橄榄枝。 然而因缘自生,她既得了机缘,自然不惜一切代价把握,管他什么谢不谢的,是她的就是她的。 陆照旋回以柔声,“那便多谢裴道友指点了。” 言语间数个呼吸,那死气似在雷光下落了下风,陆照旋却全无再行变化之意,似在负隅顽抗。 然而,那甬道两壁上,第三幅壁画似隐约光华闪动,与那浓郁死气遥相呼应,似乎将为之而动。 是壁画上隐藏的通往太清剑典的媒介在应和鬼世夜游图的气息! 裴梓丰目光一凝,竟仗着阴阳大五行神雷已全盘压倒死气,忽地伸出手来,朝鬼世夜游图抓去。 明灭光华中,他的目光竟好似比青霜还冷酷,比剑光还锋锐。 那无边死气在他手下竟好似毫无阻拦之力,任他探囊取物,几乎要一举遥遥夺走鬼世夜游图。 然而,就在他伸手的一刹,杀机四起。 临刀山何如此刻霜寒,持天威难及这般凶险。 裴梓丰反手而掣,便见剑光如万千丝雨,寒意毕显,朝他浩浩荡荡而来。 雷光如瀑,转瞬向那万千剑光迎去,却在那无数剑光下爆裂而开,甚至不及相生转化,就已化为无形。 那死气趁着这空荡大振,一瞬溢满,引得那壁画上幽光连连,直朝陆照旋笼去。 裴梓丰轻叹,言语间却并无多少叹惋恨声之意,“炼剑成丝,好剑法。” 而陆照旋在那壁画的幽光下,身形逐渐淡薄,此时竟好似袖手,安然静立,朝裴梓丰平淡道,“承让。” 雷光/气势如虹,渐将那万千剑光消去。 待裴梓丰将那剑光打散,周遭死气已渐渐散去,一切陷入沉寂,而陆照旋的身影已近乎透明,显然不在这片天地间了。 这又是虚空奥妙,她既在又不在此方天地,留在此处的是她的投影,却又几乎相当于真人亲临。她同时在两个世界之中,任何一个世界的人都无法触及她。 裴梓丰收手,朝她望去。 目光相触时,他忽地伸出手,在陆照旋诧异的目光中取下那张素白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无比平静的脸。 “我们还会见面的。”裴梓丰静静地望着她,他似叹息似欢悦地轻声说道,“这是宿命。” 无需赘言,陆照旋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知道她和明叙涯因纯元弥生符而生的牵缠,但她从接下鬼世夜游图的那一刻,他们便有同一个敌人。 “我以为元门修士不信命。”陆照旋微扬下巴,抬手去取面具,“我就不信。” 摘去面具后,裴梓丰看见她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冷冷的,似乎是讥讽,又似乎…… 是引诱。 幽光倏忽湮灭,带走残影,带走一切喧嚣。 一切只余寂静。 第60章 山棱崩摧,命不由天 狭窄的甬道从她面前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山石满眼。 上无草木,俱是棱石,绵延奇峻。 陆照旋神识扫过, 很快便知太清剑典究竟在何处。 她伸出手—— 雷声隆隆,丘棱崩摧, 地动山摇。 那满山奇峻棱石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整个握住,大力摇动,扑棱棱的向下滚落。 陆照旋分明立在那山石之间,却好似不在此间一般, 丝毫不受那地动山摇影响,顾自稳如泰山,悠然伸手。 她终于顿住, 一把合拢五指, 向上一抽。 似游龙升天,气冲牛斗,一道华光自那一川山棱中冲霄而起,划破长空,携无边声势而飞, 投入陆照旋手中。 在那华光之后,是丘峦崩摧, 碎石如落雨,四下而散,轰然数千里,一息而溃。 好似这一切皆是寻常一般, 万千碎石、山崩于前,陆照旋神色分毫未变,安然握住那华光。 再摊手, 华光敛去,掌心是一柄青霜短剑。 陆照旋握着短剑,抬起另一只手,轻抚剑身,指尖由剑柄一路滑到剑尖,正拂过剑身上一道裂痕,狰狞似要将短剑中分,却堪堪止住。 剑柄上刻“照花阴”三字。 她轻叹了一声,心神投入其中。 “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所谓玄元大秘,同陆照旋所知似乎相差无几。 玄元之分,在于道之本质不同。 玄门以实入虚,讲究顺天行道,应命而行,认道之本质为天行之常;元门由虚返实,讲究我命在我,不属天地,认道之本质为人求无常。 兆花阴是元门修士,自然也奉行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太清剑典中明明白白展露其思路,有着无法摆脱而又为陆照旋十分熟悉的元门痕迹。 求道飞升、超脱天地的实质便是两面求索,相互印证,大道相反相成,从而让修士超越低维本质,脱离低维世界,去往广阔天地,自由穿越晶壁。 然而,太清剑典所述又远不止这些。 同样循道而述,同样讲道,太清剑典既能一语道破本质,又能无限延伸,从玄元道法上一一展开。 若只是普通玄门或元门修士得到这门传承,也能受益匪浅,实力大进,更遑论陆照旋玄元同修? 似如鱼得水,陆照旋只觉于道法上一日千里。 太清剑典更辟蹊径,开惊世骇俗之路。 既然飞升超脱的实质是修士自身的升维,而玄元相杀是为了互相印证从而道法升格,那么大可跳开玄元相杀,直奔升维本质而去。 兆花阴在太清剑典中列举之法便是反其道而行,一步步褪去玄元本质,消减元神与肉身,两者反复相生相减,直到这两者俱为其褪去,她虽只剩一点元灵,却已然超脱此方世界,得以飞升而去。 这方法无比凶险,并不比寻常玄元相杀飞升之法来得容易,甚至由于无所应证,全靠自身把握,极易误入歧途而不知。 走寻常玄元相杀之法,若事不成,或许还能保住神魂,转世重修,虽道途崩毁,道器摧折,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到底是有机会的。可兆花阴这褪去玄元之法一旦不成,便是魂飞魄散,不存于世间,再无重来机会。 以兆花阴的性格,是宁一路走险途越刀山也绝不回头的,道器摧折,她的第一想法不是在慎苍舟相助下转世重修,而是再寻出路,即使这出路再凶险、再前所未有、再无保障。 在兆花阴之前,从未有人走这样的路,这路既凶险又前途未卜,但她还是毅然走下去了。 兆花阴的飞升之法简直像是一盏明灯,照亮了陆照旋道途前路,让她忽觉洞开,更觉信心大振。 其实认真说来,她对褪去玄元之路疑虑重重,并不十分认同。她承认兆花阴的奇思妙想、另辟蹊径,也因兆花阴的成功而承认这条路可行,然而在她心中,还是更倾向于寻常问元的飞升之路,即玄元并成,肉身与元神达到极致从而升维。 不过,兆花阴的思路确乎为陆照旋带来了无限灵感。 她要飞升,可以从升维本身入手。 仿佛被谁捅破了窗花纸一般,陆照旋顿觉窥见一线前路的可能。 她不急着立刻去实践,而是潜心沉浸在太清剑典之中。 这部道书名为剑典,实则只是以剑喻道,因兆花阴是剑修,便从剑修角度阐述,其实人人皆可学。 而更巧的是,陆照旋正是剑修,还是源出兆花阴的剑修,学起来堪称事半功倍,一时徜徉在玄元道法之中,无比畅快。 修仙无岁月,更遑论沉浸于太清剑典这等世间一等一绝世道书之中,转眼数十年弹指而去。 然而,就在陆照旋一路顺畅,于道法上节节攀升、畅快淋漓之时,忽觉一滞,一切忽地顿住,止步不前。 她只觉好似凡人于高速前行中戛然而止一般晕眩难忍,又因沉浸于道法,而更生反噬,令她硬生生从那圆融无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头痛欲裂,唇角甚至溢出血来。 陆照旋缓了片刻方才回神,愕然而望,反视自身,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自身好似与太清剑典所述的某道法截然相反、冲突对立,别说去学,就是看一眼也觉头晕目眩、无比厌恶。 若硬要看会引起反噬,更严重些,甚至会阻碍道途,难以存进。 这分明是已立下道途、明确所求道法方向,且自身方向与之冲突才会有的情况,这方向与玄元无关,纯粹是修士自身对道法的领悟。 然而陆照旋才方突破蜕凡,于道法之上尚未明晰,又何曾确定自己的方向? 她一时沉吟,尚未将事情琢磨清楚,便忽地抬起头来,遥望远处。 远处,似有斑驳身影,在天光里明灭不清,近乎透明,显然不是修士亲身所至。 陆照旋觉其气息虚渺,不着根底,她能察觉,完全是因为对方想让她察觉,否则,那身形便毫无气息,仿若并不存在。 不知这人究竟旁观了多久。 “道友有事?”入大若岩如入无人之境,气息虚渺不为她察觉,能有这样的本事,除了问元大能外别无可能。事已至此,福祸皆难逃,陆照旋干脆不去在乎,心平气和地问道。 “我来送道友一桩机缘。”那身影在天光中难以看清,但语带笑意,分明传入陆照旋耳中。 那是一道清淡的女声。 “愿闻其详?”陆照旋一边调息,平复方才因道法冲突而生之伤,一边泰然问道,好似这突兀出现的身影、莫名其妙要送她的机缘都是寻常事。 那声音中笑意昭然,“你若再强行学下去,便是吐血而亡,也没法更进一步,全是白费功夫,不如放弃这部分道法,只管拣不冲突的部分去学就罢了。” “怎么说?”陆照旋听这人似对自家情况无比了解,一时又思索起自家是否早为他人棋子,然而纵使想到这里,她也仍觉没什么大不了,遇上瓶颈竟立刻有人跳出来指点迷津,这还不好吗? 她已习惯了为人棋子,还有利用价值没什么好颓丧的。 “你用了明叙涯的纯元弥生符,便是道法随他,他便是你的天道,你怎么可能去学与天道相悖的道法呢?”那声音悠然道,“他予你重生机缘,你还他以天道之奉,这也很公平。” 陆照旋一怔,立时想起当初谢镜怜同她所说,待到蜕凡便知处处掣肘。 若说从前陆照旋尚能淡然处之,纵极有可能为弃子,也觉总有解决之法,那这桩事便绝非她所能容忍的了。 有一瞬间,陆照旋只觉又惊又怒,无比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他想做旁人的天道”。 这惊怒是本能,她厌恶任何意图主宰她的存在。她的道途只能由她自己主宰,若有谁想越俎代庖,她便必会从他身上踏过去。 这本能有些过于强大,以至于有一瞬间险些夺走陆照旋的理智,让她回到当初朝不保夕、无比艰难的岁月。 然而她能从无数次凶险中逃脱,最重要的便是理智。 “原来如此。”她彬彬有礼地朝那道身影颔首,似乎在寒暄什么客套而事不关己的东西,“那么,道友有何指教呢?” 那位问元大能似乎很是惊愕了一番,沉默了一会儿,状似无事般道,“我劝你别犯傻,先把能握紧的握在手里。你能修到蜕凡,毕竟是明叙涯给你的机缘,你也该知足。” 陆照旋心平气和地颔首,“多谢指教。” 那问元大能不言语了,似乎她的回答予平静过于出人意料。 “道友还有事吗?”陆照旋礼貌道。 那问元大能沉默良久,轻笑道,“无事,你自便罢。” 那身影倏忽散去。 陆照旋遥望那空荡荡的长空,漠然不言,许久,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古怪而讥讽的笑容。 她紧握照花阴,忽地反手朝自己刺去! 那青霜短剑寒光毕显,似要立时血溅五步。 然而好似一道虚影般,照花阴无声无息化入陆照旋喉头。 她向后仰躺下去,沉入无数巨石之中。 死气在她周身无声弥漫,鬼世夜游图从袖中悄然滑出,化作宽大匹练,将她裹在其中,覆住周身。 若是从前于道法领悟不深时,陆照旋或许束手无策,然而当她真正踏入蜕凡,触及这无穷无限的世界,她又如何能放下万千道法、放弃万千可能? 纵她玄元同修,心也是元门的。 我命由我不由天,问元便能限定她的道途吗? 她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解释过“性命”这个道家概念,此处“我命由我不由天”中,“命”是指“性命双修”中的那个“命”,也即思想和道途。 这是我自己的化用,不专业,也不考据,不代表原句意思。大家意会一下。 总觉得不解释一下有亿点点中二。 第61章 闲敲棋子,仙境重开 聚窟洲生有神树, 参天入云,据闻上有神仙交游,弈棋烂柯。 漫天云岚中, 弹棋玉指两参差,背局临虚斗著危。 “这一子落得不好。”有人轻叩棋盘, 漫不经心道。 “哪一子?”对弈者认真地看了看棋盘上每一子,彬彬有礼请教。 “她。”提出质疑者芳华荣丽,高华如仙宫神女,虽对坐弈棋, 却凭空生出睥睨之姿。她一指悠悠伸出,轻轻点在盘中某白子上,不紧不慢道, “这一子就落得不好。” 与之对弈者有一双明亮清淡的眼睛, 不言不语,似已将一切落在心中,她随质疑者所指望去,微微一笑,“哦?是吗?” 高华睥睨者斜睨了她一眼, 并不言语,似觉并无答话的必要。 “我不是此道高手, 自然不如年道友眼光毒辣。”对弈者悠然道,“不过,这一子可不是我落下的,道友拿一盘残局怪我, 这可委实欺负人。” “位置是你自己选的。”高华睥睨者陈述事实,“你也可以站在我这一边。” “我若执黑,你便去执白, 换我骑虎难下。”对弈者平和道,“我可不干。” 高华睥睨者唇角流露出一点笑影来,悠悠伸手探入棋篓,“于你似也没多少损失。” 对弈者静静道,“这可就说不准了。” “是吗?”高华睥睨者从棋篓中伸出手来,五指合拢,一拳缓缓移至棋盘上方,收起笑意,淡淡凝视对弈者,“当初,明叙涯也是这么想的。” 她说着,那合拳之手悠悠挑起那似白玉雕成的食指,一粒黑子似迫不及待般,自她拳中蹦了出来,在那方圆上几番起落,撞开一片黑白。 “这些年里,明叙涯的那些小朋友们,也是这么想的。” 她不紧不慢,松开大拇指,数粒棋子不分黑白、争先恐后地跃入棋局。 “我认真想了想,这样的事有一次,是棋子不听话,可若次次如此,那就是我的问题了。”她轻叹一声,这叹息绝无半分颓然,更无损她的高华气度,反而不知因由地描绘出她的冷淡,从而更衬她睥睨之姿。 “所以?”对弈者平静道。 “所以,”高华睥睨者轻轻勾起唇,“换一种玩法。” 她五指张开,掌心紧握的棋子尽数茫然下坠,扑棱棱如急雨频落,四下迸溅敲开满盘黑白,四下乱跳,一一蹦出方圆。 待一切清净之时,盘上唯余零星十来粒,不分黑白,各自分散而伏。 对弈者紧紧抿唇,望着那零落的棋盘,一言不发。 “欸,”高华睥睨者似兴致颇佳,探出一指,点在其中一白子上,“这不是你那粒吗?似乎确不是坏子,原是我走眼了。” 年玖唇角含笑,凝视对弈者,手下轻推,将那白子朝对面人平推而去,悠然道,“怀素,你的子活了,你不去接住她吗?” 宁怀素沉默良久,终于伸出手,探至白子边,并未直接从年玖手下取,而是伸着手静静望向她,直到后者微微一笑,收回那一指。 宁怀素将那白子紧握手心,轻叹一声,淡淡道,“虽然只有一子,也是我的子,自然要去接。” “少陪。” 年玖独坐,望零落残局,微微一笑。 *** 沉沉山海寂静数百载,莲池芙蕖清净、大若岩碎石累累,与世无牵。 忽地,似化为水墨的无数碎石中,浮石蓦然轻颤起来,悉悉索索地向下掉落。 大若岩之外,翘着一只细腿安坐的仙鹤忽狂喜道,“总算功成,未辜负本座六百载苦候。” 近乎迫不及待似的,它消失在了原地。 大若岩,碎石崩裂如雨。 一切化为齑粉,晴光夺天辉,照破山河。 一道无比强势的气息猛地迸发,扫荡整片天地。 那气势节节攀升,不过数个呼吸便已如日中天。那纷纷扬扬的漫天齑粉忽地齐齐凝在半空中。 下一瞬,无数齑粉倒飞,乌压压满天,聚在一起,万仞之山平地而起。 群峰林立。 有人自茫茫群山中缓缓走出,伸手轻招,自喉前轻轻一拂,竟凭空攥出一把青霜短剑来,随手朝那群山中一插。 山岳耸峙,可以冲霄。 陆照旋随手立起万山绵延,神情未见起伏,数百载闭关研道,一朝功成,也未见喜色,反倒是忽地垂首一笑,淡淡道,“雪朱道友,何以不告而别?” 莲池芙蕖万朵,微风拂过,齐齐摇动,唯有一朵挺立不动。 陆照旋人在大若岩,一语既出,莲池万朵菡萏竟忽地蔓生而长,那红白荷瓣竟齐齐扭转,朝那岿然不动的一朵扑去。 在这无数伸来的花叶间,那朵芙蕖上光华乍起,似要作挡。 然而,那无数绿叶已先将其团团围住,死死地摁住。 那一朵菡萏竟为之垂入水中,唯余一点朱色隐约浮在水上。 在无数红白藕花中,一道虚影遥遥而立,朝那被按在水中的芙蕖微微一笑,“道友将往何处,为何不等在下?” 那水中一点朱色轻轻颤动,在波光里轻轻转动,却始终无法稍微扩大半分,只能徒劳在原地画圈。 虚影轻轻招手,那一点朱色便从水中飞出,连着水下根蒂一齐落在她手中。 自那白莲中,一点朱色隐约而显,“你为何能……” “因为你送我一桩机缘,让我承了这山海境的因果。”虚影逐渐凝实,显出陆照旋的容貌来,“说来,还要感谢雪朱道友。” “这怎么可能?你……”雪朱近乎气急败坏。 “你想让我接因果,替你永镇此地做洞天之灵。” “但你是否想过,你之所以能对这山海境有所掌控,正是因为你承担了一半的因果,现在你把因果推却,全由我承担了,又凭什么在此特殊呢?” “不可能,就算山海境承认你为洞天之灵,也至多与我平起平坐,你怎么可能轻易镇压我?”雪朱断然否定。 “自然是因为我不是洞天之灵。”陆照旋似怜爱般抚了抚手边芙蕖,引得白莲轻轻抖动,“我是洞天之主。” “你怎么可能……”雪朱似觉她在说什么惊天大笑话,又蓦地卡住,“你……你不是真身?” 眼前初一见只是幽邃虚影,渐渐凝实,已不让真人,且气势、与山海境那无可比拟的契合和掌控,都让雪朱下意识地以为这就是陆照旋真身,只不过她有些特殊的道术,从大若岩极速赶来便是这般模样。 然而细一感知,面前这人虽无比凝实,可总让人觉无比虚渺,不似真人。况且,这扑面而来的强势乃至暴戾的气息,与内敛克己的陆照旋实在相差甚远。 “你只是分/身?”雪朱难以置信,那白莲一扭身,化为白羽朱冠的仙鹤,脖颈被陆照旋紧紧地捏在手里,“可你怎么可能对山海境有如此掌控?你……” 若非是真正的山海境之主,只怕绝难以分/身虚影做到这种地步吧? 可它在山海境守了十数万年,担了十数万年因果,一直都只是洞天之灵,凭什么这小女修一来,便凌然它之上? “因为我就是山海境。”虚影平静道。 “你简直是疯了!”雪朱竭力瞪大鹤目,“即使我算计你代替我镇守山海境,你便算是被禁锢在了此地,你也不是没有脱身的可能啊?你耐心等一等,登上几百年几千年,和我一样找个替死鬼不就行了?何必自暴自弃,将自己与山海境完全融为一体?” 它几乎有些委屈。 为了报复它,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就为了不让它离开,就永远断送自己离开的希望?这也太损人不利己了吧? “我会和你一起待在这里。”虚影笑了笑,却无端冷意森然,“有咱们俩一起,差不多便能守住了。” 雪朱初一开始没明白,待明白过来,忽地大叫道,“你自己融入山海境,却不想禁锢于此,故而拿分/身和我一起凑数,勉强抵得上你的真身?” 虚影轻笑一声,并不作答,一反手,将雪朱拍回水中,重新化作一朵白莲,唯余一点朱色留在水面上。 “既然莲池是道友心心念念的脱身通道,或许守在这里,还能怀点希望?” 那虚影放眼而望,无数蔓生花叶便缩了回去,莲池归于万载平静,她笑了笑,化作一道幽光,匿在花叶影中,再难寻到了。 *** 盈潞岛落樱如雨,佳期如梦,有人却难得清闲,“阿爷,您还有什么指点吗?” “我老了,一切都交给你们年轻人罢。”大长老回过头,朝孙女笑道,“唉,说来百年弹指一梦,我还总觉得玄阳仙境还在……” “您当初就不该信那个外乡人!”说起这个金宁便气不打一处来,“我就说她靠不住,您还非把密钥给了她!” “我总觉得她不像是死了……”大长老叹息。 “那就是从别的岛出山海境了,一点也没想着回报咱们!”金宁没好气。 大长老被打断,好脾气地笑笑,想起往事,又不由长叹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天际一道长虹贯落,一举投入盈潞岛! 灵气轰然而发,充盈整个盈潞岛,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比从前十倍百倍地涌来。 “这,这是……”大长老露出难以置信又欣喜若狂之色,“玄阳仙境?” 他猛地抬起头,天际隐约有道身影,朝他轻轻抬手,似掷了什么东西下来,便消失在天光里了。 “幸不辱命。” 他一伸手接住,再摊开。 素白面具静静躺在他掌中。 第62章 海上云生,手谈方圆 湍水澄碧, 缓缓东流。 陆照旋踏一苇,悠悠逐波而行,随风浪高下起伏, 于寂寂海面显出十分从容。 “道友殊有雅兴,可愿赏光与我手谈一局?”海上杳无人烟, 凭空传来遥呼。 陆照旋似丝毫不觉意外,抬眸而笑,“自然从命。” 她遥踏而出,远天云浪轻涌, 似为她分道而开,陆照旋便顺着这云廊而行。 说来也奇怪,这四下云浪远远望时虽覆长空, 然而以蜕凡真君的手段, 千万里也不过瞬息,偏偏陆照旋顺着那云廊飞了许久,别说走到尽头,便是连个尽头的影子也望不见。 这景象尤为诡异,而发生在蜕凡修士身上, 便更显惊世骇俗了。然而陆照旋却好似处之泰然,丝毫不以为怪, 连行速也不见变,只悠悠前行,分毫不改。 她便这般一直不紧不慢地飞了一炷香,仍未见到头, 更未见那说着要请她一道下棋的人,唯有四下云海翻涌,似有更多青云涌来, 将她团团围住。 陆照旋忽地一笑,“道友忒不地道,着先便罢了,还不许人看棋盘了,实在不够厚道啊。” 她说到这里,悠然道,“既如此,山不来就我,只得我去就山了。” 言毕,陆照旋忽地伸出手来,朝云海中遥遥一指,越步而出。 说来也奇怪,那漫天云海似有灵一般,朝她纷纷涌来,似要将她留住,不叫她离开,可那无边云浪四下而合,陆照旋身形却是一闪,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无踪迹。 唯余云海滔滔。 无边云浪里,有一张雕花小案,上置一棋盘,空空无子,青衣女子悠然独坐,对着那空局,似毫不感枯燥一般,反露出饶有兴致之色。 忽地,那对坐空位上突兀地闪过一道人影,青衣女子一抬头,微微一笑,“道友可让我好等。” 陆照旋望了望眼前空空棋盘,倒不急着答话,而是伸手打开手边棋篓,尽是白子。 “劳君苦候,不过这黑白,我觉得还是可以再纷纷的。”陆照旋把那棋盒盖子一扣,朝青衣女子淡淡道,“我是客,道友是主,客为先,该我执黑。” “还有一句话叫,客随主便。”青衣女子轻笑一声,竟真就将手边棋盒往陆照旋那一推。 棋盒到了陆照旋面前,但青衣女子的手却没松。 “道友怎么称呼?”陆照旋似未看见青衣女子伸出的手一般,心平气和道。 “在问别人来历时,不该自我介绍一下吗?”青衣女子笑道。 “道友想是认得我,又何必我再做徒劳之功?” “你不说个明白,又怎知我当真认得你呢?”青衣女子反问,“这世上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 “在下陆照旋,凤麟洲人士,不知道友是元门哪位问元前辈?”陆照旋从善如流。 “我姓宁,家住炎洲。”宁怀素微微一笑,“好罢,通名报姓、互问家底这关总归是过去了,下棋。” 问元如此作态,旁人难以违逆,陆照旋沉吟片刻,竟真接过那黑子棋篓,不再纠缠,拈棋而落。 两人说着下棋,竟真就默不作声,闷头落子,似这一切再自然不过,仿佛两好友常事。 陆照旋于棋局上并非如何高手,堪堪能下、会下、敢下罢了。对面坐的是问元大能也无损她落子的胆气,看准便下,比宁怀素还果决。 她本以为宁怀素特意摆起阵仗等着她,必然是此道高手、浸淫多年,然而落子久了,她便发现宁怀素其实与自己半斤八两,说不上多有造诣,与此人故弄玄虚的阵仗殊为不符。 陆照旋虽有觉察,却并不点破,仍老神在在落子,宁怀素却笑了起来,“我绝非国手,难为你了。” 此时本该轮到宁怀素落子,然而她说到此处,却将刚捉的白子随手扔回棋篓,似不打算再下,谈笑道,“是我总见有人拿着一局棋到处招摇,威风之外,更显出十分高人风范,心生艳羡,想着自己也试一试,画虎不成反类犬,让你见笑了。” “方才云浪翻涌、改天换地便已是神通毕显,道友神通广大,不必棋局衬托。”陆照旋静静道。 方才那云海看似无奇,实则已引她离开了方才那片天地,进入另一方小世界。而此刻她与宁怀素对弈闲坐的这片天地,又与方才云海不是一方。 陆照旋若对虚空之道领悟稍有欠缺,便难看破这一点,在那无边云海里走到寿元终结也无法脱身。 她对会遇见宁怀素这件事早有准备。 在她因与明叙涯道途有所冲突而从修练中惊醒,一抬眼望见那残影后,她便知道出来必有问元大能等着,此时见了宁怀素,除了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中。 “你能从那云海中来此,必然是能察觉我这一点手段的。”宁怀素笑了笑,“看来,你在虚空之道上颇有体悟。” 宁怀素以调侃目光觑着陆照旋,后者却只是淡淡道,“承慎、兆二位前辈之传,若连这点也看不透,那便是我委实太过驽钝了。” “说的也是。”宁怀素朝四下云海望了望,似在感叹沧海岛何等构造精妙、慎苍舟与兆花阴二人何等神通无穷,从而将陆照旋自身实力与手段一笔带过,转而去提陈年往事,“说来,我与他们争锋岁月似还在眼前,一转眼,人走茶凉,明叙涯替了兆花阴的位置,我还是我,他们却不在了。” “物是人非,古来常事,道友自踏问元,便已踏出生死,正是跳出这人走茶凉的大好时光。” “问元有什么大不了,还不是照样煞费苦心、想这想那?”宁怀素半真半假道,“你看年玖,一大把年纪了,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晋升问元了,如今还不是每天抱着她那个破棋盘,想着谁是活子,谁是弃子,这局到底能不能赢,能赢几目?” 她说到此处,忽地朝陆照旋一笑,似带三分促狭,“哦,对了,年玖便是将你那裴道友从千载转轮中解救出来的那个。” 陆照旋听此调侃,便知宁怀素并不仅在大若岩留下神识,也许自她踏入山海境起,便已在宁怀素眼中了。 宁怀素会时刻关注山海境,其他问元呢? 陆照旋索性将手中黑子往棋篓里一丢,随口道,“是吗?看来这位年前辈十分乐于提携后进啊。” 宁怀素明知她在胡扯,仍得搭腔,“这倒不是,你那位裴道友为了搭上年玖可是下了血本,连祖师传下十数万年的隐秘都给抖落出去了。这还是因为算计他的人是明叙涯,否则年玖才没那么好心呢。她这是驱狼反吞虎。” 陆照旋支颐,饶有兴致地听她讲掌故,“原是如此,那裴梓丰倒也确有几分本事,否则年前辈如何会拿他对付明叙涯?” 她并不掩饰自己对明叙涯、裴梓丰这些人有所了解的事。 一个乐意问,一个也乐意答,宁怀素笑道,“这是自然。你别看裴梓丰在你面前一口一个陆道友,温柔小意得没边了,其实他在祖洲可是真正心狠手辣,杀过的人怕比你见过的还多。缘生宗立道祖师,你道真是和和气气被人捧上去的吗?” 说到此处,她却又忽地笑了,“这话对阿旋你说,实在不合适,若论起动手杀人,你未必没他麻利。” 宁怀素对她过往想必已有了解。 宁怀素对她究竟有几分看重,陆照旋心中有数了,仍似听趣,“他确有几分果决。” 她对着问元也敢揣着明白装糊涂,宁怀素不由无语,只得继续,“说起本事嘛,他自然是不小的,若不是陈年暗伤迫得他不得不去转世重来,早便是问元了。” 她疯狂暗示陆照旋些什么,后者只作无觉,含笑回望。 宁怀素无意再磨下去,她不是年玖,没有熬鹰的爱好,干脆挑明了说,“年玖看中他本事,这才助他一臂之力,从明叙涯算计中略脱身,一举重回蜕凡,然而再往上,就不是那点代价便能换来的了。” “年玖也是元门中人,之所以把矛头指向明叙涯,无非是因为后者曾甘服她羽翼,后来却与苏世允搭上,一举毁了兆花阴的道器,执掌鬼府与流洲,竟与她争起锋来,年玖怎么可能容得他?” “你大约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传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宁怀素笑道,“蜕凡寻得太素白莲,问元便以太素白莲化为道器,用以载道。留下传承,既能保证问元不因岁月之移、玄元之争而偏离道途,更能加持道器,令道器日臻完满。” “待到道器完满,再去杀一同样已臻完满的对立道统问元,飞升在望。” “你听到此处,想必可知即使自家完满了,想找个对手也不是容易的,就算是相同道统的问元之间,也要为了一个对手互相算计。明叙涯从兆花阴那里夺了鬼府与流洲去,立时占了大便宜,道器近乎完满,一跃成为年玖的对手。” “年玖也要飞升,也要玄门对手,岂能被他抢了去?这梁子就结下了。”宁怀素笑眯眯道,“至于我嘛,离道器完满还早着呢,倒是没这麻烦。” 她说着,又转而轻叹,“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是闲云野鹤,有人却要我入彀啊。” 陆照旋泰然看她。 “你如今蜕凡了,要回凤麟洲了吧?苏世允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宁怀素笑道,“哪天把你送还给明叙涯也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评论好少orz 要不明天加个更? 第63章 玄元对峙,打狗看主 凉风寂寂, 恰如飞至山下的数名修士的心。 “魏师兄,我们逃不了的。”有女修哀哀戚戚,“不如咱们一起回头, 同他们拼了,也算不堕咱们参合派的威风。” “你不想活了, 我们师姐弟还想活着呢。”旁边有个身量不高、气势却十足的女修呵斥道,“想死自己回头,别来讨人嫌。” “我同魏师兄说话,与你有什么关系?”那哀戚的女修对上这呵斥她的, 便变了一副姿态,高傲道,“周洛乔, 你又不是我们参合派的人。” 周洛乔懒得搭理她, 只是蹙眉朝身侧师弟望了一眼。 对上那哀哀戚戚、惹人丧气的参合派女修,周洛乔丝毫不觉气短,盖因她也是名门出身,洞冥派与参合派并称三上宗,而她又是七家周氏弟子, 平日里且不让先,更何况此时大家一同落难、生死未卜呢? 说来也是他们倒霉。 不知从何时起, 这玄门独大的凤麟洲忽地冒出了许多仅存于传说的元门修士。 初一开始,这些元门修士数量甚少,且无组织,轻易便被凤麟洲土生土长的修士擒杀, 不少散修还从中得了好处,成为众人称羡的幸运儿。 然而来到凤麟洲的元门修士越来越多,终有一日, 三上宗宣布旁洲岛与凤麟洲间出现了许多通道。 随着时间推移,人人皆知玄元大战在所难免,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 其实作为本土人,玄门修士优势不小,偏元门布置更早,又比玄门激进得多,凤麟洲玄门对上外来元门势力,攻少守多。 旁人岂知大修盘算与手段?只是看自己知道的几个尚算有几分名气的修士或已陨落,便惶惶不安,凤麟洲已有人人自危之势。 周洛乔虽不是周家嫡系弟子,好歹也沾了姓氏的光,在洞冥派内安全无比,一点危险也见不着。 然而偶出宗门,竟就撞上一伙元门修士,一行人不敌,被一路撵了近万里,濒临绝境,油尽灯枯。 若只周洛乔自己一人,堂堂周氏子,上品金丹已成,纵身后俱是同境界修士,也多半有机会跑掉。 然而她偏偏带着位小祖宗。 “我还没来嫌弃你带着个拖油瓶,你倒是来嫌弃我丧气了。”那参合派的女修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道友,管管你这师妹。”周洛乔神色一冷。 她也不想带着这小祖宗啊!她要是一个人,跑的比谁都快! 偏偏这位小祖宗是蜕凡老祖的嫡传十世孙,兼且资质过人,为那位当了玉衡殿主的老祖器重,欲收入座下。此次同她不过是偶遇,一道遇上元门修士那更是命运弄人,谁也想不到他们运气竟如此之差。 周洛乔与这位小公子没什么交集,也不想有什么交集,然而平时遇见最多点头打个招呼便擦肩而过,如今遇上险情,她若撇下人逃了,而这位小公子最终生还,回了洞冥派,有她好受的。 她不敢赌。 这事颇为难缠,周洛乔正在天人交战,偏那参合派的女修还喋喋不休,她简直忍不住想先把这人给杀了,免得搅扰人心。 奈何,无论是这女修,还是与她同行的那位“魏师兄”,都不是什么软柿子。 他们俱是参合派大世家出身,而那位“魏师兄”甚至是参合派魏家人。 几人正在牵扯,便听得身后风声渐近,似是追兵赶了上来,不由俱是心头一沉。 果然,不过几个呼吸间,那数名元门修士便凑近了,法术乱七八糟地堆上来,逼得几人不得不回过头去挡,虽仍能奔逃,却难免放缓了速度。 周洛乔心一横,将那小公子往那参合派的“魏师兄”怀里一推,“带他走!” 她话未说完,已是反身而出,朝身后元门修士飞去。 与她同行的几人无比错愕,然而往往魏师兄怀里的小修士,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个个头也不回地飞远了。 周洛乔则一心向那些元门修士飞。 她并不是对那位小公子多么情深意重,也不是对宗门有何等浓厚的奉献精神、愿意为了天才牺牲自己,更不是觉得反正大家逃不掉,干脆舍生为众人搏一线生机。 她冲出来,其实私心满满。 以她的修为,对上这些修士,自然是无比凶险、九死一生,然而再凶险,也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倘若她拖拖延延,带着那位小公子再遁个数千里,那便真正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了。彼时她还是要面临舍生迎上元门修士为小公子谋生路,抑或是遁走的困境。 若周洛乔胆子再大些,心再狠些,干脆把小公子杀了了事。 然而她既怕蜕凡老祖神通广大,能溯时追寻小公子死前经历,又下不了这个狠手对无辜同门挥刀相向,只能选择此时出来,挡这些修士一时,再伺机逃跑,既全了同门情谊,又合情合理,让人难以指责。 周洛乔在洞冥派并非养尊处优的娇娇女,斗法时亦是手段出众,然而她毕竟见元门修士太少,对上这等修元神的诡异手段,左支右绌,比自己想象中更弱一些。 她原待拖延上一刻,想来那几人也能跑出老远了,然而真正上手,却觉自己拖个半刻已是了不得,再拖下去,只怕没法抽身而退。 死道友不死贫道,周洛乔果断择机要逃。 她化作流光,在那众修士中左冲右突,欲要逃走,却总被挡回来。方才是她一个人拖着这些元门修士,不让他们离开,现在竟是反了过来,一种元门修士围着她,势必要将她留下。 周洛乔尝试多次,始终无法甩开这些人,法力却先渐不支,不由心生焦躁,心头无限言语凝在一起,便是一句“我命休矣”。 然而,就在周洛乔法力渐衰,对上迎面而来的法术,竟一时接不上时,清风乍起,吹开满山落叶,也吹开一切法术。 “你是洞冥派弟子?”她听见一道清淡似岭上风的声音。 周洛乔抬起头,发觉身前不知何时竟现出一道身影,明明立于她面前,却好似根本不存在一般。 她大惊,很快便是大喜,心知自家今日算是保住命了。 “回前辈,弟子正是洞冥派弟子。”周洛乔毕恭毕敬道。 她一面答着,一面暗暗忖度这位突兀现身的前辈究竟是何身份,又究竟是什么修为。 周洛乔估摸着,怎么也得有元婴二劫的修为吧?她家姑祖乃是期年元婴一劫,却全无这威势,也绝无这等虚渺玄奇的功力。 “这些修士缘何追你?”这位前辈淡淡道。 “这……”周洛乔万万没想到这位前辈竟说出这等话来——如今凤麟洲上下,纵是垂髫世家童子,又有谁不知玄元对立、必有一战的? 她思及此处,暗暗揣测,这莫非是本宗哪位闭关多日不出的前辈吗? “原是如此。”那前辈听周洛乔欲言又止,竟好似明白了似的,淡淡颔首,揽袖一兜,那一众元门修士竟似柳絮般,为清风所推,身不由己地朝她袖口飞来,又好似真是柳絮一般,全飞进她袖口。 周洛乔在一旁见了,暗自惊骇。 这等举重若轻的手段,竟似是传说中虚空妙法袖里乾坤,非蜕凡大能不能出。 这位出手相助的前辈,竟是位蜕凡真君? 任周洛乔想破脑袋,也猜不透自家宗门究竟有哪位不知名的蜕凡真君长成这副模样,只能以无比困惑的目光偷偷摸摸瞥两眼。 “真君!”周洛乔忽地惊觉起什么,“晚辈还有位同门,他……” 她话未说完,便见这位来历成谜的蜕凡真君一拂袖,转眼便在空中立了几个瑟瑟缩缩的修士,乍见青天还犹带惊惧,全是她同行之人! “路上遇见了,顺手便带来了。”蜕凡真君漫不经心理了理衣袖,问她,“元门如今在凤麟洲有所依凭吗?” “怎么没有?”周洛乔苦笑道,“西海如今已是元门地盘了。” 蜕凡真君轻轻挑眉。 “西海如今有位蜕凡真君坐镇,虽从未出手,到底叫人忌惮无比,不知宗门有何考量,并没去动他。” 这位蜕凡真君神色分毫未变,听她说罢,只是问,“我记得西海有位啸平龙王,为一方魁首,他如何了?” 周洛乔蹙眉想了半天,似想起些什么,又有些不确定,“前辈说的是郁真君养在天璇殿的那条龙吧?他洞府被占,没丢了命已是万幸,所幸是郁真君某位亲传弟子的灵兽,好歹有个出路。” “这等灵兽,打狗也要看主人,啸平的主人似不在宗门内,故而他行事也颇畏手畏脚。” “六百余载,天地悠悠,世事翻覆啊。”这位蜕凡真君缓缓颔首,似心生无尽感慨,“我不过是闭个关,回来已是物是人非了。” 她这话应证了周洛乔的猜测,令后者再生猜测。 “你去过西海不曾?”蜕凡真君朝她微微一笑。 这位真君很美,然而周洛乔哪有心思去见这个,忙垂首道,“不曾。” “可惜了。西海风景独佳。”这蜕凡真君一招手,周洛乔便身不由己地朝其滑了过去,“走吧,我请你去看。” 周洛乔又惊又惧,既怕她去找死,又情不自禁新生希望,自知绝无可能动摇蜕凡真君心智,只得颤声道,“不知前辈是本宗哪位真君?” “你方才说得对,打狗也要看主人,主人不在便罢了,既已归来,少不得讨个公道了。”蜕凡真君朝她微微一笑,“我姓陆,陆照旋。”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唯有加更才能炸出评论orz 今天是不行了,明天约~ 第64章 声振一洲,天权殿主 “……那元门蜕凡不甘落败, 还要再使阴招,便见那位陆真君冷笑一声,素手一招, 漫天星河皆自袖底而出,烂漫辉煌, 搅得那西海天地翻覆、白昼化为黑夜,青空化为明河。” “只见那元门蜕凡大叫一声,惊恐之极,立时便要遁走奔逃。他身形一闪, 便消失不见了。那是蜕凡大能独有的手段,遁入虚空,能咫尺天涯、一步山海。” “那星河仍在烂漫, 笼罩整个西海, 元门蜕凡却自己先去逃命了,余下那些元门的杂碎个个面如土色,吓得魂都没了。” “人都道那位元门蜕凡丢下手下门徒跑了,可陆真君却偏不答应,只见她轻笑一声, 意颇不屑,似全未将那元门蜕凡放在眼中, 一伸手,便竟好似凭空落入虚空一般,将那元门蜕凡又拉了回来!” 参合派内,一众弟子纷纷哄闹起来。 “陆真君何等手段, 这方是我玄门大能风范,岂容他元门在凤麟洲嚣张!” “窝囊了这许多年,总算是有真君出手把那西海的元门巢穴给端了。” “听说那位陆真君是洞冥派嫡传弟子, 晋升蜕凡还未有多少年,却将那元门你蜕凡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轻易击杀。可谓胆气过人、手段也是无穷。” 被众人围在其中眉飞色舞的那弟子在七嘴八舌中大声道,“陆真君将那元门蜕凡随手擒下,反手便击杀,那叫一个风轻云淡,嗤笑那元门蜕凡雕虫小技。” 他这话引起众弟子一阵纷纷嚷嚷的赞同之声。 “我玄门传承博大精深,远超他元门雕虫小技,岂容他们张狂?” 凤麟洲玄门压抑日久,别说普通散修日子不好过,就连参合派这等三上宗的弟子,也觉窝囊。然而宗门师长按而不发,行事保守,底下弟子虽有心与元门一试锋芒,也怕寡不敌众,难成声势。 如今,终有一位蜕凡真君将那骑在凤麟洲脸面上的元门狠狠打了一巴掌,连老巢也给连根拔起端掉,如何不叫凤麟洲上下为之精神一振? 纵那是位洞冥派的前辈,也终归是玄门的真君,道统面前,何分宗门? 而陆照旋在西海的一言一行,也为玄门弟子广为称颂,将之无限夸大。 她击杀元门蜕凡,便是手段过人、天资出众,对方非一合之敌;她连根拔起西海元门,便是为玄门张目、一振气势;她嗤笑对方雕虫小技,便是玄门传承博大精深,元门不值一提。 这一场斗法,竟成了整个凤麟洲的狂欢。 “说来,我听说,这位陆真君,与我们参合派还有些瓜葛呢。” 若只是洞冥派的蜕凡真君,大家交口称赞只为她做的这件事大快人心,然而此时听说她与本宗有牵扯,那便有所不同了。 “听说陆真君从前是在咱们参合派长大的,与魏师兄还有婚约呢。” “魏师兄?” 在参合派魏是大姓,能被叫一声“魏师兄”可多了去,然而既然不作特指,那说的必是七政之首、参合派的大师兄魏存周。 “可魏师兄尚未蜕凡……”听者面面相觑,“这位陆真君究竟多大?” 就算是订婚约,总不能年岁相差太大吧?这样说来,没道理一个已经蜕凡,另一个还在元婴二劫啊? 魏存周可不是什么普通修士,他是参合派这一代最杰出的天才,修为精进之快,绝对是整个凤麟洲前三的。 那位陆真君若比他快了这许多……她究竟该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天才?怕是前无古人,后也无来者了罢? 然而。 “既然陆真君曾在本宗长大,又与魏师兄有婚约,何以竟未拜入本宗,反去了洞冥派做弟子?” 这问题一出,众人便纷纷附和,然而提起此消息的人却也答不上来,更不敢置评,无论是魏存周还是那位陆真君都不是他能诋毁的,只得讪笑。 众弟子悻悻。 有人将他们的讨论听了个遍,眉头紧锁,匆匆忙忙遁走。 “那陆照旋已蜕凡了,看手段只怕纵在蜕凡中也属不凡,你不着急吗?” “我尚未蜕凡,便是她杀了我也无用,有什么好急的?”魏存周随手端起一碗茶递给来人,把来人的话给塞回肚里,悠然道,“不愧是转世重修,果真进境甚速,我拍马难及。” “你且上点心吧!” “不必如此。”魏存周淡淡道,“她销声匿迹这许多年,忽然如此高调,便是洞冥派内,也有她牵缠的。你且等着看罢。” *** 洞冥派,天枢殿。 赵雪鸿握毫管坐案前,忽地抬起头,微微一笑,“既已归来,何不现身?” 她话音方落,陆照旋便从虚空中漫步而出,朝她走来。 “唯恐惊扰掌教正事。” “何等正事在蜕凡面前也不过小事。”赵雪鸿将毫管轻搁,请陆照旋坐下,“我在宗门内便已听说,你一回凤麟洲,便跑去西海,将元门扫荡个一干二净,实在威风得很。” 陆照旋冷眼望去,见赵雪鸿神色温和似往昔,待她亲近中不乏尊重,并不因她修为有所变化。 “我见那元门在凤麟洲猖狂,颇为不平,故去一试剑锋。”陆照旋说到此处,含笑而望,“是否搅扰了掌教的大局?” 赵雪鸿敛眸而笑,“这也不算什么,倒不如说,你为我做了件妙事。” “愿闻其详。” “你回来得正好,本宗孔真君寿元将近,将天权殿主之位让了出来,如今下任殿主尚未决出。”赵雪鸿温言道,“若你未归,这殿主之位多半就要落在陈凌澈真君身上了。” “陈真君?”只听这个姓氏,便知是何来历。 洞冥派有北斗七殿,分别由七位蜕凡真君入主,天枢殿默认是掌教所掌。方今七殿中,天枢、天璇、天玑三殿为师徒一脉所掌,而包括孔真君所掌的天权殿在内的四殿俱为世家一脉所掌。 天权殿如今空出,便足以令师徒与世家共同关注了。 以陆照旋如今的修为,陈家绝对乐得与她化干戈为玉帛,然而她最初借的既然是师徒一脉的势,自然有还的时候,师徒一脉需要她去争那天权殿主之位,于她也是好处一桩,她没理由拒绝。 况且…… “我久未归凤麟洲,不知如今局势如何,可否请掌教指点一二?” “方今元门居上,玄门皆是守势,低阶修士中,自然是玄门损失得多。”赵雪鸿心平气和道,“这态势绵延了数百年,到了如今,也慢慢波及修为较高的修士,纵是蜕凡修士,也有因此而死的。不过,凤麟洲目前尚未有因此陨落的蜕凡修士。” 无论是何方道统,只要没有蜕凡修士陨落,那便近乎于未损,底下修士死得再多,也无关大局。 可见这战火还在凤麟洲未烧开。 “至于凤麟洲之外,那便要再乱些了,莫说蜕凡修士陨落,便是道统为之拔除,那也是有的。” 能被拔除的,自然是没有问元大能庇佑的道统,似洞冥派这等问元嫡传,那便是苏世允不死,洞冥派不灭,至多伤筋动骨,等玄元之战过去,三万年里,怎么都能恢复原貌的。 如今的局势,只不过前奏。 “如今你将元门在西海的势力拔除,声势大涨,让你去与陈凌澈争那天权殿主,谁也说不出不是来。”赵雪鸿笑道,“你随我来。” 她说罢,消失在天枢殿内,陆照旋明明白白将其遁入虚空轨迹感应分明,一念而动,也闪身遁入虚空。 *** 天权殿内,陈凌澈高居次位,含笑与在座诸人相谈。 虽说殿主继任仪式尚未举行,但他这个下任天权殿主算是胜券在握了,自然有把握以主人之姿与在座谈笑风生。 “陈师弟德正配位,比我这庸碌之徒好得多。”孔真君居主位,朝陈凌澈望去。他将卸任,寿元只剩百年,却堪称满面红光。 陈凌澈答允孔真君许多好处,得后者鼎力支持,合作愉快,如今后者做脸,花花轿子人抬人,他自然要回敬,“孔师兄说哪里话,小弟识见不足,远未及师兄老道,还要师兄多多关照,多加指点。” 他想到这里,忽觉自己尚未接任,说起这样的话来未免太过轻狂。他虽自信舍我其谁,但到底是想在这位子上大展身手的,自然爱惜羽翼,不由打个补丁,“说来,也未必是小弟继任,我洞冥派人才济济,何人不得与我一争高下?”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对坐有人忽地笑了一声,抬眼一看,竟是郁听然,后者后仰,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可不是嘛。” 陈凌澈猛然回首,便见凭空走出两道身影,为首正是赵雪鸿。 而赵雪鸿身后,却跟着一个他并不认得面孔,但认得修为的女修。 她分明也是蜕凡修士! “各位长老,这位是本宗陆照旋长老,也是本宗新晋蜕凡真君。”赵雪鸿笑容浅淡,言语轻柔,却好似每个字都是一锤,重重地敲在陈凌澈的心上,“陆真君元婴时便为宗门前往外洲一探究竟,如今带回大量元门消息,劳苦功高。” “而前些日子陆真君归宗,恰逢元门猖狂,便亲赴西海,捣毁魔窟,居功甚伟。” “本座以为,这天权殿殿主之决,不能缺了陆真君。”赵雪鸿说到此处,朝陈凌澈颔首微笑,“当然,究竟花落谁家,还看二位自身。”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一刻,陈凌澈恨不得把刚才那句谦辞吃进肚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待会发 第65章 免死金牌,乱世乱法 若只说陆照旋, 陈凌澈还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然而赵雪鸿一提她扫荡西海,他那还能茫然不知? 人的名树的影, 陆照旋人在西海,声势却已传至洞冥派, 别说是陈凌澈这等蜕凡真君,就连消息再不通达的小弟子,也都知道本宗有位蜕凡真君手段过人,亲去西海, 拔除元门。 不过,陈凌澈虽知她名声,也知这是本宗新蜕凡, 却并未将她与自家以为板上钉钉的天权殿主之位联系在一起, 盖因他已是期年蜕凡,从数名蜕凡真君中脱颖而出,不是随便哪个新晋后辈能撼动地位的。 况且,驻守西海的那名元门蜕凡修士陈凌澈也有所了解,真论起手段, 与他并不值相提并论,纵陆照旋杀了他, 也不过敬一句后生可畏,没什么好令他忌惮的。 诚然,传闻中,陆照旋杀那元门蜕凡堪称轻而易举, 然而既然是如此壮玄门声势的传闻,自然总被众人多番夸大,中间无数加工, 等传到了洞冥派,已早不知道离原状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然而此时赵雪鸿却敢把陆照旋推出来,显见实情与他所想有所出入,陆照旋并不是什么惊艳后辈,而是一位真正能与他匹敌,甚至某方面来说,在赵雪鸿眼里还要胜过他陈凌澈的对手。 意识到这个,陈凌澈便收了那因隐约的自得而生的、对方才出言不慎的懊悔,细细打量起眼前人来。 眼前这女修望之秀丽如寒山出远烟,然而陈凌澈看的却不是容貌,而是她那似虚若实、无形飘渺的气息。 对于寻常修士来说,无法捕捉到蜕凡大能的气息与存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任你神识出众、感知敏锐,捕捉不到就是捕捉不到,盖因到了蜕凡这个阶段,已经是半遁入虚空、于虚实之间的存在了。 普通修士哪有穿梭虚空之间,游离六合之外的本事?他们无法跳出五行,自然也就无法捕捉到蜕凡修士的踪迹。 然而陈凌澈已是期年蜕凡,在虚实一道上颇有浸淫,纵不是那等极精擅虚空之道、可以在蜕凡期便穿梭十洲五岛的存在,也远胜过绝大多数同阶修士,堪称道法精微。 偏偏就是陈凌澈这样老道而道法精深的蜕凡修士,竟也觉陆照旋气息虚渺,半含半露,似不在天地间,这其中展现出的手段,便足以令人暗自心惊了。 这就算是打娘胎里开始悟道,也没这样的精进啊? 陈凌澈琢磨着,忽地朝对座望去,猛然惊觉,想起陆照旋乃是郁听然的弟子,似还是什么大能转世。 然而,无论是赵雪鸿还是郁听然,都不是傻子,若陆照旋前世已有蜕凡修为,那说什么也不会将她收下的,除非她前世便是本宗大能,不过这显然不可能,这么大的事,没道理陈凌澈这个地位不低的蜕凡真君一无所知。 故而,这陆照旋前世修为多半也不过元婴。 难道这还真是个修道种子不成? 陈凌澈无比纳闷,却更生警惕。 他此番争这天权殿殿主,并不独为了自己,还为了陈家。 这些年里,陈家虽号称洞冥派第一世家、五姓七家之首,族中却连位殿主也无,全靠着陈凌澈撑着排面,更有多年底蕴支撑,还算气派,然而若他再不夺下个殿主之位回来,远离本宗决策中心,陈家衰落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再怎么衰落,有他坐镇,也不会离开五姓去。不过,没有骆驼会想和马比。 这天权殿主之位,陈凌澈势在必得。 “原来是陆师妹。”陈凌澈淡淡颔首,“陆师妹在西海做出一番壮举,本座也有所耳闻,手段过人,实在是少年英杰,本宗后继有人,实在让本座无比欣慰。” 他一口一个陆师妹似乎叫得亲切,然而口口声声“本座”,却一点也不见放下身段,反而罕见地在同阶修士面前摆起谱来,更堪称倚老卖老。 “陈师兄客气了。”陆照旋不喜欢他这等阴阳怪气,也不会去与他起口角,大家俱已是蜕凡,何必作这凡人碎嘴之举?对他言下之意只作不闻。 陈凌澈见她十分沉得住气,便把真正要说的抛了出来,笑容愈见亲切,“眼前局势,其实与普通修士所见并不相同。我玄门看似居于劣势,实则稳扎稳打,不似那元门张狂失了分寸。陆师妹尚年轻,经验不足,情有可原。” 他将陆照旋打成看不清局势的年轻小修士,态度倒好像温和包容的长辈。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不过,玄元之争已至,大战在即,如今局势十分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玄元,上下俱不敢妄动,师妹此举,实在太过冲动,恐扰了我玄门谋划啊!” 陆照旋早料到他要说这个,或者说,自她往西海一行时,便已笃定回了凤麟洲必为他人攻讦之由,然而她做出这等事,自然有所倚仗。 无论方今局势何等紧张,他人冒动或许是个死,唯有陆照旋绝不可能死。 自她继承了兆花阴的传承后,便相当于有获得了一面免死金牌,在问元之前,自有人保她性命。 而这必保她至问元的“大好人”,却既不是名义上的祖师苏世允,也不是向她示好的宁怀素,甚至不是稳居幕后的年玖,而恰恰是理论上与她必有冲突的明叙涯。 这不仅是宁怀素透露给她的内情,更是陆照旋在接受了兆花阴的传承之后得出的结论。 兆花阴的传承之所以能落到陆照旋手里,而不是在这十数万年里直接为明叙涯取走,便是因为她和慎苍舟在传承上留了手段,无论是谁,先要取走传承,都必须一道接受沧海岛的因果。 没有问元大能愿接下这等因果,唯有对蜕凡修士来说,这收获与付出还算是对等的。 而从这传承中,她也窥见了兆花阴对明叙涯的恨意,并不因曾经的师徒情谊、她的破而后立有所消减。 明叙涯只会比她更了解兆花阴的性格,也只会比她更了解兆花阴的手段与神通。 陆照旋自忖,若她有兆花阴这等仇人,绝不可能置之不顾的,哪怕她已道器崩毁,哪怕她已飞升超脱。 而以明叙涯的性格,又十分信任、依赖这位师尊,不会放过这个窥见师尊飞升大秘的机会。 故而,陆照旋得了兆花阴的传承,便近乎于被明叙涯保进问元了。 这既是兆花阴留在传承中的判断,又是陆照旋根据兆花阴与明叙涯过往多年判断,甚至于是宁怀素特意提点的。 元门那头,年玖与宁怀素各有盘算,也不会动她,玄门三位问元大能便更无害她的必要。 至于问元以下,若有谁想要她的命,那只能看各人本事了。 这许多,陆照旋心知肚明,旁人却未必明白,她更不会去解释,听陈凌澈如是指责,不仅不慌张,反倒一板脸,沉声怒斥,“方今已被人逼到家门口了,还在说甚么不能妄动,如何对得起祖师垂导!” 她神色冷淡,缓缓道,“既然玄元双方俱不敢妄动,想必我将那西海魔窟拔除了,元门也会谨慎小心忍下的。” 她言语张狂,神色漠然,似丝毫没有把玄元之争、十洲五岛浩劫放在眼中,众人见了,既觉她许真是年轻冲动,又觉她果真是一等一的杀星,再想到她往西海一行何等果断、传闻中何等手段非凡,不由俱不做声。 “陆师妹,我劝你一句,你还年轻,经验少,不知这实情不是强词夺理便能改变的。”陈凌澈不怕她巧舌如簧、蛮横胡扯,这样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不适做理宗门大事的天权殿主,他就怕陆照旋冷静沉稳。此时见她竟真如自己所愿,不由暗喜,更加和颜悦色。 陆照旋冷笑,开口却无比平静,更显出十分冷酷,“陈师兄,既然你非要说到这一步,我也劝你一句。” “大道之争,不在口舌。” 意颇不屑。 她的傲慢、不屑,尽数为陈凌澈捕捉到,纵他已是蜕凡真君,也为这鲜明、强烈且丝毫不加掩饰的态度感到刺痛,不由眉头紧锁,沉声道,“那你有何见教?” “大战将起,问元不涉尘世,正是我辈戮力之时,阖该一展身手,为玄门效死。”陆照旋缓缓道,“我等蜕凡乃是玄元之战重要力量。不如便请陈师兄与我一同去往其他洲岛,以元门蜕凡之命作比,看谁能为玄门贡献更多。” “这是胡闹!”纵这法子不是陆照旋提出来针对他的,纵陈凌澈只是旁观者、局外人,也要斥责这么一句,“天权殿主之位并不只是比谁更能杀人、谁实力更强,还要经验更丰富,更能为宗门做出有利的决策。” 陆照旋知道他要说这个,正要开口,却听赵雪鸿温言道,“方今玄元之战,元门蜕凡死得越多,对玄门便越有利,对我凤麟洲、洞冥派自然也是如此。” 众人皆惊,纷纷朝赵雪鸿望去,便见她笑容和煦、言语温柔,“乱世自有乱世之法,我洞冥派不该抱着陈规旧习固步自封,岂非慢待英豪?” 这满室之中,属赵雪鸿最弱不禁风、最无攻击性,然而她一开口,竟无人敢反驳,虽仍有不服,却只得面色复杂地望着她,听她一言决断。 “陆真君之法既符当下之情,又合寻常之理,我以为极妙,便这么办吧。” 第66章 东翁旧客,西海洞府 陆照旋回宗门, 敖正铭虽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却是第一个找上门的。 说来他这些年的经历,简直叫人忍不住为他掬一捧辛酸泪。 原本好好的一个西海大修, 在三上宗俱不插手之地逍遥自在,却因朝家事, 不仅儿子被人一把剥去龙鳞,自家也给倒贴上,朝着一个未凝婴的小辈俯首帖耳。 当年敖正铭听了陆照旋的忽悠,信了她是洞冥派师徒一脉蜕凡大能转世, 以为自家抱上了大腿,谁知陆照旋自夺下真传之位后,一别就是数百年, 杳无音讯, 这大腿抱上了相当于没抱。 好在陆照旋并未拘着他,敖正铭甩开了朝家,乐得继续做他的西海大修,虽受了洞冥派些管束,但也并不算严苛, 日子还是十分逍遥。 谁知一转眼,十洲五岛通道便缓缓开启。初一开始, 以敖正铭的修为,对上来凤麟洲的元门修士,全无担忧的必要。然而时日久了,前往凤麟洲的修士修为越来越高, 渐渐竟有超过元婴二劫的大修了,敖正铭在西海听闻,已生警惕。 偏偏时运不济, 也不知倒了什么大霉,又是一方通道开启,不偏不倚,正落在西海之上,就在敖正铭的啸平龙宫旁! 这次来的元门修士修为一个比一个高,隐约有在西海盘踞之势,敖正铭独木难支,便朝洞冥派求助,无奈陆照旋人走茶凉,玄门大能又另有算计,不打算与元门在此争锋,并不愿派人相助。 敖正铭无奈,只得见势不妙收拾铺盖,拖家带口地来投奔东主了。 陆照旋彼时早已前往外洲,敖正铭寻不见人,只得试着往郁听然处一探,恰逢后者晋升蜕凡,夺下天璇殿主之位,知道徒儿有这么一个门客,便叫他权住在天璇殿内,待陆照旋回来再说。 郁听然对敖正铭并不上心,分外瞧他不上,全为了徒儿的面子拉扯一把,兼且又是个外和内冷的性子,敖正铭心知肚明,也不敢去搅扰。 他在天璇殿内堪称寄人篱下,颇不得意,早没了当初西海大修的意气风发,既觉自家窝囊,也不敢出去直面元门锋芒,整日里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陆照旋能早些归来,他在洞冥派中日子也好过些。 敖正铭有这盼头,自然天天翘首,天璇殿内来来往往,他个个收入眼中,一点动静也不拉下。他为人圆滑,旁人虽对他有些隔阂,却多半能为其哄个笑脸,给他稍透露一二琐细,敖正铭来者不拒,这便令他消息十分通达,堪称洞冥派的包打听。 前些日子,洞冥派陆真君将西海元门盘踞之地尽数剿灭之事传至天璇殿,敖正铭压根没往陆照旋身上猜,料来纵是蜕凡大能转世重修,这区区六百载,也没法连渡元婴三劫、晋升蜕凡的。故而,他唏嘘一番老家便罢了,压根不敢孤身回西海安家。 这些日子,五姓孔家的蜕凡真君将卸任天权殿主之事,敖正铭自然早有耳闻,郁听然这两天去天权殿议事是为此,他也料到了,然而他却未料到郁听然回了天璇殿,便久违地相召,朝他笑道,“我那徒儿回来了,你在我这天璇殿四百载,如今我完璧归赵,你去投奔她罢。” 敖正铭狂喜,唯唯诺诺朝郁听然称谢,得后者随意一摆手,他便知礼数尽够了,迫不及待地收拾铺盖,拖家带口地去寻陆照旋了。 陆照旋当初一别凤麟洲,什么也没留在从前在洞冥派的洞府中,并无占据的意思,因她数百年未归,管事去请示了郁听然,经获准后又把洞府分给了旁人,如今陆照旋蜕凡归来,那管事又诚惶诚恐来向她称罪。 陆照旋并不把那洞府当一回事,摆手便叫算了,管事又要为她布置新洞府,也被她拒绝了,“我自有去处。” 敖正铭来时,便见管事诚惶诚恐,仍怕是先前的安排惹了蜕凡真君不悦。 “也不必你为我安排仆役管事。”陆照旋说到此处,忽地微微一笑,偏首往门外望去,正对上敖正铭,“喏,我家大管事来了。” 敖正铭本还担心陆照旋一别数年,会不会不认他这个门客,如今听了她这话,不由又惊又喜,朝陆照旋长长一揖,口称东翁。 陆照旋一伸手,敖正铭便身不由己地起身朝她飞来,落在她面前,为她摆布,竟无分毫自主之力。 敖正铭大骇,他这些年窝在洞冥派,于修炼上颇为上心,数百年中精进颇多,然而在陆照旋这一手中,竟好似凡人孩童一般,莫说挣扎,甚至都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 这岂是元婴修士能做到的? 可陆照旋一去方六百载,纵她再怎么天纵奇才,也不该从元婴直渡三劫,晋升蜕凡啊? 敖正铭惊骇之极,又随之生出无限欢喜,全由不敢置信压着,只能以惊愕与欢喜的目光望着陆照旋,等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陆照旋在这目光里,缓缓颔首,“我此番归来,已晋升蜕凡,即将开府,不知你可愿来我这洞府,做个统领事务的门客?” 若说方才敖正铭毕恭毕敬,是因亲身在洞冥派待了数百年,对三上宗煌赫有了概念,越发明白陆照旋作为嫡传究竟是何地位,因而敬她,如今待她便是几乎要卑微到土里去,心里却又欢喜到天上去。 蜕凡修士! 问元避世不出,蜕凡便是这十洲五岛的最顶层人物,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最有排面的存在。 他竟搭上了这等人物,还被她托付洞府统领一切事务? 敖正铭在洞冥派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志了数百年,一朝竟遇上这等机缘,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惊、又愕、又喜,一时满口承诺与好话没个完地往外蹦,把旁边那洞冥派的管事听得一愣一愣。 陆照旋对敖正铭的性子早有了解,对他这反应并不奇怪,只是继续道,“说来,我这洞府所落之地你也十分熟悉。” 敖正铭赶紧住口,洗耳恭听。 “就在西海。”陆照旋补充道,“整片西海。” 敖正铭错愕无比,又觉再合情合理不过。 当初元门决定在西海盘踞,从西海溃逃的可不止敖正铭一家,整个西海都成了元门的地盘。陆照旋如今捣毁了元门盘据地,自然也就叫整个西海成了无主之物。 成为西海唯一的势力,这是敖正铭曾经的夙愿,然而在三上宗注视下,无异于痴人说梦,孰料多年以后,竟以这种形式实现了! 西海与元门外洲相通,仍十分危险,不是陆照旋这等手段非凡的蜕凡大能,确不敢在那落户,故而她将其据为自家洞府,几乎不会有任何阻碍。 “我把这事全权托付给你,三个月之后,我要在洞府大摆筵席,庆祝我开府。”陆照旋说到此处,转而道,“说来,你可知瀚宫情况?” “东翁,我听说北海尚算安全,只是近来也不如往昔太平了。敖锡孟道友父女仍常驻北海,并无离开之意,想必还过得下去。” *** 北海瀚宫。 “你说这元门肆虐张狂,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敖锡孟坐在女儿对面唉声叹气,“这三上宗的人都在想些什么啊?这凤麟洲究竟是玄门的天下,还是元门的天下?” “父王稍安勿躁,咱们凤麟洲三上宗还稳得很,并不是被元门欺压的样子,只怕是另有谋划,忍一时吧。” 自敖信瑜凝婴之后,敖锡孟便愈发倚重她,什么事都要问个意见,而她也惯于作主,“况且,洛道友不也常来书信,告知我们元门动向吗?着战火再燃,总还不至于将咱们瀚宫立时掀翻了。” 敖锡孟听她提到这个,心下稍安,转而又嘟囔起来,“说来,那洛书遥和相琨瑶便一直待在天璇殿里?和敖正铭那狗东西一起投奔郁听然,切……陆照旋那小女修这数百年究竟跑去了何处?招惹了一堆人,自己倒是拍拍屁股跑了,再一出现,竟就把西海给端了。” 敖锡孟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前辈,背后说人,可不太得宜。” 父女二人猛地回过头去,便见已销声匿迹长达数百年之久、仿佛已不在这世间一般的人正坐在屋内,神色一如当年那般风轻云淡,似何等大事也无法令她动容。 “陆道友?”敖信瑜先反应过来,又惊又喜,起身相迎,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迟疑地望着她,“陆……真君?” 西海之事早已传入北海,瀚宫父女也听闻洞冥派陆真君扫荡西海的壮举,只是未敢信那人便是陆照旋。 然而此时人就在眼前,气息虚渺已远胜元婴,这最不可思议、异想天开的猜测也仿佛一瞬间落地,成为了可能。 陆照旋颔首,“我来,是想问问二位是否愿意去西海。多年前我曾邀请二位为门客,今日再行一试。” 敖锡孟父女早给她修为精进之快震惊得说不出话,一时间竟没答上来,过了许久,才如梦初醒。 敖锡孟似有什么话要说,却被女儿抢了先,“当初陆道友为我医好先天不足之症,便是对我父女二人有再造之恩,无论何时,既已应了门客之约,自然要履约。” 她一句话,就要带敖锡孟搬出住了千年的北海,后者欲说些什么,却最终闭了嘴。 敖信瑜似浑然不觉,含笑道,“只是不知陆道友这新洞府究竟是个什么章程?还有哪些道友不曾?”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最近非常空,天天日万都是有可能的(眼神暗示) 第67章 渊宫盛会,煞费苦心 西海之上, 波光四潋。 海波轻涌,潮起潮落,从不因世事离合而变。 有人飞驰而过, 遁隐于青空云霓之间。 “不知陆道友的新洞府究竟是个什么章程?究竟还有哪些道友。”洛书遥化为流光而飞,望西溟静海如昔, 不由心生感慨。 “陆照旋叫了敖正铭去主持操办。”相琨瑶与她同行,回故土未尝没有感慨,然而比之师妹,却多了些别的情绪, “他这人好大喜功,最爱面子排场,又会讨好人, 想必为了讨好蜕凡真君是想尽了办法。” 说起敖正铭操办陆照旋新洞府这事, 相琨瑶其实隐隐泛酸。她倒不是在乎那操办蜕凡真君洞府的排场,在乎的只是这背后彰显出在陆照旋心中的地位。 大家都是修士,慕强在所难免。若说数百年前相琨瑶待陆照旋客客气气,多半是因为后者背靠洞冥派,如今便全然是为了陆照旋这蜕凡修士本身了。 敖正铭会为蜕凡修士座下门客的待遇而欣喜若狂, 相琨瑶自然也不可能淡然视之。说来还是她与洛书遥先结识陆照旋,且一路都支持她, 谁想到后者一蜕凡,倒把敖正铭这墙头草当个宝。 蜕凡真君是不会有错的,那错的自然就是敖正铭这厚颜无耻、精擅逢迎的狗东西了。 她嗤笑,“敖正铭打着陆真君的名号广招门客, 狗仗人势,自己倒是威风得很。” 洛书遥轻笑,并不去劝她。 也无怪相琨瑶气恼, 她们师姐妹与敖正铭在天璇殿内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是寄人篱下,谁也不比谁高贵,偏陆照旋一回来,给敖正铭抢了先,虽然一样都是陆照旋亲请,但敖正铭那春风得意的模样也颇有些令人生嫌。 然而埋汰归埋汰,其实两人对敖正铭的逢迎手段确自愧不如,料来若陆照旋点他们理事,确难及他。 只看敖正铭这些天总揽洞府事务,在整个凤麟洲掀起浩大声势,“陆真君将在西海开洞府,广收门客”的消息,已传遍大江南北,引得无数散修心动。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虽西海元门盘踞之地被一窝端了,但道通外洲的可不止西海,总有元门修士源源不断地涌入,散修惶惶不安,只是没处躲,如今有蜕凡真君愿开羽翼,自然纷纷那来投,只图个托庇。 二人别西海已有数百年,如今回了故地,不免感慨,然而展望未来,又颇感前途可期。她们对西海实在太过熟悉,不一时便到了原来的啸平龙宫,如今的西溟水府,宫阙万千,比之原先扩张了何止十倍? 两人刚至,便被陆照旋请了去闲话,发觉庭中除老熟人敖锡孟父女外,竟还有一对熟面孔,只是这两人各自横眉冷对,似互相颇不对付。 “周长老?”洛书遥诧异。 她一声相呼,两声相应,整齐划一,以至于那两人互相又蹙眉瞪了对方一眼,面露厌恶之色。 这坐在庭中的两人,竟是洞冥派司封司的正副二位长老,周选珍与周洺姝! 洛、相二人在洞冥派借寄了数百年,安能不认得这针锋相对的两人?如今见她二人竟同时坐在庭中,心中诧异几乎溢于言表。 “看来大家互相都认得。”陆照旋坐上首,将众人的反应俱收入眼底,轻笑,“二位周道友听闻我乔迁之喜,特来相贺。” 无论是周选珍还是周洺姝,虽互相看不顺眼,听到她此言,却齐齐唇角一抽,默默无言。 陆照旋看得明明白白,却只作不知。 她既要夺那天权殿主之位,也不能当真只顾埋头杀人,总还要在洞冥派内有一二分助力。 方回凤麟洲时,陆照旋救下了周洛乔一群人,其中有个少年来头颇大,乃是摇光殿主王真君的十世孙。她于天权殿中落了陈凌澈的面子,王真君私下便来谢她。 陆照旋心知,天才弟子虽颇受宠爱,却究竟只是个由头。 陆照旋自王真君处得了默契,便知道究竟还有谁是可以试探的。 五姓七家中,周家堪堪算最有可能倾向师徒一脉的,他家待子弟还算公平公正,虽没法一碗水端平,也有不少出色弟子涌现。 陆照旋对洞冥派内盘根错节并不了解,巧的是她救下的周洛乔正是周家人,这化丹小修士并不傻,有蜕凡真君的垂青,要说的也不是家族机密,自然是抓住机会攀上。 陆照旋听她说了一番,便把入手之处着落在司封司长老周选珍身上,然而稍加试探,却觉其人颇为圆滑,并不好搭桥,便转而将目光放在周洺姝身上。 周洺姝当年视陆照旋为眼中钉,颇为嫉恨她精进之速,甚至还撺掇着迫她去外洲一探究竟,然而陆照旋一剑下来,将周洺姝的魂差点给打掉了一半,从此对她又敬又畏,恨不得绕着她走。 陆照旋找上门来,周洺姝哪里躲得了蜕凡真君?只得近乎于自暴自弃地听她摆布。偶然听见陆照旋原打算找的人是周选珍,立刻来了精神,建议陆照旋双管齐下尤为保险,自告奋勇操刀引周选珍入彀。 通过这两人,陆照旋算是搭上了周家那位真君,也就促成了这对冤家对头的对坐横眉。 陆照旋开此洞府,并不是为了摆排场、好大喜功,只是一壮声势,在凤麟洲有些耳目罢了,一切全由得他们借势操纵,她只要求在她需要的时候一呼百应。 世俗的权势已不在她眼中,甚至修为的强弱也已太过肤浅,自从真切地接触大道之后,陆照旋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渴望成道。 *** 西海已许久没有这般热闹。 玉殿金阙广开,遍迎八方来客。 洞冥派陆真君在西海开洞府,这消息不仅西海远近知道,甚至遍传整个凤麟洲,引起一时轰动。自凤麟洲元门修士越来越多后,本洲上下便少有这等盛事了。 因陆照旋将西海元门一网打尽,这周边便回归久违的平静,无数修士纵非前来托庇,也愿意凑个热闹捧捧场,以后出门也可一吹自己是去过真君乔迁之宴的人。 凤麟洲压抑日久,好不容易有了这等盛会,来者便比寻常更有几分激动,而因宴会主人的传奇来历,便使得宴会更蒙上瑰丽。 珠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作屋瓦,白玉为门枢。 敖正铭奉命掌办一切,他本就是个会搞排场的,此时欲在陆照旋面前卖弄手段,叫后者看看他本事,免得被虎视眈眈的敖锡孟父女或是相、洛师姐妹挤下去,特意请了有些才气名望的修士将这盛景写入诗赋。 “渊宫郁其嵯峨兮,水殿开而宴会。日既吉而辰良兮,接宾朋之冠珮。” “华筵列玳瑁,美酝倾醍醐。妙舞蹑珠履,狂吟扣金壶。” 笙歌遍舞、欢声四起中,扁舟一叶过垂虹,陆照旋悄然离开凤麟洲。 “你走的并非寻常路,自要有不同的盘算,你心里该有数。”宁怀素言犹在耳。 陆照旋走的是玄元同修之道,这瞒得过寻常修士,却绝无可能瞒过问元大能。宁怀素与她一见,便由此提点,更不必提因纯元弥生符而与她气运有所牵缠的明叙涯了。陆照旋十分怀疑自家凝婴时,明叙涯或许便已觉察她气息有异。 由此而推,她能在凝婴时与谢镜怜相会,并顺着她指引前去鬼府,最终一路去往沧海岛山海境接下兆花阴传承,或许都在明叙涯算计之中。 仔细想来,无论是她还是裴梓丰,不都是明叙涯的棋子吗? 陆照旋心知肚明,她虽利用兆花阴留下的传承,在六百年内更行突破,却并非消除了明叙涯对她道途的影响,只是另辟蹊径,绕了过去罢了。若明叙涯稍加动作,她道途便更生波澜,须得花费许多时间精力去解决。 看裴梓丰当时姿态,多半与她差不离。 若再往前追溯,便令人不寒而栗。 秭殊洞天虽未完全开辟,但在流洲显露踪迹也有数百年了。进入其中的人何其多,为何偏偏是她遇上了纯元弥生符这等转世之宝? 明叙涯布置这一切,也许正是为了兆花阴的传承被她拿下的这一天。 至于究竟是她,还是裴梓丰,甚至于其他棋子,到底鹿死谁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花落谁家。 明叙涯家。 陆照旋将这一切反反复复串联在一起,忽觉十分无趣。 她曾因谢镜怜的描述而对明叙涯心生警惕,因裴梓丰的遭遇而对明叙涯忌惮极深,因兆花阴与慎苍舟的经历对他颇感不合,又因蜕凡后道途受限而对他无比愤恨不甘。 然而一切厘清,她又忽觉一切索然无味,一场煞费苦心的算计,也只是为了另一个人的传承,纵使那个人已不在这世上,纵使那个人曾为他算计至道途崩毁、道器摧折。 何其狡诈,又何其懦弱。 陆照旋忽地想起当初在莲池对莲灯而互答时,有这么一个问题。 “如果有机会得知在过去、未来、现在的任何一件事的真相,你会想知道什么?” 那时她思来想去,答了一句“没什么想知道的”,在原地苦等了许久,却听见裴梓丰低声问道,“我想知道,他煞费苦心,究竟图什么?” 那时她并不知道对面是谁,更不知道那口中的“他”究竟是谁。 倘若她知道……也许便也会生出这样的疑问来。 幸好她不知道,否则,她觉得简直是对自己的羞辱。 这等弱者,不配令她困扰。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暗示的是评论哈哈哈,评论越多我越有动力。 明天我试试日万~ ———— 渊宫郁其嵯峨兮,水殿开而宴会。日既吉而辰良兮,接宾朋之冠珮 华筵列玳瑁,美酝倾醍醐。妙舞蹑珠履,狂吟扣金壶。 ——《剪灯新话》 第68章 秦氏故仇,存元万生 流洲, 长云岭。 秦氏据此已有数千年,煌煌赫赫,正值中兴鼎盛。 然而就在如往昔任何一日那般平静的午后, 秦家上下忽觉雷声隆隆,一道剑光自山中破云而出, 长云岭上下震荡,土木浮沉。 “你若想斗法,我甘愿奉陪,然而修士之间的恩怨, 就不必连累小辈了吧?”自山中升起一道流光,璀璨夺阳,立在半空中, 引起长云岭中一片惊呼。 这人不是旁人, 乃是秦家的蜕凡老祖! 而那流光升起后,他对面便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道身影,光华内敛,神色漠然。 “陆照旋!”云端之上两人尚未再说什么,仰首而望的却惊呼起来, 引得旁人望去,扒拉着追问, “那人是谁,为何与老祖对峙?你如何认得她?” 那惊呼的更急迫,“那人是杀了秦仲游他们三人的陆照旋啊!” 提起那陨落的三人,印象一下子便起来了, 然而,“杀了秦仲游他们的那人,只是个元婴修士吧?与老祖对峙的, 却是位蜕凡真君啊!” “这人邪得很,谁知道她用了何等邪法,竟修练得如此快!”惊骇里裹着难以言喻的艳羡。 云岚之上,陆照旋只觉好笑。好话坏事都叫他给做了,她竟成了不分青红皂白的那个。 她一回流洲,便来了秦家,悄然去见秦氏老祖,而非一开始便动手,已可谓先礼后兵——斗法自然是要斗的,人也是一定要杀的,但在此之前,她还有别的事要问一问他。 这问题牵缠了她数百年,在她数年颠沛流离中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试图朝一切方向寻找答案,却始终毫无头绪。 秦家灭邓氏、追杀她多年,所图谋的那件宝物,究竟是什么?何以如此珍贵,以至于秦氏上下甘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灭掉一个不小的世家?而如此珍贵的宝物,他们又是缘何竟会以为她一个借寄门客有可能到手? 那时陆照旋虽背着宁家的仇,但还未习惯招惹仇家,她遇了这等事,第一反应倒竟不是与秦家结仇,而是想办法化解误会。 然而她想尽办法解释、探寻,却一点头绪也无,随着死在她手下的秦家人越来越多,陆照旋也不再去想什么化解误会了,这血海深仇已无可化解。 况且,泥人尚带三分火,纵秦家愿善罢甘休,她这多年苦厄便是活该吗? 唯有如今她蜕凡了,恩怨了解便在此时,她才又忍不住去问这问题。答案对她的决断毫无影响,但她想知道。 谁知她进了秦家,与秦氏老祖一见面,问题方出口,后者便变了脸——仇家找上门他且还不动如山,问题一出口便神色一变。 陆照旋一头雾水。她问的问题虽多半是秦家的隐秘,但到了秦氏老祖这个地步,倒也不必讳莫如深、谈之色变吧?不愿答,不答便是了,这神色大变的模样,反倒似故意令她生疑。 她懒待试探,便索性动手,把人打个半死,总有机会问出来的。 一来一去,便有了如今这一幕。 “你只管跑,若我逮不住你,那也算你本事。”陆照旋淡淡道。 她这话说的好似她多年寻仇、秦氏老祖多年不敌经常跑路似的,后者当着一众后辈子孙的面,也不好磨磨唧唧地辩,只是微微蹙眉,沉声道,“你同我去虚空中斗!” 他话音一落,便身形一闪,遁入虚空中去了。 陆照旋将他遁形踪迹看得分明,垂首下望了长云岭一眼。按理说,她的仇家并非秦氏老祖一人,真要论及刀兵相见,还要数在秦氏老祖口中“无辜的小辈”身上。 当年陆照旋最恨时,甚至打听秦家有名有姓之辈,一个个地记下,非得等修为高了再杀不可。然而还未等到她修为高深到足以报仇,岁月便一分分地流过去,待到如今,其实时间已将他们带走了。 冤有头债有主,她把一切归在秦家,一切自然也就要撑起整个秦氏辉煌的秦氏老祖来扛。后者没有拿晚辈推脱,还算有几分担当,她敬这担当,无论如何,只杀当初记得的仇人、只管将秦氏搞散就罢。 自继承慎苍舟传承后,于虚空之道上,陆照旋称自己是蜕凡中第二人,没人敢称第一,她同样遁入虚空,突兀出现在他面前,将其拦下。 都称虚空,其实差别也颇大。 如陆照旋与秦氏老祖二人此时所在的虚空,便是十洲五岛内的虚空,容纳万千小世界,算是洲际夹层,并未出十洲五岛。 而如飞升大能、遨游晶壁之间,那便是真正的虚空无尽。 若说十洲五岛与洲际虚空是“有”与“无”,那么飞升后便是既“有”又“无”,已超越了十洲五岛这一层次。 蜕凡修士蹈虚入实,遁隐于虚空之间。 陆照旋不同他废话,昆吾长鸣,化作晦暗之光,幽幽潜入无尽虚空,朝秦氏老祖飞去。 到了蜕凡这一境界,意已远胜于形,陆照旋拔剑起剑光,若给她一把刀,也是一般无二,道法蕴于其中,与用什么道术、什么灵宝已关系不大。 秦氏老祖轻啸一声,吐气如剑,与那剑光相和。 陆照旋四大绝世剑术俱成,剑光幽幽,实则已化为千丝万絮,每道都带着截然不同的道法,相生相成。 她学剑已数千年,又学自兆花阴的太清剑典,自忖于剑道上已近登峰造极,无论是何等手段都可一剑破之,而若对面也是剑修,那便更非她一合之敌。 秦氏传承并非剑典,而是存元万生术这等元神上法,秦氏老祖竟与她斗剑,陆照旋还颇诧异了一番,待触及那剑光,便知那哪里是什么剑法?分明是他将那存元万生术变化无穷,作了剑光的模样。 陆照旋的剑光与之一触,便无限生长,转瞬化为无穷巨芒,铺天盖地,却又在这黑洞洞、暗无边际的虚空中仅存为一道辨不清痕迹的阴影。 那剑光似张牙舞爪,朝秦氏老祖笼去,在这浩渺虚空中更生出寂寂之意。 然而剑光一分,却好似千里长堤一瞬而溃、万仞之山顷刻而崩一般,转瞬之间崩朽。 无声、无息。 好似寿元已至、无疾而终一般,悄然散去,甚至没有带起一点波澜。 “存元万生术。”陆照旋淡淡地说着,好似那一瞬生、一瞬灭的并非她的剑光,而一剑既出却仿佛被玩弄于鼓掌的人不是她一般,颇带点事不关己的从容。 “家传绝学,让陆道友见笑了。”秦氏老祖轻轻颔首,他前一句话音未落,后一句便又忽地微微一笑,“哦,想来陆道友是早已见过这存元万生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它了。” 陆照旋面无表情。 “当初秦飞臻在族中也是个天赋正佳、努力上进的弟子,我对家族管束颇多,时常留意接触晚辈,我也认得他。” 秦氏老祖仿佛未见二人正在何等虚空浩渺中,也不知这事何等生死之争,唠唠叨叨地提及过往,竟好似凡人老妪,“只是这孩子心性有瑕。压力太大,有些别样的爱好也极正常。” 秦氏老祖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道友怕是不信,其实似我们这等长盛之家,枝繁叶茂,也要祸起萧墙、内生龃龉,未必比散修安全。” 以元神为拘,能再生灵肉,这其实是修习者身受重伤后多了一条命的高招,被秦飞臻另辟蹊径,再行妙用。 秦氏老祖心知当初秦飞臻以存元万生术虐杀陆照旋之事,有心拿这勾起陆照旋心魔。存元万生术号称万生,自是能生万物,能生血肉之躯,更能生一念心动。 只要陆照旋被他稍稍牵动心绪,秦氏老祖便能将其捕捉,存元万生术一刹便能将其无限衍生,瞬间侵占陆照旋心神。 那时,便是他动手的良机。 然而无论秦氏老祖如何努力勾动,如何卖力激怒陆照旋,几乎是把十辈子恶心人的功力尽数展现出来,后者却好似一块石头一般,分毫不为所动,那一腔心海,竟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陆照旋的平静,几乎让秦氏老祖心生怀疑,他面前的究竟是否是陆照旋?是否她被人调了包,或者记忆生了错乱,记不起前尘往事了? 又或者,他面前的究竟是否是有思想、有脑子的人?她为什么半分反应也无,无论秦氏老祖究竟说了什么,心海都无半分波动? 这就是块石头,也该动一动吧? 他尚在犹疑,眼前却忽地寒光一闪,朝他劈面而来,其无声无息、出现之突兀,竟好似方才那剑光之崩毁一般! 这寒光来得太过突兀,秦氏老祖分毫没有察觉,便已见危机在眼,再待去运存元万生术时,却猛地一怔,错愕无比,大叫道,“你何时会的存元万生术?” 没有人去答话,而那寒光已劈面而下! 万般上法皆是无用,任秦氏老祖催动一切手段,也难阻那寒光落下。 华光万丈里,那一具肉身已被撕成碎片! 又是微光一闪,秦氏老祖的身影再度出现,只是形容狼狈,气息比之之前微弱何止几倍? 存元万生术! 陆照旋见了他肉身重凝,神色不变,又是一道剑光斩落。 秦氏老祖气息尚未凝成,便见华光闪动,如何来得及去挡,神色惊骇无比。 旁生剑光璀璨,如垂虹下坠,抢在陆照旋的剑光前,将其轻盈盈阻住,微微一旋,便各自荡开。 “陆道友,六百年前一别,今日又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69章 心魔反噬,阴阳合世 救下秦氏老祖的并非旁人, 而是陆照旋重回流洲后,在秭殊洞天外如猫戏老鼠般耍弄她、却被她反将一军的谢无存。 陆照旋未料这二人竟有联系,难免诧异, 朝秦氏老祖扫了一眼,后者比之方才虚弱了太多, 就算陆照旋一剑下去他还能借存元万生术保下性命,也挺不过三剑便要当场魂飞魄散。 此时谢无存这救兵出场,便显出惊魂未定来,朝他高喊道, “谢道友终于来了,这魔头问起阴阳合世符的下落!” 陆照旋不知她何时问起过这从未听说过的东西,不由挑眉, 朝秦氏老祖望了一眼, 发现后者看也未看她一眼,只顾盯着谢无存求救,好似他说的是什么自己确信无疑的真相。 她心念一动,竟未否认,反而神色淡淡, 好似也认了,朝谢无存望去。 “阴阳合世符”这名字一出, 谢无存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便染上诧异,朝陆照旋望了一眼,见她神色自若,虽有所迟疑, 却也信了秦氏老祖之言,罕见地蹙眉不语。 “不知陆道友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阴阳合世符,有些人是当真拎不清轻重, 这等事也敢往外漏,陆道友这等手段过人的,自然能知晓。”谢无存唇角还带着笑,神色却一寸寸转冷,“不过你我之间,也不必深究这许多。” 因为谢无存今日来,便没打算让陆照旋活着离开。 陆照旋仍未明白那阴阳合世符究竟是什么,与秦家、谢家、谢无存是否有什么联系,而她甚至不清楚谢无存为何对她有这样强烈的杀意,她并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何处惹来谢无存关注,令他认定堪配一战。 然而她可以确定的是,这所谓的阴阳合世符,便是秦家要寻的东西,而这线索竟又连在了谢家上。 这世事千丝百缠,理得人头疼,万幸她还有一剑在手,再乱的结,她也要挑开。 “当年陆道友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希望今天陆道友不要再跑了。”谢无存勾起唇角,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当然,我也不会让道友走的。” 他紧紧凝视着陆照旋,眸色越来越亮,声音却越加低沉,待说到最后,几乎流光溢彩。 剑光璀璨如星辰夜行,竟将这茫茫无尽虚空照亮,四下望去,周天星汉灿烂,尽是十洲五岛间的小世界。 在万千星辰之中,剑光如流星,夺走一切星辰之辉,周天星斗在它面前也黯然无光,全沦为陪衬。 在那辉耀无穷的剑光后,是谢无存比剑光还要灼热的目光,“让我看看你的剑法,这些年来是否有了长进!” 在那流星照夜中,白虹轻吐,在星辉之下不紧不慢地原地游走了两周,这才悠悠而上,朝那璀璨到刺目的光辉涌去,刹那吐成一片光华。 白虹与星辉相接,极绚丽的遇上极璀璨的,摇摇而悬,上挂长空,在周天星斗中竟显出无穷华彩,两相交接,便终化作烂漫明河,万千星辰、无数世界为它们作陪衬。 那白虹与星辉明明灭灭,互相牵缠,一时星辉压倒虹光,一时虹光又摇落星辉,分影而错,反复无穷,壮美难言。 然而这极璀璨与壮美下,却是极致的危险。 星辉偶尔摇落,便化作一点荧光轻飞而远,稍稍一落,便是星辰无声湮灭,或炸开一片绚丽的烟花。 “陆道友真是什么都会,秦家的存元万生术何等稀罕,倒给你学了去。”谢无存忽地大笑起来,“秦道友,莫非你惜才心切,连有仇也不顾了,专为陆道友讲了你家绝学不曾?” 秦氏老祖插不上手,唯有此时谢无存点名提了他,才不得不作声,纵谢无存丝毫未将他放在眼中,言语间也并无尊重,他也只得赔个笑,故作不知,“若在下真是这样的人,想必陆道友也不会拿存元万生术把在下砍死一回。” “陆道友,他夸你天纵奇才,你可听明白了?”谢无存隔着漫天星辉朝陆照旋含笑而望。 陆照旋可没从秦氏老祖的话里听出半点这个意思。不过谢无存不说人话,这也不是她第一回 知道,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权当他说的都是真话。 方才陆照旋一剑乍起,将秦氏老祖一剑斩落,便是化自存元万生术。 她自然没有人亲传指点着学这存元万生术,但当初秦飞臻可不正是手把手反复教她?纵是最耐心的名师,怕也没秦飞臻那般热心周到了。 秦氏老祖惊诧她竟会存元万生术,然而陆照旋却觉若她不会,他才该惊诧。 往事已成往事,如今俱成了她的手段,自然要一一奉还。 “不敢当。”她淡淡道。 谢无存长笑,伴着剑光,一齐朝陆照旋袭来。 那白虹与星辉洒落无穷,明灭数度,实则已是生灭了千重。 陆照旋持正守心,任谢无存的道法顺着剑光传递而来,便好似大浪滔天,也终无法湮灭山棱,浪潮涌去,仍是毫发无损、岿然不动。 谢无存难掩讶色。 他本以为陆照旋虽已蜕凡,却也不过是一两百年内的事,纵她手段非凡,但于道法上却未必有多么深厚的领悟。这些东西全靠水磨工夫、日积月累,并非天纵奇才可以解决的。 然而几番试探,其应变无穷,与他道法相生相灭,拆解之快、反复之无常,早已远超一个普通蜕凡修士的范畴,甚至隐隐压他一头,逼得他不得不更生应变。 莫非这道法上还真有天纵奇才的吗? 这样的人,若非福缘深厚至极,便是天生的修道种子了罢! 谢无存想杀陆照旋,并不因她的修为、年纪而有任何改变。自他听说了这个名字起,便知道她与自己是一类人。 也是……他最想杀的那种人。 于道法上,他并不占优,谢无存便任那星辉一闪,散落在虹光之中,反朝陆照旋卷去。 顺着虹光而来的,除了谢无存的道法,还有无穷无尽的、如潮水般的噩梦。 无数个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夜,无数疼痛与恐惧交织的回忆,无数血与泪的牵缠…… 它们太沉重了,以至于情绪有了重量,仿佛无尽的潮水一般,沉沉地打来,沉沉地压在她心头、身上,几乎要将人压垮,成为深埋山底最微不足道的尘土。 也许…… 陆照旋想,很少有人会像她一样,拥有如此多的恐惧和痛苦,所有让人惊骇的命悬一线、艰难求生,在她的生命里实在是太过密集了,以至于当它们同时涌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最真切的沉重。 她拥抱着这沉痛,也拥抱她的过往,拥抱她的每一个瞬间。 平静地好似从未有过伤痛与不甘。 这伤痛与沉重是潮水,朝低处流。 陆照旋任那浪潮涌来,却半点波澜不兴,而那浪潮朝她席卷了许久,便好似无趣一般,竟慢慢流去,反朝谢无存涌去! 谢无存反复试探,却半分也未见陆照旋失态,更未见她流露半分破绽,空待了许久,什么也没等到,反倒等到那无边浪潮反朝他自己涌来。 这心潮便是如是,一念生,便卷起心魔,引得方寸大乱。然而若对方心如止水,丝毫不为所动,便是心潮倒卷,祸及自身。 谢无存不信陆照旋没有心魔! 他比谁都要笃定。 在心潮卷来之前,他近乎难以置信,又绝不相信般瞪着她,“你的心魔呢?” 心潮卷过。 谢无存的脸上,闪过最狂热而苦痛的神色。 无尽虚空里,一道虚影极亲密地立在他身侧,张开双臂,似要将他拥入怀中。 有那么一瞬间,谢无存自那无边的狂热与苦痛中醒来,望着这虚影,露出极茫然的神色来。 这面容太熟悉,又太陌生。这虚影……是谁? 那虚影含着与他如出一辙的狂热笑容,朝他张开双臂。 那拥抱太过诱人,容不得他的理智存在。 谢无存毫无挣扎地任由那虚影将他拥入怀中,在最后一刻,竟露出古怪又疯狂的笑意来。 当拥抱落下时,他与虚影一同消失。 虚空是极致的寂静。 陆照旋凝视着那无尽虚空。 谢无存没有死在她手下,而是死在自己手里。她只是给他递了一把刀,在心潮涌过、他心绪起伏最大时,以魔心千障勾起他心底心魔,凝塑化身。 他的心魔,也是他自己。 陆照旋也有心魔,但她的心魔化身远在山海境,被她分润气运,代替她真身镇压山海境气运,这心潮再怎么勾动,她也不会有半分波澜。 但心魔终究是心魔,总有一日会反噬自身。 谢无存以死给了她一个警示。 陆照旋忽地轻轻招手,朝远处淡淡道,“秦道友,不告而别,是否有失礼数?” 秦氏老祖在旁观战,见谢无存在陆照旋手下轻而易举地死了,而自己又是重凝之身、实力大损,哪还有再与她一战的念头,当下便要重遁虚空而逃,谁知遁走而出,却未归流洲,反倒直接遁到陆照旋面前了! 他大骇,岂能不知这是后者于虚空之道上远胜于他的象征? “你同我说实话,我便只杀我的仇人,不株连整个秦家。”陆照旋一边安定他心神,一边引动他元神,诱使他说真话,“你们秦家灭邓氏,究竟是为了什么东西?阴阳合世符又是什么?与谢家又有什么关系?” 秦氏老祖只觉心神一阵恍惚,虽心知不妙,却情不自禁道,“阴阳合世符正是谢家命我们去寻的!他们说,就在邓家!”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咳,日万大失败,我发誓我真的早上九点半就开始坐在电脑前搜索枯肠了。 所以这更明天补上吧,明天日六。 第70章 道君之命,谢秦之事 “谢家?”陆照旋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方才秦氏老祖向谢无存提那“阴阳合世符”时, 陆照旋便已隐有猜测,明白这两者之间脱不开关系,然而真切从前者口中得知前因后果, 还是让她大感迷惑。 为何谢氏想寻一件宝物,竟会令秦氏代劳? 若说当初邓氏在秦氏面前是怀璧之罪, 陆照旋尚能理解,毕竟两家虽有实力高下,却还未到邓家甘心奉上宝物的地步,最后刀兵相见, 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然而倘若这宝物是谢氏要寻的东西……以流洲三大世族的超然地位,谢家根本无需动手,只需一位蜕凡修士出动, 往邓家一坐, 和和气气地说两句闲话,略点一点,邓家便必主动双手奉上,何须如此麻烦? 只怕……谢家之所以要将这阴阳合世符委托给秦家去寻,便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为了这宝物去的。 这其中必有因由。 若她当初并未借寄邓家为门客, 若当初秦家没有对她赶尽杀绝,若谢家与她并未结仇, 这事或许与她没什么关系,她既已知当初秦家在寻什么,也就不必深究了。 但往事没有倘若。 况且,陆照旋思来想去, 总觉这其中有些不谐之处,她说不清缘由,但哪怕这一丝一毫的预感也已足够。 “我不骗你, 我只杀当初与我结仇之人。”陆照旋思及此处,便知她必往谢家走上一遭了,这与她直奔流洲的初衷是一般无二的。 她沉吟了片刻,朝秦氏老祖淡淡道,“至于你秦氏少了托庇,分崩离析后,是否还能东山再起,便都是后人事,与我无关了。我与秦家的恩怨,到此为止。” 她懒得与秦氏老祖再玩什么死而复生、生而又死的游戏,一言既罢,剑光已起自秦氏老祖灵台。 长河直落。 在浩渺虚空、无尽星汉下,一代蜕凡大修无声无息忽地如山棱崩毁,无声无息间,化为飞灰。 陆照旋静静立在茫茫虚空中,半晌无言。 她与秦家的恩怨,始于她微末之时,又终于她扶摇而上之后,世事常迁,今日她报了仇,又焉知他日没有人再来向她寻这毁家灭宗之仇呢?昔日秦氏煌煌赫赫,今时却朱楼倒尽,又岂知他日如日西沉的不是她呢? 陆照旋垂眸。 斗转星移,殊世无常,不得大道,终是蝇营狗苟。 *** 陆照旋赶赴谢家时,却发现半途已有人在等她。 不巧,她虽不认得他的面孔,却认得他的剑法。 “陆照旋。”那人朝她飞来一剑,却在她轻易化解后并无再出手的意思,反是唤了她一声,“你不必去谢家了。” 破元剑典。 陆照旋去不去谢家,与旁人无关,不是谁一句话便能阻拦她的,更不必说某个谢家人的一句话。 “谢无存死在你手里。”那人静静地打量了她一番。 陆照旋没有说话。 她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说话。 “你与我谢氏恩怨,起自谢镜怜,其后因果,也算有来有往,纵是我谢氏稍欠你些许,你也已杀了谢无存,总该出了口气罢?”那人神色淡淡,似谢无存的死并不算什么血海深仇,被杀了蜕凡修士的也不是他们谢家人一般,“还有一桩,我愿与你化解。” 陆照旋挑眉。 “你既去了秦家,想必也从那人口中得知了阴阳合世符之事吧?”那人似并不需她反应,自顾自道,“当初确是我谢氏令秦家去寻的,也是我告知他们阴阳合世符就在邓家的。” “不过,秦氏并不知阴阳合世符究竟是什么,也不知为何说它在邓家。”那人说到此处,朝陆照旋望了一眼,目光里带了点旁的,似饶有深意,“其实,我们谢家也不知道。” 他说到此处,似是故意吊人胃口一般,竟不再说下去,只顾去等陆照旋反应,非要她显出心急来才可。 他不说话,陆照旋便也不说话,她连眉毛也未见得动上一根,神色淡漠,与那人无言对视了许久,淡淡道,“你若只是想在这与我浪费时间,我便不奉陪了。” 虽不是他想等的反应,但起码说明陆照旋并非当真不在乎,否则,她早便一剑飞来了。 那人见好就收,他缓缓道,“阴阳合世符,是明道君令我谢氏去寻的。” 道君是问元大能尊称。 明道君,自然便是明叙涯了。 陆照旋当初在流洲时,从未与明叙涯打过交道,更不知作为明叙涯的传承后辈,究竟该如何称呼他。 在凤麟洲,赵雪鸿偶尔提及苏世允,会口称苏祖师,裴梓丰提及兆花阴,也会称一句祖师,倒是面前这谢氏蜕凡的称呼有意思。 明道君,而不是明祖师。 “哦?是吗?”陆照旋早已就着他这话千丝百转了数回,面上却仍分毫未改,不置可否。 “当初明道君忽地唤我家老祖去,令我谢氏为他寻来阴阳合世符。在此之前,我谢氏甚至都不知这世间还有这等宝物,更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处,是何来历,该向何方去寻,是明道君多次指点方向,暗示方位,我等才知的。” 那人隐约有忧色,“这其中兜兜转转,足有数百载,明道君已是问元大能,何等宝物不可一算而得?非得在数百年中反复折腾,命我谢氏去寻?时日久了,我等也觉察其中有异,只是道君有令,不敢不寻罢了。” “后来,我家老祖觉其中隐有不对,忧心招来祸事,便把事情转给秦氏,令秦氏去寻阴阳合世符。秦氏虽大,与我谢家比,也只能俯首听是。根本不必向他们解释阴阳合世符为何物,他们自不敢拒绝。” 陆照旋不置一词。 虽然从她心里,觉得这事没什么好吹嘘的,更不值当拿来在另一个曾经被他们仗势欺人过的人面前卖弄,但世家的傲慢、残忍,早已在她心里和“不可理喻”对等。 “我们根据明道君的指示,得知阴阳合世符大约就在邓家,便令秦氏去邓氏寻,也就有了其后你所熟知的一切。” “明叙涯虽不算流洲正牌祖师,好歹也是问元大能,一脉相传,你们谢氏老祖有几个胆子,竟敢拿他的指示推脱搪塞?”陆照旋唇角溢出些冷笑来。 “偌大流洲,要寻一件并不起眼的宝物,纵我谢氏煌煌赫赫至此,也没法轻易做到,有事令下属世家去做,不正十分得宜吗?”那人淡淡道,“我谢氏于此事上其实掺和得并不多,并不知阴阳合世符究竟是什么。” “不过……”他忽地一笑,饶有深意地望向陆照旋,“陆道友,你知道吗,如今回头再反观,这一切,竟好似与你缘份甚深。” “什么意思?”陆照旋明白自己逐渐入彀。但明知入彀,她也义无反顾。 “明道君一共寻了我谢氏五次,分别告知阴阳合世符的方位,令我们去寻。你猜这是哪五处?”那人古怪地笑着,望着她,近乎居高临下地缓缓报出五处方位来。 陆照旋初一开始尚不觉什么,听他一个个往外报,忽地顿住,冷冷地望着那人,发觉他虽带着点嘲弄,说的却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那五处方位,粗听来似乎个个颇为广阔,范围极大,然而深究起来,却每个都是她曾去过的方位,结合那人细道来的时间…… 明叙涯仿佛四下撒开一张巨网,初一开始并不显眼,网中人一无所觉,然而他渐渐收网,直到那巨网全然兜起,被兜住的才知身不由己。 她只觉自己好似一条自以为江河浩瀚、可以躲过危机四伏,畅游四海的鱼,其实网早已撒下,而落网者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地让她回归网中。 ——不对。 她之所以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这一切,是由兆花阴的传承、纯元弥生符倒推而来,心中早已笃定这一切并非由来无因,然而谢家并不知道这些,何以能从那五处模糊的方位中推出这一切? 纵是有所猜测,也不该如此笃定。 陆照旋平静地回望,“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错愕,全然未料她竟会如此作答,不由道,“你竟未发觉,这全是冲着你来的吗?” 陆照旋垂眸,好似事不关己一般,淡淡道,“你们谢家人的想象力,很丰富。” 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人简直惊诧极了,恨不得扒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就不必在我面前卖弄了。” 她三言两语,已将对方逼得无法再卖关子,只得实话实说,“前些日子,明道君又召我家老祖去,他说,你必会问起阴阳合世符,所以,待你来时,便把这东西给你。” 他说罢,手里拈一张薄薄的符纸,任那一纸符箓轻飘飘而飞,最终落在陆照旋面前。 陆照旋自那符纸出现在他手中时,便已知那究竟是什么。 她伸出手,接过那张符箓。 符文繁复,暗光流转,似软实坚,似轻实沉。 仿佛有千钧巨石终于落地,扬起无限烟尘,却总比永远悬在空中来得让人轻松。 这符箓太熟悉了。 “我们从未见过这符箓,也许这是明道君亲制的。”那人补充道。 陆照旋攥紧了那符箓。 这气息晦涩虚渺,她可不正是极熟悉吗? 那一张带她转世重修,予她以无上机缘的纯元弥生符,不正也是这同源同生的气息吗? 去他的福缘浅薄,去他的机缘,她这一生,有没有一点不是明叙涯设计好的? 第71章 一场算计,清虚之境 陆照旋拈着那符箓, 面前是反复打量、企图试探她反应的仇敌,然而此刻,她却只想冷笑。 这符箓无论是纹路还是气息, 都太过独特,以至于陆照旋只需一眼便能认出。 不会忘, 也不可能忘。 她第一次见到这类气息与纹路的符箓时,那种狂喜的颤栗,那隐隐约约难以置信的希望,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陆照旋还记得, 那张纯元弥生符真正到手时,她四面强敌环伺,而她的实力远远不足以护住这张符箓, 但攥紧符纸的那一刻, 她觉得自己攥住了希望。 她那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好的运气,拈着那张符箓,以为自己在做梦。 怎么可能呢?她是如此福缘浅薄,她从未有过什么令人称羡的机缘,为什么这张稀世之珍, 竟能落在气运如此之差的她手里? 但无需多言,甚至不必多想, 它落在了她手里,就是命中注定如此,谁也不能将它夺走。 陆照旋现在想来,却只想发笑。 去他的机缘! 纯元弥生符落在她手里, 可不就是命中注定? 她可不福缘浅薄,她福缘深厚着呢!问元大能亲自为她排除万难,为她筛选对手, 为她准备磨刀石,为她铺平道途。 谁有这样的福缘? 谁还不为她的好运气称羡? 一件稀世之珍还不够,明叙涯还要再把另一件送到她手里来,实在是过于看重她了! 陆照旋唇角轻轻勾动,似露出冷笑,又好似没有,反显得像在抽搐,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恐惧。 她是愤怒。 那些令她蹉跎挣扎的岁月、那些令她朝不保夕的苦厄、那些被她引以为动力的仇恨,其实全都是旁人递来的磨刀石。她曾经的恐惧,她曾经的痛苦,仿佛都好像一场笑话! 多可笑啊? 她用尽力气走下去,却只是旁人手里一场结局注定的消遣。 “我收下了。”陆照旋将阴阳合世符一收,冷冷道。 那人还想说些什么,陆照旋却再无心去管,一闪身,已遁开虚空,去往他处。 被预设的仇恨且不去管它,此刻她只想知道,明叙涯大费周章算计她,究竟图什么! *** 聚窟洲。 “你倒是好胆气。”年玖对着一盘零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颗黑子,“清虚境外接鬼府,你一进去,那就是自己将自己送到明叙涯手边,也不怕他一顺手,将你拍死。” 裴梓丰坐在她对面,手却未搭在桌上,更未去捉子,甚至不去看那棋局一眼,听她这不置可否的态度,也不觉惶恐,只是淡淡一笑,“明叙涯若真能一手遮天,也不必做这些歪门邪道了。” 将问元大能说成“歪门邪道”,这口气不是一般大,年玖都不由抬眸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然而她终究没有奚落他。 年玖将那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沉默了片刻,轻叹,“当初若不是他算计你,只怕方今坐而论道的,也有你一个。无论换了谁,离问元只差一步,却蹉跎多年,都不会甘心的。你去清虚境回溯转轮也很好。” 她为他惋惜道途艰难,裴梓丰听了,非但未见颓色或伤怀,却反倒微微一笑,“当年若非明叙涯出手快,焉知不是年道君一试手段?大道难成,本该如此。” 年玖为他叹惋,他却反过来调侃说没有明叙涯算计他,年玖也会阻他升问元,简直是不会说人话。 然而年玖却分毫不以为忤,淡淡道,“也罢,既你已有主意,我也不拦你。” 她重又自盘中拈起一子,将那白子与方才落下的黑子并排靠在一起,与盘中零星的其他棋子分开。 “巧了,上次是命中注定,这次是缘分使然。” *** 与纯元弥生符一样,阴阳合世符纹路繁复却落笔清晰,并无那等专为迷惑人、掩盖真实符文的走向,只要道法领悟跟得上,便能顺势推出这符箓的运转。 当年陆照旋将纯元弥生符弄到手,还未来得及深究,已经给逼到绝路,当机立断,不再研究,直接转世去了。 此时她虽急于窥见真相,却并不差那一时半刻,反沉下心来,借研究阴阳合世符来平复心神。 陆照旋从未想过,她以为仅存于话本之中的故事,会活生生地在她自己身上上演。 她沉下心去看那符文。 其实按理说,旁人所作符箓,纵她道法再精深,初看时也该头晕目眩、颇感艰涩才是。 然而无论是当初乍一看纯元弥生符,还是如今精心拆解阴阳合世符,陆照旋都感到一种难言的畅快,仿佛这不是一张晦涩的符箓,而是一本专为她而写就的书一般。 陆照旋一边力持心神,以免明叙涯在这符箓中做下什么手脚以扰乱她道心,一边又忍不住为这流转自如的畅快而微微颤栗。 她花了不过十日,便将那阴阳合世符尽数拆解,轻松得仿佛那是她自己绘制的一般。 这是一张追溯时空,错乱维度的符箓,与纯元弥生符毫无疑问是相辅相成的一对,也许正是同时产生的。 一个是正,一个便是反。 陆照旋握着那张符箓,沉吟了很久,最终一把将其撕开。 华光自那符箓中涌出,仿佛月光穿漏,照亮长夜。 明叙涯把戏台给她搭好了,她便去瞧瞧这到底是出什么好戏! *** “你再调皮,我便告诉师尊,到时候,叫你被打得屁股开花!”少年故作凶相,“知道怕了吧?怕了就给我老实一点,好好修练。” “师兄就会吓唬人。”女童坐在梧桐树上,两条小短腿一晃一晃,似乎要踢到少年脸上去,她满不在乎道,“师尊是问元道君,不会像你一样不讲道理,师尊不打人的。” “嘿,小丫头片子。”少年给她气笑了,“师尊不打人?你自己出去问问,兆花阴杀的人,比你见过的还多呢!” “那是他们该杀。”女童理所当然,“反正师尊比你讲道理,不会啰啰嗦嗦,又不让我干这个,也不许我干那个。你罗里吧嗦的,一大堆繁文缛节,修为都给你吓跑了。” “修为给我吓跑了?”少年恨不得一运真气,把女童一把拽下来,奈何眼前这株梧桐看似普通,实则是个一碰就炸的爆竹,女童要不是带着问元道君手制的符箓,以威压将其镇压,恐怕还没等碰到梧桐树便被一枝子拍飞了,更别提爬上树坐着了。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妹!”少年猛地翻了个白眼,“你爱在树上待着就待着吧,我可不管你!” 他说罢,当真转身便走。 “哎,师兄,我给你一个机会接住我啊!”女童猛地直起身,施舍般道。 “我可真是荣幸之至啊!”少年回过身,没好气道。 口中虽这么说,他却大踏步走回树下,张开双臂,抬起头,臭着脸望着女童,“还等什么呢?再等你该在树上直接引气入体了。” “那你可赚大了,师尊一回来,准夸你教导师妹有功。”女童口里嘟嘟囔囔,两只小手在那树干上一撑,轻轻一跃—— 少年双臂一合,女童稳稳落入他怀中,还顺手刮刮他鼻子,“小明子,干得不错。” 少年白眼一翻,朝女童露出一个狞笑,后者顿觉不妙,高声道,“明叙涯,你要干什么……啊!” 一巴掌拍在女童的小脑瓜上,“给我滚回去修练,不突破炼气一层不许出关!” 近在咫尺的眼瞳中,闪着格外认真而近乎偏执的光彩,“我倒是要让你看看,我教得是不是比师尊差。” 参横斗转。 “兆旋,你是不是太笨了一点?化个丹居然还能失败。”青年在庭中来回踱步。 中庭本就不大,他三两步便能跨到另一头,反反复复。 “师兄,你转得我头晕。”少女仰躺在宽大的竹椅上,捧着半个瓜,小调羹一舀一舀的,颇得闲趣。 “该着急的究竟是谁啊?”青年脚步一顿,朝她的方向大跨了一步,凑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根手指对着她额头指指点点,“叫你好好修练,一直不上心,我看你就是这辈子太顺了,不知道惜福!” “胡说八道!”少女把瓜一丢,“师尊都说了,我是厚积薄发的人,就你一个人在那叭叭叭,我确实不是你这样的天才,但你没必要见天埋汰我吧?” 少女越说越委屈,“你要是真觉得自己了不起,有本事去和师尊比一比,你不是天才吗?去和真正的天才比啊。” 仿佛被刺痛了什么一般,青年面上抽动了几下,他冷冷地望着少女,一言不发。 “我就是……讨厌你这种态度。”少女在这近乎锐利的目光下,抿了抿唇,淡淡道,“道途之上,永无止境,纵是旁人比你快了一步,那又能如何呢?纵是他人比你走得快、走得远,那有如何呢?” “世事总有反复,道途也有重来,只要一直在走,那便对得起这份向道求道的心!” 少女掷地有声,落在中庭,却更衬出无限寂静。 她望了青年一眼,态度微微软和下来,“师兄……” “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自己的弱与不上进找寻一个自我安慰。”青年忽地冷笑道。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不许别人比你优秀的人。”少女被他刺痛,一字一顿道,“真可笑。”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中庭。 身后,青年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背影,一把捏碎了躺椅。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72章 苍颜华发,绮年玉貌 陆照旋在迷惘中沉浮。 她好似清楚一切, 又如处梦中。 雕梁画栋,是谁家庭院? “我劝你不要做梦,像我们这样的人, 好好攒钱,以后找个婆娘和和美美, 百年后子孙满堂,这不就很好吗?那仙缘、富贵,都是虚无飘渺的东西,与我们搭不上边, 你若执迷了,耽误正事。” 少年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对面人把话说完, 这才抬起头,露出瘦削而苍白的面容,“但是,我不想这样。” 朦胧之间,陆照旋悚然一惊。 这是谁? 她隐约有这样的迷惑, 却好似被裹住了什么一般,这念头只在脑海中旋了一圈, 便好似没什么大不了似的,又轻易溜走了。 “嘿,谁想过这样的日子呢?我要是会投胎,我也想富贵一生无忧到老啊。” 少年垂首不言。 华胥梦转。 少年执舟沧浪, 披荆斩棘,四下寻仙。 眼见他华发早生,眼见他仙缘难求, 眼见他挣扎求进,眼见他命途多舛。 苍茫浮沉数百载,回首苍颜白发、故交零落、大道难求,他已是垂垂老矣,大限将至。 老庙破瓦下,绮年玉貌、容华胜锦的女子托着腮,“那你这一生还真是十分坎坷。” 那容貌太熟悉,分明是就是她陆照旋。 “大道难成,这世上孜孜以求的何止我一人,岂有我必得道之理?”华发的老者淡淡笑了,眼底是多年沉浮留下的苍茫,“道友也不必为我叹惋,这世上比我命途坎坷的多了去,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罢了。” “我师兄也这么说。”绮年玉貌者垂眸,“还总说我不知惜福,早晚追悔。” “福运本是好事,倒也不必苛责。焉知未必不能另成一番事业。”苍颜华发者微微一笑,浮沉过眼,尽是淡然,“只要始终有一颗求道向道的心,便不负此生修行。” “说得轻巧。”绮年玉貌者不知带着何种情绪,千丝百转,最终只是清清淡淡,“这一颗从未动摇的心,却是修行路上最难过的关。” 苍颜华发者只是往门槛上一坐,微微仰首,静静望着雨水从瓦片上滴落。 “但我不信。”绮年玉貌者忽地开口,惹得苍颜华发者回眸,望她在破陋屋舍内更显绮丽的眉眼,似能以美貌照亮这昏暗。 “我不信我是芸芸众生中的随便一员,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取代我。”天光晦暗,隐约从破瓦中照进老庙内,昏暗中她面容半明半昧,无比漠然,“而我有决心证明这一切。” 苍颜华发者静静地望着她,半晌露出一个笑容来,说不出是感慨、惆怅、艳羡还是向往。他轻声道,“道友道心坚定,终有一日能逐风浪而上云霄,可惜在下看不到了。” “坐化之后,尚有转轮,又岂知你来世不能抱现时道心而行?”绮年玉貌者缓缓走至门边,仰首而望,长天寂寂,雨声泠泠。 “倘若转世重来,没了往昔记忆,不知此世挣扎,也许连性格也不相同,我还是我吗?”苍颜华发者反问。 “若你始终一心向道,总有一日能忆及前尘。”绮年玉貌者伸出手,雨滴在指尖,转瞬化为无形,“况且,只要还有这么一颗求道之心,你不正还是你吗?” “怎么称呼?”绮年玉貌者回过头来。 “在下姓裴。” “裴道友,祝你来世顺遂,道心长存。”她说着仿佛咒人早死的话,可在场的两人却都不觉这话有问题。她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敬你这份道心。” 苍颜华发者没有回答,也再无法回答。 她轻叹了一声,为其拢好鬓发。 回首,檐外,雨停了。 *** “师妹,你感到不甘了吗?”曾经的少年已雄姿英发,野心是他最好的点缀。青涩褪去,剩下的是无尽的傲慢与冷酷。他微笑着望着她,好似在看什么掌中玩物,漫不经心,又饶有兴致。 回答他的是沉默的剑光。 “像你这样的人,若不是这样的近乎摧朽的破灭,大概永远也不会感到不甘吧?”他喃喃自语,仿佛对那锋锐无匹的剑光视而不见,“你永远笃信你自己那套,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你隔开,如果不是完全摧毁你习惯的、依赖的、笃定的,你永远也不会变。” “所以,你要毁了一切,毁了我?”她终于开口了,寒山映雪、冷泉凝冰。 “我想教你。”他以无比温柔、无比缱绻的目光望着她,“我才是对的。” 她的剑光可以分山蹈海,可以斩杀一切宵小,冷得好像寒夜月光,锐得好像怒夏惊雷,然而终有剑光难以逾越的、终有一剑无法破开的。 他为她拢起散乱的青丝,一如年幼时光。 她倚在他怀中,一切渺远得好像一场梦,唯有他的面容无比清晰…… 不,或许清晰的不是他的面容。 而是她的目光。 “我的道,不需要别人教我怎么走。” “明叙涯,早晚有一天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言尚未尽,她已如轻烟飞絮,渐渐湮灭,蝶翅抟风,于天光中消散。 他伸手去捉,却什么也握不住,再摊手,掌心唯空。 明叙涯凝视着掌心,阴骘渐渐凝于眸中,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要冷笑,但最终还是没有。 他只是慢慢合拢五指,攥紧了拳,轻声说道,“我不信。” *** 陆照旋只觉自己好似分成了无数份,在无数不同的人生中轮转,每一个都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那样渺远,又这样熟悉。 有时她是执着求仙的凡人,心心念念却求而不得;有时她又是清心寡欲的修士,一心向道却天不假年。有时她一路顺风顺水,却在紧要关头中道崩殂;有时她艰难坎坷,好不容易窥见天光却半道劫数缠身…… 不知道为什么,她偶尔也会梦见一张熟悉的面容,与她纠缠并不多,但再细微、再微不足道也会在梦中有过一瞥。 他是清心寡欲却机缘不足笃定时助她一臂之力的贵人,是执着求仙却求而不得后予她道法的神仙,是欲破桎梏却难脱束缚时的恩公…… 她看得出来,他的修为日益深厚,他的手段也日益多端,然而无论她分成多少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无论她改换什么样的身世出身,他都在。 “为什么要帮我?”有一个她零落凄惨,冷冷地问他。 “因为你曾经帮过我。”他不以为忤。 “我没帮过你,你认错人了。” “帮过的。”他凝视着她,目光闪动,好似晨露与未明的天光。他郑重而温柔地望着她,“现在的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你。” “你认错人了。”她静静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我记得很清楚。” “不是现在的你,是前世的你。”他解释道。 “前世的我?”她诧异,显然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然而再惊人的答案也无法激起她更多的情绪,她很快卸下那诧异,“前世的我,没有这样的坎坷、没有这样的卑微吧?没有试过为了一口饭放弃尊严,这还是我吗?” “你曾同我说过,只要还有一颗向道之心,那便无所改变。”他神色分毫未变,反而朝她微笑,“你还有向道之心吗?” 她凝视着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说出那个“不”。 后来,四海之大,他们无处不能去,道之所在,似乎也就是眼前身前。 但好像还有哪里不同。 有很多次,她会忽然回头,想看看他是否还在身后,她会突然心悸,不敢去想那否定的答案。 但无论是哪一次,只要她回头,他永远都在。 有很多次,他凝视着她的背影或侧颜,目光里闪动的是最纯然又最晦暗的情愫,他会忽然想开口,却最终化为一个平静的笑。 但无论是哪一次,只要他抬头,她都不会让他的目光落空。 一切始于一场跨越转轮与生死的相逢,终于一场奔向转轮与生死的离别。 生死是人间难避之事,大道难成是修士最正常的经历,仇怨易结,苦厄难解,没有什么是情理无法解释的。 然而再合情合理的结局,也挡不住意图阻拦的手。 他想劝她不必执迷,不必为他报仇,大道朝天,走下去便比什么都好,无需为一个似如停驻脚步。 然而千言万语在喉头凝结,最终化为一句叹息。 他凝视着她的侧颜,一点一点地凑近。 停在了半途。 然后无力地垂下。 仇恨、生死、转轮,一切与曾经的每一天没有任何分别。 后来她寻到他的转世,渡他仙缘。 再后来…… 他们的缘份,止于此,此后千世百轮,再无交集。 她还是沉浮、跌撞、福缘浅薄。 “师妹,你就是过得太顺了。”她隐约听见这话。 梦醒了。 陆照旋怅然若失。 她猛地回头,有人远远而立,与她对视。 他的目光是那样复杂,又仿佛无比平静。他是那样温柔,又仿佛无比冷漠。他像是在看最亲密、最熟悉的人,又好像……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陆照旋恍惚想着,也许在他的眼中,她也正是这样的。 而他们,也确实正是陌生人。 萍水相逢、素不相识、转眼就能拔刀相见的陌生人,唯一的联系是不作数的前世。 裴梓丰凝视着她,好似挣扎着什么、犹豫着什么,又好似难以挣扎、不容犹豫,冲动压倒理智,情感压倒冷漠,他礼貌、克制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今天卡文了 明天加更补偿一下~ 第73章 命中注定,缘分使然 他简直出人意料。 陆照旋想。 但不知为何, 她微垂眼睑,竟为这个堪称荒唐的请求而停驻了片刻。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也许……有那么一瞬间, 她真心实意地为这个荒谬的问题而有过片刻的迟疑。 也许她该装作没听见这个问题,这样冒昧的请求本就没有回应的必要, 而以裴梓丰的性格与自尊,根本不可能再问第二遍。 “不可以。”她淡淡地答道,没有留下一点犹豫与迟疑的痕迹,仿佛过往真如逝水, 无复波澜。 她不喜欢回避。 裴梓丰凝视着她,眼神复杂,却在她回答之后轻轻笑了笑, 仿佛得到的并非断然的拒绝, 而是得以释怀的宽慰。 他坦然一笑,“未料竟会在这清虚境中遇见陆道友,实在是缘份。” 清虚境? 陆照旋从未听说这个地方,更不会知道那阴阳合世符竟将她送往此处。她在心头过了一回,并不展露自己的一无所知, 只是淡淡道,“我也未料裴道友会在此处。” 她清清淡淡的, 仿佛过往的一切都不曾给她留下痕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中图景,她从未沉浸。 但他知道不是的。 她的情感远比表现出来得丰富,也远比她以为的强烈。 她以为自己平静的、淡忘的, 回首时,也几乎催人心折。 回顾明叙涯带给她的苦厄与挣扎时,她的恨意浓烈胜过最醇厚又最苦涩的酒, 就在那一刻,炽烈得令他沉浸,与她同悲、同恨、同愁。 她是明珠一开照破山河,是风雪一度遍染江山,是浪涛一跃飞渡沧海,是大开、大合、大狂放、大炽烈。 但她也是月华轻洒暗莹静水,是细雨蒙蒙恐伤海棠。老庙听雨,她与他并肩数瓦,无视萍水相逢、无视修为天壤、无视身份云泥,只因心存一点温柔。 千万年后,他忘却过往的一切,却永远保留着一份笃定的自珍自视,笃信自己永远独一无二,笃信自己有决心去证明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她给予他最宝贵的东西。 而她自己,却好似忘却了这曾给予他人的、成为旁人永世不忘的笃定。 她不信自己独一无二,不信自己不可替代,对这一切嗤之以鼻。 她说这世上没有人无可替代,也没有人独一无二,然而她又说她修道是为了不被替代。 她就好似曾经的他,因坎坷与苦厄而冷漠,又因失败与磨难而否定。然而无论如何否定,无论如何冷漠,他们心头总还有一个声音始终说着不。 如果不是笃信自己无可替代,又怎么会信终有一日能因修练而无可比拟? 归根结底,她和曾经的他一样,只差破浪而行。 待风浪俱为过眼时,终会大放光华。 裴梓丰望着她,忽然想起离开聚窟洲时,年玖所言,“上次是命中注定,这回是缘分使然”。 也许,他们的每次相遇都是缘份使然,只差分毫便是错过。 然而,也许每次相遇也都是命中注定。 “看来,鬼世夜游图在你手中,正是物归原主。”裴梓丰忽地微笑了,“兜兜转转,先后自鬼府、沧海岛、祖洲辗转无数人之手,最终还是由我完璧归赵,实在是……缘份。”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词,不喜欢这种并非笃定、全凭天赐的感觉。 然而他也不喜欢命运这个词,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无法自主的感觉。 他希望自己的每一步、每一分都是确定、不容置疑而无可更改的,是他亲手造就了每一个瞬间的自己。 然而唯独是她,让他对这两个词无端感激。 而陆照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有作答。 其实她心乱如麻。 裴梓丰就站在她面前,过往的千丝百缠既令她恨不得斩落,又令她犹犹豫豫、无限温存,从中汲取力量。 然而这些绵缠温存隐隐约约地牵绕,只能混在过往的无数仇怨、恨意之中,全为后者所遮盖,成为无数涌来的记忆中不足道、不起眼、不强烈的那一部分。 她几乎想落泪,又无端想冷笑,可到头来,却不知究竟是对着谁。 她与裴梓丰太相似,无论从性格,还是从经历,她笃定,这世上若有谁能理解她此时的感受,那一定会是他。 那发自灵魂的不甘、痛恨、可笑,随着过往的经历越清晰,也就越相应越强烈,好像一把可以燃尽一切、燃尽自我的火,炽烈地燃烧,不顾一切。 她越是感到这不甘、恨意与痛苦,便越是理解他、越是怜惜他,甚至想到他转世三千载终启记忆时的苦痛,那一定非常让人难以忍受。 ——就好像,现在的她一样。 奇怪的是,她并不怜惜自己,并不认为自己可怜,更不认为自己应该被怜惜,反倒对另一个人心怀温存。 陆照旋于这不甘与恨意中,清晰地明白,她的这些感受,无一不是明叙涯送给她的大礼。 她已习惯于苦厄、坎坷、磨难,甚至因此而排斥任何由这些带来的情感、排斥任何会被打为脆弱的情绪。 本质上,她认定她不能稍有脆弱,那是弱者的反应。 然而事实真的是她想的这样吗? 陆照旋比谁都明白,不是这样的。与其说她排斥这些情绪,不如说她排斥成为弱者,而这强烈的排斥,来源于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她本该笃定、无畏,是谁让她心怀不安,又是谁让她心怀恐惧? “鬼世夜游图是我师尊的东西。”陆照旋敛去所有情绪,淡淡道,“不是我的东西,算不上物归原主。” 裴梓丰是没话找话说,陆照旋知道。 倘若在往日,他绝不会如此笨拙,而她也不会搭理。 然而此刻,她也仅仅只是想说点什么,至于究竟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裴梓丰无声地笑了。 他似乎在笑她,又似乎是在笑他自己。 “好罢,你承令师衣钵,纵不是物归原主,总也算完璧归赵。”他似是叹息,又似是恬然的温柔。 “明叙涯送来的,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陆照旋反问。 “话不是这么说的。”裴梓丰轻笑,“他如何,是他的事,鬼世夜游图落在你手里,本身是一件足以快慰的事。” “况且,”他顿了顿,“若我未从千载转轮中挣脱、年玖未向我递出橄榄枝,一切仍如明叙涯计划那般,鬼世夜游图也就不会回到你手里。可见他并非高高在上,也是局中人。” 裴梓丰本是明叙涯计划中的一环,是他的棋子,年玖横插一手坏了他计划,由于两人尚未撕破脸,短时间内也不打算起冲突,裴梓丰将鬼世夜游图送归鬼府算是双方各退一步的妥协。 他虽不直言,但宽慰之意已不言而喻。 “你来清虚境就是为了这个吗?”陆照旋沉默了许久,忽地问道。 裴梓丰静静地望着她,“对。” 她不甘于受操纵,毅然向此而行,欲寻一条出路、一条能跳出局中的路,他也是。 “祝你如愿以偿。”陆照旋凝望着他,好似上有穿漏,孤光偶然下照,月华洒在她身上,覆她明月天/衣,在沉默与不言中,带她一分分地隐去,最终消逝在这片天地间。 裴梓丰垂首,半晌,露出叹怀般的微笑。 *** 不知从何时起,凤麟洲陆照旋的名声传遍了十洲五岛。 元门修士畏她如天灾劫祸,她如天灾劫祸一般人尽皆知、危险无比,又如天灾劫祸一般难以预测、难以提防。 传闻里,她杀人如麻,又神通广大,一旦遇见她,便凶多吉少,再无生还之理。 或有艺高人胆大之辈,以不屑陆照旋为自抬身价之媒,又或欲以此讨好尊上,然而最终只会获得惊惶的斥责或沉默的否定。 蜕凡真君,这已为陆上之君的境界、普通修士的顶点,人力所及的巅峰,竟在一个同境界修士的名字下齐齐退归沉默,这近乎荒唐的假设,在千百个日夜中逐渐化为现实。 最不可思议、最令人惊诧的现实。 “其实她也没干什么吧?为什么如今声名这么响?” “人的名树的影,她一共就在人前出现了三次,每次出现,都能当众击杀一名蜕凡修士,纵是有旁人阻拦,也从未失手,次次全身而退,手段堪称惊世骇俗,这十洲五岛的元门修士,何以不人人自危?” “诶,不对啊,我可一直听说她神出鬼没,经常在这里收拾一伙修士,过段时间又跑到别处去。她这声名赫赫,可不只是在蜕凡修士之中,还盛传于普通小修士中,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与你所说的,只出现了三次,可不一样啊?” “那都是没个准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自然不纳入考虑。这世上一旦有了名气,那谣言、传说便自然满天飞,你都蜕凡了,还看不清这么浅显的道理?” “嘿,陈道友,俗话还说,过河拆桥,你这桥还没过,倒先来拆桥了?” “等你见了那陆照旋,自然会懂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必向我婆婆妈妈打听这打听那。你一个元门蜕凡修士,陆照旋的主要目标,自己不清楚大敌情况,倒反而要来和我打听?” “嘿,我虽是她的主要目标,你却是她的必然目标,咱们半斤八两,倒也不必互相拆台。” “别传音了,她来了!” 青空云岚中,有人悠悠骑鹤而来。 鹤唳云开。 鹤上人容光胜锦,仰面洒然而笑,“各位道友既来相迎,为何藏身虚空,迟迟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日六失败QAQ 最近真的好卡,幸好马上又回归打戏了,加更明天应该能补上 第74章 杀阵重重,寸寸消磨 长天寂寂。 无人应和, 仿佛她只是忽然自言自语。 陆照旋安然而笑,轻轻拍了拍身下白鹤,任它悠然长唳, 盘旋而去。 这一切做尽,仍无人响应, 似远近真无一人,唯有林风沙沙、山岚叠翠。 陆照旋轻笑了一声,垂首,随手理了理衣袖, “四位道友既已布下这十死无生的大阵,想必颇废了一番功夫,不是为了摆来让在下开开眼的罢?” 掩去身形者俱是微微一惊。 四人前来设阵埋伏, 绝对不曾走漏消息, 所有预先知道这事的都已在此,而他们如今俱已遮掩身形,陆照旋能看破大阵也就罢了,缘何她竟能凭空看出此地埋伏的人数? 四野无声。 陆照旋一人上演独角戏,反复数合, 却不觉尴尬,似还有闲心般, 悠然四顾,眼前四野开阔,丘陵起伏,丛林翠染。 “好地方。”她淡淡道, “恰适埋骨。” 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掩去身形的人迟迟不出,却为这轻描淡写而不掩煞气的话情不自禁地心头一动。 人的名树的影,陆照旋的名声之大, 已传遍十洲五岛。她生在流洲,重生于凤麟洲,前后不过两千年便已蜕凡,手段超拔,远胜过绝大多数期年蜕凡修士。这些一一随着她的声名远扬而传开,反而更衬托出她经历的传奇。 到了蜕凡这个境界,已不会为外物所动摇心智,更不会因为旁人的传闻而未战先惧,然而根据敌人的反应和行为进行判断是本能也是最靠谱的策略。 他们在这四野布下了弥天大阵,陆照旋若看不出来便罢了,她既已看出,缘何还能这般等闲视之、姿态悠闲若出游踏青? 若无倚仗,何以有此等胆气? 蜕凡修士能修至今时今日,绝不可能为了一个面子便将自己置于险境,否则也活不到这个境界。他们不信陆照旋是纯粹侥幸蜕凡的幸运儿,这世上也不会有幸运到修成蜕凡的人。更何况她早已以满载的声名的威势证明了一切。 虚空掩盖下,四人心头俱是一凛。 盛名之下无虚士。 陆照旋负手而立,悠悠踱步,四下顾盼,似是一副全然无忧之态。 然而四人未知之处,她的心却一寸寸地沉了下去,凝重之极。 她看似风轻云淡、全然不怕,甚至给人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感,让人心生震恐、忌惮尤深。然而事实却是她先前从未觉有何不对,直到踏入阵中,才觉四下阴冷森然、煞气暗凝,方知入彀。 陆照旋多年于生死、追杀、埋伏中摸爬滚打,对煞气堪称极为敏锐,周围人或境但凡稍有不妥,她便能第一时间察觉。 这敏锐的直觉救了她,令她没有再向前走,而是停在大阵关隘前,留下余裕。 再往前,便是生死关隘,她一旦踏入,境遇便会比如今凶险十倍百倍,到时别说似如今这般悠然出言调侃相讥了,恐怕真正到了话也说不得、无暇说的地步。 那时,她便真正十死无生了。 陆照旋越是打量周边阵法,越是心惊莫名。她见过无数凶险阵法,也在时光变迁、阅历增长间学过、布置过许多极险恶之阵,然而即便如此,眼前困住她的大阵,也能排在她过往见过的杀阵中前三。 此时停步,她自多了许多从容,然而其实境遇也远未到她可以等闲视之的地步,仍是凶险重重,稍有不慎便要负伤,甚至被逼入眼前生死关隘中。 至于她作为被算计对象的杀阵中……眼前这个当属第一! 若到了那等地步,纵是陆照旋以生死之中为家常便饭,也难免颇感心惊。 此时她出言讥讽,并非是自大自傲,也并非是自觉高枕无忧,反而是因明知凶险重重而反其道行之,用以迷惑暗中观察者,以免他们猜中自己真实想法,从而争取些时间,从这大阵中试探出一二分生机。 敌在暗,她在明,境遇本不妙;杀阵暗算、有心算计无心,更是危险难言。然而两相叠加,却未尝不能生出一分生机来,反过来操纵暗中观察者。 陆照旋一分分地扫视这周边隐于山林、丘峦、旷野的杀阵。 她其实并不知道前来暗算她的究竟有多少人、又分别是什么来历,她这百年来惹上的仇家颇多,而欲以她颈上头颅一振声望的人也如云,以至于她此时一想,有可能的人未免过多,相当于没有猜。 然而四顾之下,这杀阵虽极力掩饰,然而那玄元各掺的气息却是无法掩盖的,以陆照旋玄元同修的根底,那遮遮掩掩便好似班门弄斧,简直不足一提。 她粗略估量了整个杀阵的规模和走向,又根据玄元气息的不同,隐隐约约猜见布阵者在四人到五人之间,便随口说了个“四位道友”,并不在意究竟是否说中。 倘若敌人正是四人,自然会因此心惊,忌惮她目光锐利,而倘若敌人有五人,正好便迷惑他们,让敌人以为她只觉察了四个,待真正交手时,必以第五人在暗处给她始料不及的一击。 然而陆照旋无论如何都会谨防这或许存在的第五人,这倒正中她下怀,反过来左右对方的思路。 无论在明、在暗、算计人或是被人所算计,一处处境,皆有一处处境的算计法,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永远要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而她永远不甘被动! 她竭力将周遭杀阵布局与走向记在心中,然而还有许许多多未曾看的,她却未由着这周遭的安静恬然而继续探看,反倒主动收回目光,打破这似在默契中的宁静。 陆照旋垂下眼睑,目光微冷,“既早已至此,何以不见?此非礼之所诲。” 她长笑一声,清辉如练、剑光如虹,“既然四位道友不愿现身,便由在下出手,恭请一见!” 剑光如月华下临,又如虹光涌动,乍一出手,便将四下旷野照得如有虹霓为裳、银辉为纱,幽幽艳艳,将那周天日影尽数遮去,于昏暗中更显出绮丽。 她一剑既出,却好似全然落了空,朝着长天空空处而去。 这样的失误,似不应出现在蜕凡真君身上,更不应出现在陆照旋这样声名赫赫的蜕凡真君身上! 若有人从旁而观,便会觉十分滑稽,而哪怕是藏匿在虚空中的四人见了她这一剑,也有片刻的茫然。 她这一剑无论如何奔,也无法朝着四人所在的虚空而来,无法使四人中的任何一人显出身形。 名震十洲五岛煞星,就这? 然而这茫然与不解只在一瞬。 那剑光倏忽而落,竟仿佛月光落入静水中,蓦地漾出,一合而散,遍洒而开,好似凭空竖立起一道水波之墙,粼粼而摇,瞬息铺开,笼罩四面。 “不好!” 那水波四下而散,转瞬便好似凭空递到其中一人面前,那人只觉周身四面似有一张巨网盖来。 他欲挣脱这巨网,然而心念方才一动,便觉如直面高山深渊,煌煌无可撼动。 饶是以蜕凡修为,在此时竟觉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眼睁睁地任那水波一笼,竟直直将其从虚空中拉了出去! 他被那水波一揽,脱离虚空,显了身形,恰见陆照旋偏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陆照旋见了他面容,微露讶色,随即轻笑,“我道是谁,原来……” 她拖长了音调,引得后者脸色稍显阴沉,然后才悠然道,“原是陈师兄。” 这显出身形、前来伏杀她的,竟就是洞冥派中与她争那天权殿主的陈氏真君陈凌澈! 陈凌澈尚未答话,便见其余三人自四面一个个地显出身形,好似被谁拔瓜似的,一藤拔出数个。 “我还道陈师兄以大局为重,一心向我玄门,故而才对我百般阻挠,未料到,这也是冠冕堂皇的托词啊。”陆照旋慢条斯理,将那四人扫了一眼,笑意尤深,“为了对付我,陈师兄竟与元门修士联手,实在出人意料。” 此时这声“陈师兄”,便已自带些莫名的讽意。 “你自家就是元门修士转世重修,莫非还对元门心存偏见吗?”陈凌澈见她姿态尤为安闲,似当真不慌不忙,一时摸不清她底细,心底隐隐有些无法深究的忌惮,似乎有直觉告诉他,一旦贸然出手,必然为她雷霆一击而伤。 “这位又是哪位?”陆照旋视线一转,望向那另一名玄门修士。 “陆道友认得旁人,怎竟不认得在下?”那人幽幽一叹,笑容竟颇为和煦,甚至带了些长辈的慈蔼,“当初道友虽未开宿慧,好歹也在魏家过了衣食无忧的十年,何以竟如此无情?” 陆照旋一顿,“原来是你。” 她神色渐冷,似宣告着什么一般,淡淡道,“魏临崖,我怎么不认得?” 至于另两人,俱是元门修士,且也不是流洲人,与陆照旋并无深仇大恨,前来助阵,只为她这越来越响亮的玄门蜕凡第一人之名! 在蓦然沉寂中,诡阵忽起,四野无光。 陆照旋的身形好似一座琉璃像一般,在这晦暗四野中,伴着一声轻响,一寸寸碎裂。 而随着这声轻响,顶上似有清光暗垂,只此一束,幽幽明明,似有灵一般,竟自逐人而去,倏忽追上其中一元门修士,转眼便要临照。 这杀阵何等强势,莫说是修士灵光,便是连天光月华之精在此也要湮灭,陆照旋却能揽一抹清光逐人而行,这是何等厉害的手段! 那元门修士不敢托大,连连闪避,却竟好似躲不开那清光一般,转瞬便要被追上。 他的同伴欲出手相助,阻住那清光,孰料后者微微一转,竟反倒令他目眩神迷,好似周天一远,连欲做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再回神时虽不过片刻,然而那清光却已趁势翩然而去,他错失良机,再阻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追上。 那清光仿佛真就只是一道影子一般,无形无状,转瞬透过无数拦截,落在那人身上。 银辉化作烈火,一寸寸燃起,转瞬升腾,火光强行冲破晦暗,溢满四野! 那元门修士虽已蜕凡,在这银辉烈火下,却好似个普通小修士一般,忽地长嚎痛呼,竭力从那银辉下睁开,身既不焚,火光却仍从他周身亮起。 陆照旋一道法术,竟同时焚毁他肉身与元神! 众人为这堪称惊世骇俗的一击而震骇失声,却见阵势猛地一变,极晦暗中更生出极光辉,炽烈掩在隐晦下,又自晦暗而生,转瞬笼罩陆照旋,看似威风八面的后者,竟在这变故下毫无还手之力,被镇压得动弹不得。 她顶上灵花、周身清气,竟在这炽烈之辉一寸寸消磨! 魏临崖长笑一声,“陆道友果是沉着机变,已在这杀阵中束手无策,竟还耍得我们几个老家伙团团转,险些被你糊弄过去。” 他猛然收起笑意,杀意毕显,望着阵中人,冷冷道,“这杀阵,专为你而设,你说得没错,青山秀水、风景独佳,正是我为你选就的一等一的埋骨之地。” 陆照旋只觉心魂一痛,无论法力还是元神,竟都在这杀阵中齐齐消磨,速度之快、之烈,竟似要在片刻间将她打落凡人! 片刻之内,无论是鬼世夜游图还是昆吾宝剑,无论是玄门手段抑或元门道法,反是陆照旋会的,她尽数一试,招未出,便知合不合用,一旦不合用,立刻换新招再试。 那四人纵阵,便见她反复出手,灵光异彩连连,不过瞬息间,她竟已换了千百种手段,没有哪个是相同的,俱是震骇之极,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 灵光明明灭灭,每一种都能令寻常元婴修士趋之若鹜、令蜕凡修士疲于应付,然而在她手中,竟好似不值钱一般。 光是她这层出不穷的手段、诡秘莫测的道法、变化万端的神通,陆照旋便足够以一人撑起一家万世道统传承! 四人目光闪烁交汇间,虽平日里各怀鬼胎,凑在一起也是各有心思,然而此时此刻,竟不约而同地怀有同一种坚定无比、务必达成的念头—— 既已动手,便必要取陆照旋性命,此时若未杀成,日后必为要其所杀! 然而道法千般,灵光闪灭,竟无一个能破阵。 就在这瞬息之间,陆照旋手中过了千百种道法,那炽烈光辉也自她顶上闪过千百下,不过片刻,陆照旋的修为与元神便同时在这杀阵中被削去一成! 灵光湮灭,她已山穷水尽。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失败orz 但这章多写了一千字! 第75章 雪光冲天,遁走虚空 明辉在身、修为寸减、杀阵困阻、手段用尽, 无论怎么看,陆照旋似乎都已在绝境。 然而无论是对她相对更熟悉的魏临崖与陈凌澈,还是因她声名与立场而与前两者合谋伏杀的两个元门蜕凡修士, 都并未因局势的大好而稍加松一口气。 他们经过太多风浪,见过太多次绝地反击, 也见过太多大意失荆州,无论是谁,未到最后一步踏尽,都绝不可能稍加松懈。 以蜕凡修为, 手段堪称无穷数,莫说是窥见一线生机,便是生机尽绝, 也能硬生生抢出一道来, 此时松懈,无异于。 况且,陆照旋方才那千百道术手段,更堪称惊世骇俗,从那之中, 不仅能窥见她的见识广博、积累深厚,还能隐约窥出她于大道之上是何等精深。在场四个人, 任谁也不敢给她一点机会,只怕放虎归山。 那炽烈之光当头而照,将四下染成一片灿灿金辉,眼见着陆照旋在这烈辉之下修为一寸寸锐减, 似实在山穷水尽。 陈凌澈目光微闪,暗瞥了对面的魏临崖一眼,后者眼锋一扫, 似有若无地与他对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两人的对视分毫不着痕迹,即使四人相对而行阵,那元门的两个蜕凡修士也不曾捕捉到。 陈凌澈望着阵中的陆照旋,后者在灿灿金光之下,愈发显出其风华美貌,似明珠生晕、美玉莹光,而她面上莹然而灿、容光慑人外,是一片沉静的冷然。 她好似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凶险,又或者并不把这一切当回事一般,纵然对着寸寸削减的修为,也似乎不能动摇其半分心智、不能令她稍稍改容。 陈凌澈望着她,忍不住想起当年在天权殿中与其首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她正如此时,面对比她经验丰富、资历深厚得多的竞争者,甚至没有半分紧张,斥责他“大道之争,不在口舌”时,甚至好似他的师长前辈一般,声势逼人,纵使是陈凌澈这等期年蜕凡真君,也难免为之气势一滞。 其实走到这一步,也并非陈凌澈所愿。 无论这些年来师徒一脉究竟如何抬头、世家一脉如何步步锐减,大家明争暗斗、互相打压,总也还是同门,学的是一脉传承,互相之间渊源太深,没有谁能完全将对方剔除。 至于凤麟洲的其他玄门传承,虽上溯源流,也能追溯到同一位问元祖师,然而终究是数万年分隔,远了太多。老实说,陈凌澈对凤麟洲上三宗的其他两宗抱有极大的警惕。 至于那两个元门修士,那便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由于十洲五岛互通,更成了道不同不死不休。 可以说,在陈凌澈心里,其实被他围杀的陆照旋,反而比与他合力围杀的三人天然要亲近太多。 然而,虽是如此,走到如今这一步,却又是不得不为之。 陈家近些年来虽稳居五姓七家之首,然而陈凌澈自己心知这辉煌不过是余晖,倘若他不能掌握天权殿,陈家早晚要从这首位下来。 诚然,成为五姓七家中的中流,并不是落败,也不是什么完全不可接受的事情。然而这洞冥派第一世家的名头,可不只是个虚名,它还意味着大量的潜在资源,这些都是其他五姓七家中的世家所绝难拥有的优势。 陈家享有这些优势太久了。自朝家附元、被洞冥派上下合力铲除之后,陈家便享尽了这好处,无论是普通陈氏弟子,还是陈凌澈,都绝不可能将这些好处拱手让人。 故而,纵陆照旋乃是同门,在家族利益面前,陈凌澈也不得不想尽办法将其除去。 不知魏临崖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他与陆照旋必有一争,牵线搭桥,又寻了那两个元门蜕凡修士,这天南地北、八竿子打不着的四个人,这在各自宗门势力中地位显赫的四位蜕凡真君,便凑在一起筹备了期年。 只为了将陆照旋的命留在此处! 然而倘若陆照旋身死,眼下情形便又要有所大变了…… 陈凌澈的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那两个元门修士。 待陆照旋一死,便是矛头调转,玄元相争之时。 他以复杂但冷酷的目光望着阵中人。 被四个同境界修士、威震一方的蜕凡真君筹谋多年、合力击杀,便是殒身,那也是虽败犹荣。 陈凌澈专注地望着她,看着她修为一寸寸消减。 她到底什么时候……会撑不住呢? *** 纵观陆照旋一生,有很多凶险之极的时候,命悬一线对她来说,似乎太过熟悉。 她已习惯,但也许永远不会适应。 当修为一寸寸锐减,而她用尽手段也无法破开这阵法,只能眼睁睁见自己慢慢步入死境,陆照旋蓦地想起了那个噩梦般的山林月夜,想起了秦飞臻和他带来的无限苦痛,附骨之疽一般伴着她走过了无数个日月。 这记忆太过痛苦,而这经历也太过令人震恐,以至于秦氏老祖不知从何处得知这段经历,竟因此笃定她一定会由此而生心魔,至不济也要因此而心中有瑕。 他为此这推断付出了生命,而他难以置信。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其实他的推测是对的,若非陆照旋以魔心千障之术成就心魔化身,而心魔化身远在沧海岛,由山海境气运所压,绝无可能引动,也许当时他当真能勾起陆照旋心性之瑕。 陆照旋知道,她从未放下。 过往的一切,无论是苦厄还是痛楚,最终都与她的渴望、向往汇在一起,成就了她的心魔。 她早已生成、难以割舍,甚至不舍去除的心魔。 是她自己。 陆照旋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她为自己跨越一切险阻与磨难,从自我汲取莫大的力量。 也许非如此,难以渡过她所渡过的一切险境苦厄。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一切已悄然变了模样,一转眼,化为她道途上的拦路虎,阻她前行、拦她再进。 陆照旋明白一切、清楚一切,然而心魔之所以是心魔,正是明知如何解决而难以下手。 她的每一次回忆、每一分经历,都是她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基石,也是她前进的壁垒。 她若试着去破这心魔,便等同否定她自己、否定她一步步所走来的一切。 这如何破?如何敢破? 陆照旋垂首,炽烈光华为她加冕,疾风是她的叹息。 雪光灿然,自那炽烈光华下莹然而生。明明是极轻柔、极细微的,却好似一刹那夺去那极炽烈的光辉,一刹而生,一刹而燃,转瞬盈满天地,竟强行驱散了四野因杀阵而生的晦暗。 夺光辉而驱晦暗。 “她要遁入虚空!”魏临崖甚至来不及去想,一句疾呼便已脱口而出,唯恐稍加拖延,令陆照旋寻得契机逃脱。 待那话脱口,他才惊觉自己在那一瞬究竟有多震恐。 在雪光初绽之时,魏临崖满怀惊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相信有哪个蜕凡修士能在这杀阵中以一剑破开重重压制,迸发出如此强势、如此恐怖的威势。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近乎于直觉一般,不待任何确认,他便觉虚空中有所动静。 那动静太轻微、那轨迹太隐蔽,以至于魏临崖直到一语既出,仍不敢确定那究竟是否是真正存在的。 然而莫名地,他笃定。 魏临崖几乎是含着难言的恐惧将这提醒声脱口而出。 他恐惧同伴被陆照旋的手段所迷惑,恐惧陆照旋的道法精神,恐惧陆照旋若真正脱困,等待魏家的便是无尽的报复。 纵有他这个蜕凡真君庇佑、纵有参合派倚仗,魏家也将堪称灭顶之灾。 所以,陆照旋必须死在此处! 那炽烈之辉层层笼来,欲将那雪光压下,在魏临崖的一声疾呼下,非但没有黯淡下去,反而愈发炽烈。 在场几人早已从方才的斗法中看出陆照旋的道法精微,分明还要远在他们之上。 在伏杀、布置杀阵之前,四人便已反复确认过,这杀阵一起,绝无遁入虚空之理,必能迫使陆照旋不得不直面杀阵,从而为其消减修为。 然而陆照旋方才的手段,却叫四人不自信起来,或许他们以为的天罗地网,在陆照旋眼中却还有生机。而若她真能窥见一线生机遁入虚空,以四人的造诣便远远追不上、也拦不住她。 倒不如就此以杀阵相抗,抢在她寻得生路、遁入虚空之前先将她杀了。 那雪光与烈光一阵明一阵暗,而那四野也一阵光亮如白昼,一阵昏暗如长夜,明明灭灭,竟生出十分诡异。 在这明明灭灭中,陆照旋的修为以之前十倍的速度更生削减,转眼竟似要跌落蜕凡。 这杀阵威力无穷,即使是陆照旋这等修为深厚、根基牢固的蜕凡修士也挺不过几个呼吸,更不必提元婴修士。 蜕凡与元婴境界何等天差地别,倘若陆照旋跌落至元婴,那四人这伏杀之计,便算是真正一只脚迈进成功的大门了。 越是迫近成功,四人便越是如临大敌,个个面无表情、冷然而望,只见那雪光夺辉之势一分分放缓、放微,而陆照旋的气息则一分分地微弱低落…… 说来漫长胜似百年,实则也不过几个呼吸。 而成功,似乎也就在眼前—— 就在陆照旋气息将跌落蜕凡的一刹那,雪光忽地莹然而振,一瞬将那烈光全然挣开,笼罩四野、辉耀长天! 待雪光淡去,再看阵中,哪还有陆照旋人影? 第76章 及时止损,虚实扭曲 万籁俱寂。 那雪光、烈光, 在那一瞬间齐齐湮灭,将这四野重新化为一片昏沉沉的暗色。 杀阵仍在运行,可要杀的人, 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四人俱没有说话,任这昏沉如夜色裹住天地。 在昏黑中, 一切静得仿佛能听见微风过耳。 “她跑了。” 良久,才有人打破这寂静,然而这突兀的言语却反倒构成更深的寂静,让整片旷野都似乎不敢作声。 在黑暗中, 看不见互相的神色,但陈凌澈猜,这里的每个人都与他神情一般无二。 不, 或许还要数他最惨淡。 那两个元门修士虽未成功诛杀、惹上了陆照旋这等大敌, 然而倘若他们不管不顾,往自家宗门里躲上千百年,总也算是性命无忧的。说不准这事传出去,他们还能搏个伏杀强敌、卫元护道的美名。 但魏临崖和他便不一样了。 在这玄元将战的当口,与元门修士勾结、伏杀玄门修士, 这一旦传出去,便会引得举洲震荡, 引起全洲上下的愤慨与怀疑。到时宗门未免受牵累,绝不会加以庇佑,甚至为表公正、稳住陆照旋这个实力强大的蜕凡修士,还会严加责罚他们。 而他与魏临崖相比, 处境将更加艰难,毕竟后者既不与陆照旋系出同门,也并不需要在这紧要关头夺取天权殿主之位, 声望稍受些打击也无妨,反正蜕凡实力放在那里,事情总会被淡忘,声望总是会慢慢涨回去的。 然而陈凌澈便不同了。 陆照旋当初说得冠冕堂皇,大家凭实力竞争,虽然这与世家一脉的想法有所违背,然而掌教发话、大家既已应下,便已默认这规则。陈凌澈伙同元门修士伏杀她,且又未成功,那便是既坏了规矩,又没有实力。 既破坏规则,又没有实力的人,凭什么做天权殿主? 陆照旋若死了,一切休提,陈凌澈只管稳坐他的殿主之位。然而只要陆照旋一回天洞冥派,他便绝无可能上位,就连陈家也要为此牵累、声望大受打击。 陈凌澈想到此处,一时脸色发白,当下顿如热锅上的蚂蚁,立时生出了再行截杀的念头。 这念头一起,便再难压下去。然而想再行截杀,又谈何容易? 他与这三人筹谋了数年,煞费苦心引其入阵,有心算计无心,竟还叫陆照旋逃了出去,如今后者已有准备,只怕绝不会在外多留,必直奔凤麟洲而归,哪会再留给他们数年去准备? 蜕凡修士能穿梭虚空而行,轨迹难寻,并无常数,而陆照旋竟能从这重重杀阵中遁入虚空,于虚空之道上究竟造诣多高,虽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其遁入虚空绝非他们四人能看破的。 他虽然在此发狠念要再行截杀,却也清楚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的妄念。 大势已去,此时该想的是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 陈凌澈与魏临崖等人合作,伏杀陆照旋何等决绝,谋事不成转而去想如何止损,也堪称果断,莫说迟疑不决,便是一分不甘和悔恨也不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为一个更辉煌的未来可以拼尽全力一搏,好似非如此便难以忍受,然而事既不成,又觉失败了也就失败了,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只要稳住自身修为,失去的总能回来。 平常心一归位,烈火烹油的锦绣梦景一朝破碎,陈凌澈便无比冷静地思考起接下来如何应对,之前好似陈家卸下五姓七家之首便是绝难接受的,如今想到陈家可能落到七家之末,也面不改色。 左右在这玄元将战的当口,每个蜕凡修士都是玄门的重要力量,宗门为表公正,固然会惩罚他,却既不会废去他修为,也不会要他的性命,多半是罚他向陆照旋赔上大量财宝、于大战中戴罪立功。 陈家多年稳坐五姓七家,长盛不衰,朝家覆灭后更是盛极,财宝之巨,只怕整个凤麟洲也难寻可堪比拟的。送与陆照旋赔罪,虽然与割肉无异,但既都是身外之物、总能攒回来,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至于陈家因此声望大损,也实在不足道,无论如何,有他这个蜕凡老祖在,总还不至于落在五姓七家之外,这便足够了。 陈凌澈想到此处,竟比先前更生出十分笃定来。 “诸位,虚空再无动静,四野也无声息,我查探了许久,并未发觉那陆照旋的踪迹,只怕,她是真的从虚空中遁走了。”黑暗中,魏临崖淡淡说道。 陈凌澈不信魏临崖真如他言语那般冷静。 其实真要论起来,虽然陈凌澈不知因由,但他十分怀疑在他们四人中,对陆照旋杀心最重、势必要取她性命的,不是他这个竞争天权殿主之位的对手,而是魏临崖。 “这陆照旋好生厉害。”天罗地网既已埋下,却兜不住一个同境界修士。虽说到了蜕凡境界,脸面根本是想扔就扔的东西,然而有如此优势还未功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那元门修士中有人干咳了一声,“想是当真天纵奇才,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是啊,在下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竟还是被她给逃了去,实在是有些唏嘘。所幸如此天纵奇才,能与之交手,也算是不虚此行。”另一元门修士与之呼和。 正主既已逃了去,这天罗地网便也没了意义。四人本便不是一个阵营,大敌既去,互相便各生猜忌,终究是各自散去为妙。 事已至此,无论是陈凌澈还是魏临崖,都不再勉强,接受了事实,刚要离去,却见银光舞鱼龙、辉耀破晦暝,好似紫电青霜一般,自虚空中飞曜而来,一瞬破开杀阵中重重暗色,朝陈凌澈猛地撞去! 这雷霆万钧、光华无限来得太过突兀、太过诡秘,四人莫说是预先感知、提前提防,便是它已然落下了,也觉始料未及、难以相信。 那雷霆一击不仅似是凭空而生,而更像是从未存在过,即使是这四人竭力去探,也只见其光,不觉其锐,好似眼睛出了幻觉一般,神识所见,分明告诉他们那里并无危险。 然而那暴涨而生、难以抑制的寒意与恐惧却是分毫做不得假。 陈凌澈一刹探寻了千百回,竟分毫也未察觉这雷霆一击究竟是何来历。 想避,避不开;想逃,逃不掉;想探,探不出;想扛,扛不住! 他就好似一个于大道之上一无所知的普通元婴修士一般,在这一击前束手无措、甚至难以理解。 他甚至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击落下,而是千丝百转皆在一瞬间,转瞬便已为哪一击狠狠地撞上。 光华落下,终于不再是那虚虚渺渺、全然难以察觉的模样,陈凌澈只觉胸腹之间一阵剧痛后,似有死气上侵,他朝伤处一探,不由大惊失色。 再重的伤也无法令蜕凡修士于斗法时慌了手脚,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只要不是当场化为灰烬,总有法子归复,然而陈凌澈所见,他分明胸腹中空,莫说血肉模糊之状了,就连五脏六腑也全没了踪迹。 取而代之的,竟是虚无浩渺的虚空! 未及四人再行反应,陈凌澈胸腹间的虚空便一阵扭曲,猛然一振,竟忽地炸开,陈凌澈甚至来不及惊恐喊叫那么一声,便已随着这炸开的虚空化为碎片。 那虚空乍然炸开,又转瞬一一合拢,天地归于寂静,仿佛从未有过通往虚空的通道存在过。 一代蜕凡真君、出身不凡的大能,诸多手段尚未用尽,竟就这般无声无息地陨落,死无全尸,甚至找不到一点曾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余下三人却没有那个兔死狐悲的精力。 “这杀阵勾连虚空,你在此随意蹈虚出入、舞弄虚实,周遭杀阵整片天地都可能一同炸开!陆照旋,你疯了?” 三人万万没有想到陆照旋从天罗地网重逃出,竟不遁走,还敢杀个回马枪,更不敢想她竟为了回来报复,会用这样激烈而危险的手段。 他们并不是不能理解手段激烈以图生死,然而陆照旋采取的手段,却绝不在这可以理解的范围。 一旦虚实相合,再生变故,整片天地都将因此而瞬间扭曲,以蜕凡修为,绝无可能生还。而陆照旋这选择并非艺高人胆大就能解释的,因为虚实相合的变故,本就捉摸不定、从未有过定数,绝非谁能笃定预判的。 陆照旋这选择,除了一句“疯了”,便再无其他解释! 那两名元门蜕凡不待她再出手,顶上灵光便已飞起,直朝远天而去。 他们没有破开杀阵遁入虚空的本事,也不敢就这么回身而逃被陆照旋杀个正中,更不敢留在此处,干脆以第二元婴出窍而逃,肉身则留在此处应对陆照旋。 然而那两道灵光将飞至杀阵边缘时,却见冷光如电,自远天倏忽而起,朝那两道灵光劈面而去。 冷光尚未落下,却自其中忽地倒卷,晦暗涌动,一刹那如滔滔海潮漫卷而来,转瞬便盈满半片天地。 杀阵中,晦暝、死气尽数在扭曲出消失,化为无尽虚空中的尘埃,被不断生灭的虚与实带离这方天地。 虚空倒卷而上,整个杀阵瞬间毁去,虚虚实实,扭曲到极致。 在这扭曲中,陆照旋也终于现出身形,明明灭灭,似海潮中自身难保的一叶小舟。 然而她似乎全然未见这凶险,而是远远而望。 视线中,魏临崖侥幸保全性命,身形一闪,遁去了。 第77章 星陨如雨,始于此地 这方天地反复生灭, 毁灭、又重生,一会儿是虚空,一会儿又化为实, 支离破碎,周天零落。 在这胜似惊涛骇浪的乱流中, 陆照旋好似这方天地的任何事物一般,卷入其中,永远地去往虚空。 蜕凡修为在这乱流中,显不出任何优势。当那风暴朝她露出锋芒时, 她同样会被立时分成无数碎片,随着乱流去往不同的地方,漂浮在虚空的任何地方, 直至烟消云散。 不过,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也许就是她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幸运。 她能做的只是依靠经验与道法,竭力推测出最安全的途径,然后尽可能地向这途径靠拢。她已尽人事,余下全听天命。 过往, 她绝不愿做出这种将命运置于运气上的事情——她在弱小与无助时受够了这样的感觉,她曾发誓总有一天她要自己的每一步都确定无疑。 时过境迁, 她已不再弱小,更不无助,她满以为自己将与这样的命运告别。 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在她已习惯了笃定的时候,在生死面前,她还是选择向前。 陆照旋不知道究竟是她的经验和道法起了作用, 还是天命真的愿意垂青,乱流涌过,将她带离这方天地,却堪称细致地未曾将她撕成碎片,虽有些损伤,但对于蜕凡修士来说,实在无足轻重。 在乱流中,她沉入明河,以一种游离而旁观、昏沉却清醒的姿态看着自己越过无数灿灿星辰,那每一道光亮,都是一个小世界。 最终,她沉入其中一道,与其他由乱流带来的事物一起,带着华光落入。 也许对于这个小世界来说,她才是星光。 *** 永明元年,夜中星陨如雨。 朽迈的王朝已风雨飘摇,异象纷起,人心惶惶,唯有数百年的余威犹自震慑。 年少的帝王披衣而起,周天群星闪耀,华光大放,长夜转为白昼,隐隐遥遥。 这周天星辰已有近半月大放光华,一日亮过一日,直至今夜,竟好似不夜天。 不知这一夜,有多少人与他一起守望难眠? 贴身的侍从正要劝帝王还寝,话到嘴边,望见长天之上,却化为一声惊呼,“陛下!” 少年君王眼瞳一缩,眼睛眨也不眨,直直注视着长空。 那闪耀了半月的诸天星辰,竟好似海潮涌过,不再遥远,而是闪着几令人刺目的华光,齐齐划破长空,朝大地落来! 落星如雨。 而在那无数星辰中,有一颗最为明亮、最为耀眼,由群星相围,捧在其中,似有千乘万骑簇拥而来的帝王。 这星光一出,少年君王的目光便再难为其他星辰所吸引,而是紧紧地凝视着它、追随着它……期盼着它。 那帝王般的星辰越过长夜,越过无数山岳,直奔他而来。 少年君王紧紧握拳,紧张已令他难以呼吸。 他就这样死死地凝视着那道星光,越过千万里,越过三山五岳,越过……他。 星光落入远方。 暴怒的君王一拳砸碎了案几,又忽地于那坍圮的案几上伏身掩面,袖口所掩下,是难止的长泪。 天降异象,却未落入帝王家,侍从噤若寒蝉。 “着人去钦天监,请监正入宫。”少年君王再抬首,神色已冷然如冰,“朕倒要看看,这牛鬼蛇神,究竟能不能撼动朕的江山。” 一夜星陨,人心浮动。 那群星所拥、光华最盛的流星,被太多人注目留意,而它的下落,则又为太多人牵挂。 有异人曰:“紫微夜投。” 然而,就在无数落星被人寻到、奉为宝物时,那最为耀眼、被视为帝王业数的星辰,却迟迟没有踪迹。 它就好像一个注定难解的谜。 而这颗天降紫微,却丝毫未去管她带来的重重惊变,而是长久地坐在山巅,静静地遥望长空。 偶有人至,也好似全然看不见她一般,从未有人打扰她。 陆照旋在想,她现在所见到的明河,与她在流洲、凤麟洲所看到的,是否是同一片星空? 那周天闪耀的,又是否是同一片星辰? 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在流洲或凤麟洲所注视的,是同一片星空。 十洲五岛是这整个大世界所依托构建的根基,是大世界的骨架,一体数面。而无数小世界则游离于外,围着大世界纷纷而游,也就成就了十洲五岛之人所见的诸天星辰。 她的运气太好了,好得几乎令她难以相信。她已远离了十洲五岛、远离了大世界的中心,只差一步,也许她便要离开这生长奋斗、转世挣扎了十数万年的大世界,穿过晶壁,落入飞升者遨游的诸天。 以她现在的修为,离开大世界,只有一个死字。 她是幸运的,这认知让她无比诧异,而诧异之外,竟生出令她自己从未想过的感激与平和。 陆照旋回顾平生,她似乎很少有这样真正宁静平和的时刻。 她是这样发自内心地感激,甚至,释然。 这释然让她由衷地轻松。 自清虚境往事华胥一梦、忆及前世今生后,愤、恨、不甘便死死地缠绕着她,又与她的过往重新勾连在一起,催生出更强烈的愤恨,令她郁郁,好似心里憋了一口气,却不知向何处发。 陆照旋心里很清楚,她的愤懑与郁郁,都在明叙涯的计划中。这不是一腔意气,而是多年愈演愈烈的心魔被人勾起,终要反噬的结果。 然而,如果明白这一切便能解决问题,心魔也不会再是修士头上高悬着的那把最锐利的刀了。 她痛恨被摆布,她痛恨像个提线木偶,她痛恨被安排,痛恨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她渴望有朝一日将命运牢牢地握在手里,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物的摆布,哪怕是天命。 陆照旋隐约记得,在回忆的开头,在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兆花阴笑着对她说,“我命在我,不在于天。阖该你入我元门。” 此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无论前世、今生,转轮不知数,兜兜转转十万年,陆照旋始终朝元,坚信“我命在我,不属天地”,然而时过境迁,万般易改,她却忽地对自己深信不疑的那一套不再确信了。 她想起赵雪鸿曾告诫她的两句话。 转世只是转世,莫妄以为重生。 红尘俗世里,人皆有因果。 这初一听来令人迷惑的箴言、得知隐秘后令人心惊的警语,此时竟好似又有了新的意义,化作她惶惶、愤愤的一腔不甘最柔和的甘霖,抚慰一切郁郁。 曾为她深为不认同、以为丧气的玄门理念,忽地在此时拨去了她眼前名为“偏见”的迷雾。 她并非主宰,也并未超脱,没有得道,没有强大到无可匹敌,这都是事实。听天行道、顺命而行,这也没有错。 一切似乎都已渐渐远去,唯余满怀平静。 所有痛苦、不甘、仇恨,曾经如是积攒在她心头,如今全都淡去了。 最终留下的,唯有一颗道心。 陆照旋缓缓起身,仰望周天星辰,轻啸一声,一扫郁气。 她轻声道,“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我命由我亦由天。” 周天星辰灿灿,忽生华光,似与之相和,力衬其语,笼罩四野,长夜重明。 这一夜,无数山峦崩摧,天地振振,星光摇动。 凡俗的王朝是否因此兵荒马乱,是否有人趁势而起,又是否有人因乱而陨,都不在始作俑者心中了。 她在周天星辰奉迎下,陷入沉眠。 *** 陆照旋的晋升之路,与他人截然不同,这不同始于沧海岛,始于太清剑典,始于蜕凡期。 由于她玄元双修,便因此并不需要走寻常修士杀相反大道修士以证道的路,也就因此在这条路上没有什么命定须杀之人。 而待陆照旋问元后,其实是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存在,因为她不需要争夺十洲五岛传下道统以蕴道器,也不需要杀对立道统的问元修士超脱。 然而,除了她自己,所有问元修士都不清楚这件事,或者说,他们也许隐有猜测,却捉摸不透。 当初兆花阴的飞升极为突兀,又无比出人意料,这也不清楚她那条路究竟是什么样的,又是否能在他人身上复刻。 他们不愿承担沧海岛的因果,也就无法得到太清剑典,无从得知往事,只能通过观察太清剑典传人的行为而一窥究竟。 从这方面来说,陆照旋这百年来在十洲五岛肆无忌惮斩杀数名元门蜕凡修士,其实也有部分因这而有恃无恐的缘由。 问元道君不知道她无需走寻常路,而陆照旋本该设法令他们知道、相信。 但她没有。 非但没有成功做到这件事,反而连分毫尝试也没有。 明叙涯也许隐约有怀疑,但他未得太清剑典,怀疑只能是怀疑,而陆照旋任他怀疑。 道既不同,陆照旋想要晋升,自然要做截然不同的事、走截然不同的路。 即使如今回忆起往事,知道兆花阴与他有过这样的师徒缘份,陆照旋也不打算走她的道路。她始终认为兆花阴走的那条路太过凶险、太过脆弱,也太不适合她。 她想走的路,也许与慎苍舟有些相似。 既然超脱与飞升的本质便是超越本方大世界,证道的实质也就是修士自身的升格,那么,她为何不能借一方世界升格而证道超脱? 她的理念、她的修为,便是她的相反大道,相反相成,载她成道! 一切,始于此地。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播报一下本文的实时进度,大约还有15-18章左右,正文就要完结啦。 想问问大家,是想看我日六快速完结,还是日三偶尔加更完结? 第78章 升格证道,乱流重重 那长夜化为昼光、万千星辰投落如雨, 只是极为短暂地经过了这方天地,却引得凡俗陷入无尽动荡,无数人杰英豪鼓舞奋进, 欲与分羹。 而这一切,却只是万千世界中毫不起眼的一幕, 日月星辰寂寂而明,不予凡俗哪怕分毫注目。 就连始作俑者,明知这一切因她而起,也将因她永久改变, 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她于此沉寂,既是因为乱流仍未平复、此时她急着离去恐怕难以寻得归途,反倒容易迷失在乱流之中, 倒不如暂且停留, 在此等候乱流平息。另一方面,却又是因为她欲在此更进一步。 陆照旋想走的这条路,是借小世界升格而证道。 寻常修士相证玄元,乃是以虚实何为本源论证位格、维度,而她却直接自小世界下手, 若能将小世界升格,自然已证位格, 从而提升维度以晋升。 故,若陆照旋能于此地将这方小世界升格,位格便足以直奔问元而去,剩下的无非是修为等水磨工夫。 这法子听起来似乎十分简单、没有寻常晋升之路的凶险莫测, 以至于更像是投机取巧的胡思乱想。 然而这世上总是知易行难。 小修士听了这等不必与人重重相争、似更平安的路,兴许会惊喜无比,可到了蜕凡这一境界, 只需寥寥数语,听罢这法子,便要摇头。 将一小世界升格从而证道问元,这听起来只是简单的一句话,真正动手,却无限接近于“不可能”。 无他,若小世界升格是如此容易的事,那慎苍舟以山海境支起沧海岛就不可能成为传说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沧海岛,而小世界升格也难以复制。 这修仙界匆匆无数年,久到陆照旋丝毫探不到历史的源头,她不信只有她能想到这法子,然而最终却只有玄元相争以证大道的道途留了下来,便已足见到底哪种证道之法更为普适、简单。 不夸张地说,陆照旋自诩如今这十洲五岛大世界中,唯有她一人能走这条路,也唯有她有胆气走这条路。 问元大能若想证道超脱,便至少要像慎苍舟那般构建一整个大世界,再行升格。当今的六位问元道君,无不是专修玄门或元门的,构建沧海岛这等大世界许还做得,然而想以一己之力升格,却不是某条单一途径能做到的。 陆照旋自传承中窥见慎苍舟飞升时迹象,多半最终与兆花阴走的是同样的路径。也许正是他看清非玄元同修无以升格才做出的选择。 在沧海岛继承两人传承、亲身承担山海境、沧海岛因果后,陆照旋便对自己要走的这条路有了极深的了解。 想令小世界升格,其一,要对虚空之道有极为深刻的领悟,从而蹈虚盈实;其二,要有升格的经验,再是天纵奇才、对大道领悟极深,也要经过反复尝试;其三,手段与道法缺一不可;其四,也是最重要、最关键,也是陆照旋独一无二的优势,在于她又山海境。 寻常蜕凡修士手段再强,终是力有未逮。 客观事实便是蜕凡修为不足以令小世界升格,纵使是陆照旋也不行。 但她可以取巧。 她无需以一己之力强行去做不可能之事,在她力有未逮之时,只需将小世界并入沧海岛,山海境自然会助她一臂之力。 故而,陆照旋敢说,普天之下,除问元道君之外,唯她一人能功成。 此前,一来她心境未稳,不适合再行突破,二来,就算她真的直奔问元而去了,也不过是在未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匆匆闯入问元大能间的争斗,而又失去了问元以下直接涉入的保障。 虽说这种基于弱小而来的保障脆弱而不确定,但根据目前的形式来说,总也算是保障。 她总会踏入问元的,但不是现在。 *** 星光灿灿,明河寂寂。 人间王朝已支离破碎,昔日君王甚至难以维持曾经的尊严,穷途末路。 江畔全无人迹,唯有曾经的君王与寥寥数侍从相搀而至。 前路阻绝,他唯有驻足。 遥望长空,上有明河。 已不是少年的昔日君王仰首而望,静静地想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黯然。 千载寂寂之光,既不为他而明,也不为他而黯,就好似紫微夜投,既不为他而来,也不为他而去。 “陛下……” 落魄的君王似是没有听见,仍默默静立,仰望群星,好似已忘却身后还有无数追兵正为他颈上头颅而摩拳擦掌。 “陛下!” 似有马蹄声急。 “不必走了。”他仰望中垣,“天命不在我,大势不在我,朕躬行天命。” 追兵已至,而他已待引颈就戮。 忽地,这能令小儿夜啼的寂寂四野竟在夜中通明如昼。 最璀璨、最明媚的天光洒落天地,带来无尽光亮。 他猛然抬起头,唯见周天星斗齐齐绽放光华,似相争辉,竞相向大地投洒清光。而在那无数星辰之中,中垣光芒灿灿,似众星捧月,于这无数辉光中脱颖而出,君临天下。 一如当年。 记忆最深处、最痛彻心扉的一面以这样荒诞而冷酷的方式重现在眼前,他看了开头,已不忍再去看那结局,掩面垂首。 数十载后,天再降异象,无人敢喧哗,哪怕象征着无数悬赏的目标就在眼前,四野也终归一片敬畏的静默。 在静默中,忽又化为此起彼伏的惊呼。 落魄的君王迟疑着抬起头。 又是那曾刻在他记忆最深处的熟悉景象,跨越数十载,在这方天地重演。万千星辰齐齐下坠,朝大地的拥抱而来。 然而与数十载的那一幕截然不同的是,最明亮、最威严的那一颗,并未随万千星辰一同下坠,而是稳稳地高居天心,带着周天星斗,璀璨而明! 夜转为昼,秋转为春,一瞬间,天地大改。 他抬起手,拂过春风。 *** 陆照旋睁开眼,天地已变了模样。 四野的一切似乎都在拥抱她的归来,为她的到来而齐声欢呼,仿佛她是这片天地的主宰、这个世界的君王。 她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沧海岛,带着那方小世界一起,升格并入。 意料之中的成功背后是并非笃定的忐忑,这些微的“成事在天”曾经会令她无比厌恶、竭力避免,而如今却只会令她心生感激,而不含侥幸。 离那狂暴的乱流远去后,是熟悉的恬然的天地,是这十洲五岛大世界中,她最深的归属。 但陆照旋没有放任这归属感,更没有进入山海境感受与天地气运相连的打算,甚至就连那作为替身被她留在山海境中镇压气运的心魔化身,陆照旋都没有进去化解的打算。 她毫不犹豫地遁入虚空,离开这方属于她的世界,而不去管因她带来的变故而乱纷纷的小世界——她不属于那里,那里也不属于她,她是一个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过客。 陆照旋想,也许在这些小世界的人眼里,她无比残忍。她轻易地玩弄无数人的命运,甚至都不愿投去哪怕一瞥,露出哪怕一面。 但又或许……小世界的人对于维度更高的世界来说,并不像是完整的人,而更像是画中人、书中人、戏中人。 他们真实存在吗?他们算是真正的人吗? 然而换一种角度思考,对于她来说,十洲五岛就是整个世界,然而对于飞升大能、天外之人来说,也许十洲五岛也正是这些小世界,而她也正更似是书中人、画中人、戏中人。 那么,她是真实存在的吗?是否在天外大能眼中,她也更似虚假而非真人? 陆照旋无暇分心去多思这些。 只因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 在浩渺虚空中,有人穿梭而行。 他本应一路顺遂,毕竟对于蜕凡大能来说,穿梭虚空之中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难题,更不要提,对于这位蜕凡真君来说,遁入虚空似乎更容易些。 然而魏临崖的这一路,实在远远称不上顺遂。 陆照旋引得虚空扭曲、天地湮灭,实在是捅破了天也不怕,遇上了这样的对手,任谁都要吐血。好在,魏临崖手段充足,侥幸从中脱身,便不要命地往凤麟洲而逃去。 论起手段,也许魏临崖还有信心与陆照旋硬碰硬,作为一代蜕凡真君,他实在不至于这点自信也没有。 然而,陆照旋自杀阵中脱身,竟还不满足,反倒要杀个回马枪,置自身安危于诛杀仇敌之下,置命运于侥幸之中,这实在是过于疯了些,魏临崖实在是怕她当真杀红了眼,和自己同归于尽。 重重算计、百年谋划、合力联手、有心算计无心,居然都未能杀死她,更何况单打独斗? 魏临崖更趋向于万无一失、精打细算,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这次不成,虽有打草惊蛇之嫌,然而也不过是下次加倍小心罢了。 如今,他却是有些怕陆照旋不管不顾寻来,与他在乱流中打生打死,故而加紧了手段,径自穿越虚空,欲回凤麟洲而去。 想来,只要他回了凤麟洲,自有参合派为他作主庇佑,那陆照旋便是再凶再疯,也不至于一路杀上参合派山门取他性命吧? 哪怕陆照旋真的疯了,参合派一众同门看在昔日人情与同门情谊上,也必然要庇佑他,将其阻住,不叫他发疯。 参合派的人再是做错了事,也要参合派自家处置,这是三上宗的底气! 魏临崖将一切都盘算得清清楚楚,却唯独运气不太够。 乱流重重。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周五、六、七、一加更,平时日三。 第79章 反复试探,机关算尽 凤麟洲。 “你这位……师妹, 她似乎一点也不急着晋升问元,在十洲五岛兜兜转转百年,竟好似丝毫没有去寻那命中纠葛之人的意思。”主人轻笑。 “师妹?”客人微微扬眉, 似笑非笑。 “她得了兆花阴的传承,怎么也算是你同门, 说是你师妹,似乎也没错?”主人似觉这调侃分外有趣,而更有趣、更值得期待的自然是客人的反应。 明叙涯一向排斥兆花阴的那一套、排斥这传承关系,否则也不会叛师, 当初更不会与他联手。 现在他称陆照旋为明叙涯的同门师妹,明叙涯又会对此有什么反应呢?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明叙涯勾了勾唇角,这个笑容并不带有任何情绪, 却反而更因此显得隐含讽刺, “也许吧。” 他本以为苏世允这话的意思是其竟窥出陆照旋来历、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正牌师妹,未料只是一句无甚意义的试探。 明叙涯这态度模棱两可,苏世允一时难以看出其到底是仍将师门传承放在心上,还是已经放下了。他隐约惋惜地想着,十万载匆匆而过, 明叙涯也变了——变得像一个真正的问元修士了。 想当初,明叙涯主动请缨与他联手算计兆花阴的时候, 前者还带着点不懂收敛的锋芒。做蜕凡修士的时候,明叙涯确实是很疯、很难缠、很让人害怕的对手,但对于问元修士来说,那时的他还太稚嫩。 那时苏世允可以确定兆花阴就是明叙涯的心魔、是他竭尽全力挣脱的枷锁。苏世允善用了这一点。 兆花阴也许也看得出来, 也许她也确定,但她太傲慢、太自大,太相信自己的实力和手段, 也太相信人性。 “不过,我另有师妹。”明叙涯话锋一转,“说起同门,我只认那一个。” “哦,我似乎听过。”苏世允微感诧异,明叙涯是真的变了,竟会提及昔日师承渊源,谈笑自若,曾经那股隐约的疯样,竟一点也不剩了。他故作不经意,“就是兆花阴的另一个弟子,与你似乎是青梅竹马?” 明叙涯坦然回望,“不错。” 苏世允难以从他这态度中窥出一星半点异样,唯窥见一点嘲弄,“可惜了,你们师徒风采超拔,想必这位也不是俗类,若能晋升问元,只怕而今会更热闹。” 传闻也有些许传入苏世允耳中,明叙涯的这位师妹与他并不相同,在明叙涯叛师之举后,与他常有冲突。至于最后,兆花阴的另一个弟子究竟是死于明叙涯之手,还是寿终而陨,那就不得而知了。 苏世允更倾向于是明叙涯动的手,像后者这种人,绝不会不懂什么叫斩草除根。 “问元之位上少了她,确实深为遗憾。”明叙涯微微一笑,“不过,道友说这陆照旋的话,却不尽然对。” “怎么说?”苏世允洗耳恭听。 “何须去寻,这些命中纠葛之人不已自送上门了吗?” “你是说魏临崖与陈凌澈?”苏世允微感诧异,他微微沉吟,“这两人……却是玄门修士。” “陆照旋虽转世于凤麟洲,却未弃元门,反是两者同修,你这做祖师的,想必再清楚不过。”明叙涯含笑,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她虽得了兆花阴的传承,可兆花阴当年也是一心修元的。” “玄元同修者,未必只有她一人,然而一路走到蜕凡的,却再无第二人。”苏世允淡淡道,“这样说来,她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我却是没法预测了。” “道友这就过谦了。”明叙涯随手敲了敲桌角,“从她升格那小世界、并入沧海岛,你莫非还看不出来吗?” 苏世允打量着明叙涯的神情,有些拿不定主意后者究竟是想强加些什么推论给自己,还是捉摸不定陆照旋的打算、想从他口中套出些信息。 “愿闻其详。”苏世允微微思忖。 “她固然是要走寻常人之路,也要走兆花阴之路,却还有第三路也要一并走。”明叙涯悠然道,“慎苍舟的路。” 苏世允不做声。 明叙涯说出结论,其实自己并未完全信这推论,只是说来试探苏世允反应,见试探不出什么,更不会再多言。 他只是悠然地想着,一人一路,难行二途,陆照旋面前有这么多条路,想必该挑花眼了。 师妹,你会走哪一条呢? *** 乱流中,魏临崖竭力欲挣,却几度功亏一篑,兜兜转转,始终未能回到凤麟洲。好在,他反复尝试,已愈发靠拢算定的虚空轨迹,再周旋片刻,就能归去了。 “魏道友似乎不太擅长虚空之道。” 他猛地回头,神识在这乱流中毫无意义,虽说连光华也常为之搅碎、令人视而不见,然而终究还是肉眼在此处更靠谱些。 然而四下无人。 他不可能产生幻觉。魏临崖想起陆照旋那诡异的手段、于虚空之道上的精擅,他沉声道,“陆道友既然来了,为何不愿现身一唔?” 无人作答。 奇异般的,魏临崖竟比先前更生冷静,似乎大敌在侧并不让他慌乱,反而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其实陆照旋说得没错,魏临崖于虚空之道上并无太多造诣,他之所以能于乱流中安然而出,是因为他精擅易数,能算吉凶、生死、因果,也能算虚空。魏临崖不仅精擅易数,还精擅稍加引导、从中获利 也正是因为他精擅易数、能算因果,魏临崖才会把主意打到陆照旋身上。 其实陆照旋本与魏临崖毫无关系,真正与之有关系的乃是魏存周,而魏临崖想要晋升蜕凡,须杀的另有旁人。 说来也是机缘凑巧,人皆道玄元之战前,十洲五岛不相通,然而魏临崖乃是凤麟洲上三宗参合派的蜕凡真君,早自宗门传承典籍中窥见往事,而以他在参合派的地位,也足以得知许多隐秘。 早在凤麟洲与流洲方通之时,魏临崖便已与流洲隐有联系。 也正是因与流洲的隐秘联系,令他窥见有元门大能将转世凤麟洲。 对于魏临崖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十洲五岛互不相通,三万年方有一次交汇,这对于高高在上的问元大能来说,似乎只是漫长修行中的固定周期、世事交替的寻常规律,然而对于问元以下的所有人来说,这是世上最残忍的东西——时光。 蜕凡修士寿元仅有一万载,而若想更进一步,须得斩杀三个对立道途的同境界修士,可放眼凤麟洲,哪有一个元门蜕凡修士?更不要提,还必须是命中有纠葛的元门蜕凡。 十洲五岛三万载方交汇,对于某些蜕凡修士来说,穷其一生也等不到一次晋升的机会。死于道途并不可怕、追求大道的危险也不会令人惊退,然而当对手是岁月时,这一切便显得分外无力。 魏临崖算是幸运的,他的人生中,能经历玄元之战,有机会寻到对手、更进一步。 然而,这条路仍然窄得令人绝望。 玄元之战说来算长,能有多久? 长不过千年,短或许不到五百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需要寻到那三个对手,再一一击杀,最后再去寻太素白莲载道,这如何够? 问元道君高高在上,又究竟是何等艰难方能一步步恰到好处、不紧不慢德地登上棋盘? 魏临崖不敢保证自己能在玄元之战中晋升,然而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次不容他选择,也不容他拒绝的机会。 这时,这位转世重修的元门大能便成了魏临崖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知道这位大能究竟是什么修为,但一来他得知消息的渠道在蜕凡境界,二来,此人能转世重修于凤麟洲,想必生前应已至蜕凡。 这也许是凤麟洲两万多年来唯一一个有望蜕凡的元门修士,也是魏临崖晋升问元这条重重艰难的道路上一个不容有失的机会。 倘若他能在玄元之战前先行击杀一个对手,那么修为便会更上一层楼,待十洲五岛交汇后再去寻其他两名对手,便更胜券在握,也节省了太多时间,魏临崖晋升问元的可能性,也就大了很多。 在这般大的诱惑下,涉手天命与因果的代价,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为了找到这位转世重修的大能,魏临崖颇废了一番心力,他多方推测,算定了其可能转世降生的几处方位,发现这几处俱不在参合派辖下,贸然出手兴许会惊动令两上宗,到时他这算计便未必能如愿。 为此,魏临崖干脆插手俗世,搅乱无数凡人因果,甚至操纵凡世数国发展与走势,耗时数百载,终于亲手造就了一个更适合、也最有可能为那位转世大能所降生的环境。 至于是否会有无数凡人因他而颠沛流离,是否会有无数可能修行而因他早夭、错失机缘者,魏临崖全不在乎。他能感受到因此而来的无数因果,然而这些因果加起来也没有掩盖天机、令本非他命中牵缠的修士成为对手以证问元来得重。 他已放手一搏,又何惧更多凶险? 不负他这番苦心,那位转世重修的大能最终降生于他为之准备了数百载的家世中。 而更令人惊喜的是,这位转世的大能竟与魏临崖的某位后裔子孙乃是命中牵缠、互有因果,这便令魏临崖遮蔽天机、篡改因果的难度更小了一些。 他本以为已算计好一切,一切尽在彀中。 偏偏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机关算尽一场空。 第80章 遁出乱流,兴师问罪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要说魏临崖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越是敢对因果与天命涉手者, 反越比常人更敬畏它们的力量。魏临崖掩盖天机、擅改因果时,便早已料到失手之时。 只是他未料到, 这失败来得如此匆忙。 明明陆照旋转世于他布置下,明明她已被接入魏家,明明无论陆照旋是否能开启宿慧,她都难脱离魏家, 更难摆脱他算计。自陆照旋转世以来,魏临崖处处小心,严加关注, 从未有过大意。 然而百密一疏, 他这百般算计终究被人窥破痕迹,而陆照旋也在这阴差阳错中伺机脱逃。 魏临崖不是无法接受功亏一篑,他所难以接受的是莫名其妙、非战之罪的失败。 当时陆照旋尚未踏上仙途,宿慧也未开启,却阴差阳错, 凭大气运、大根底,一路有惊无险, 跨越千万里,从参合派一路到了洞冥派。魏临崖不知道赵雪鸿是否别有打算,竟愿意将其收入门下,而不顾玄元道统之别。 魏临崖难以相信, 也不得不相信,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巧合,而这样的巧合一旦发生, 就是命运。 其后的一切,便已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乱流一滞,魏临崖窥破一线生机,他甚至来不及惊喜,便急从中遁入,竟一举脱离乱流,自虚空步入凤麟洲! 虚空中,陆照旋的身形渐渐自虚空中显露,她露出些许诧异之色。 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巧的事,她从寻见魏临崖到出声试探,中间不过几个呼吸,尚未动手,他竟寻见生机、从乱流中逃出去了。 陆照旋轻笑一声,觉得十分有趣。 想必魏临崖此时十分庆幸生死之间命运垂怜,待他逃出这乱流,便能一举回到凤麟洲,急回参合派,那时,陆照旋的杀意再强、杀心再重,也没法在参合派动手击杀一位蜕凡真君。 而因为三上宗之间隐隐的竞争关系,陆照旋这洞冥派出身反倒更成了拖累,且不管她的理由正当不正当,参合派自然要先护着自家蜕凡真君,便是毫无道理,也还有一句情理可以拿出来说事。 当然,也不是说参合派护着魏临崖,陆照旋这亏就白吃了,她背靠洞冥派,自有宗门为他出头,更不必提魏临崖勾结的是元门修士,影响十分恶劣,参合派必然要给个说法。 不过,到了那个地步,陆照旋能得到参合派极慷慨的补偿以赔罪,魏临崖也确实会被参合派责罚,但想要后者的命,那便万万没有可能了。 无论是谁,遇上这样的情况,纵再是不甘心,也只能认栽。谁叫魏临崖就是运气好呢?仔细算来,陆照旋能从天罗地网、杀阵埋伏、虚空乱流重逃出生天,不也是运气好吗? 命运垂怜过她,此时也垂怜她的对手,这很公平。 但陆照旋不是任何其他人。 命运的垂怜她坦然接受,仇敌的命运,她也不会善罢甘休。莫说魏临崖只是逃回了凤麟洲、逃回了参合派,就算他逃到了苏世允面前欲求庇佑,陆照旋也会赶在他开口前先把他杀了。 *** 参合派,水泽万里,江河争汇。 “魏师兄来寻愚弟,可有什么事吗?”魏临崖回了参合派,直寻掌教而去,引得后者微感惊诧,要知道,虽说大家同为蜕凡真君,但魏临崖出身参合派三大世家,隐约又有些超然,平常说不上摆谱,也称得上自矜身份,很少主动来找他。 无事不登三宝殿,参合派掌教心中隐隐有数。 “掌教……”魏临崖一张口,还未说事,便听得天外一阵炸雷般的轰鸣,有人厉声怒斥,“何人擅闯我参合派?” 天外清音泠泠,并不如何洪亮刺耳,却清晰分明,参合派的阵法仿佛在这声音下仿若无物一般,云天之下,尽能听闻她的答话。 “洞冥派,陆照旋。” 人的名树的影,这名声太过响亮,以至于即使正主多年不曾现身,也已成为凤麟洲上下皆知的蜕凡真君表率。那质问者的声音都低了些,客气了许多。 “原是洞冥派陆真君,不知道友攻击我参合派护宗阵法所为何事?” “这便要问问魏临崖真君了,他勾结元门修士,暗下杀阵埋伏,欲置我于死地,且不提他究竟是否背叛玄门,只说这杀身之仇,我来寻他报仇,似乎不过分吧?” 参合派掌教同魏临崖虽未出门,却在屋里听得无比分明,一如参合派所有人一般。 陆照旋这一手颇为巧妙,可谓大手笔大气魄,她将声音透过虚空,分散成数个渠道分别传出,不为参合派护宗阵法所滤去。 而参合派蜕凡真君虽能瞧出她究竟是何把戏,却只能干瞪眼看着,他们纵能毁去一两处渠道,也没法尽数毁去。想来个“蜕凡之事蜕凡之间解决”算是泡汤。 若陆照旋言语间气势汹汹,一副兴师问罪、专门来参合派找茬的模样,那也就罢了。 偏偏她手段激烈,能做出当场攻击人家护宗阵法这种全然把参合派颜面放在脚底下踩的嚣张事,言语却客客气气,丝毫没有提半句“参合派”,甚至令人听了还有点愧疚,觉得委屈她了。 参合派掌教与魏临崖默默听着,齐齐便是一叹。 若陆照旋一口一个“你们参合派”,立时便会引起参合派上下的敌对情绪,无论他们是否认得魏临崖,但大家系出同门却是不假的。如此,这事情便简单得多。 然而陆照旋不仅只字不提参合派,反倒还搬出魏临崖与元门勾结,叫人听了,觉得自己与她才是一个阵营的。 陆照旋究竟怎么想,无论是参合派掌教还是魏临崖都不在乎,重要的是这件事给参合派声誉带来的影响。她这样一提,连参合派自家弟子都觉得需要把这事了解个清楚,对参合派权威的影响并非等闲。 其实魏临崖吃瘪,参合派掌教倒很乐见,若此事未牵扯宗门,魏临崖就算是死在外头,也反而是好事。 “魏师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偏偏魏临崖不争气,没能伏杀成功,却偏有顺利讨回来的本事和运道,他只得插手。 “伏杀是真,与元门修士联手也是真,但背叛玄门却是绝对没有。”此时还要仰仗宗门庇佑,魏临崖心知那糊弄的话就不必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与我一道伏杀陆照旋的,除了两个元门修士以外,还有他们洞冥派的陈凌澈!” “是陈凌澈主动来请我一道伏杀陆照旋的。他欲夺那天权殿主之位,却奈何陆照旋不得,便心生杀意,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与陆照旋有些嫌隙,便来请我一道对付她。” 魏临崖十分知道如何利用说不了话的死人,“直到去了伏杀之地,见了另两人,我方知是与元门修士联手,虽觉十分不妥,但陈凌澈与我保证,一旦击杀陆照旋,便立刻倒戈相向那两名元门修士,为我玄门除害。我这才应下。” 参合派掌教自然知道魏临崖绝无言语间那般清白,而后者也没指望前者能信,然而理由已经给出,能糊弄过普通人便够了。 “魏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参合派掌教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他们洞冥派自家的矛盾,我们参合派却是不该插手。无论如何,你伏杀人家,却反被追上门来,咱们已不占理。若失寻常人,打死不认也就罢了,偏她背靠着洞冥派,不能得罪死……” “我一时糊涂,连累宗门,请掌教责罚。”魏临崖自然知道这言下之意,眼下正是他需要求人的时候,不低头不行。 “且先去见了那陆照旋再说,无论怎么赔罪,宗门总要护着自家弟子的。”参合派掌教见好就收。大敌在侧,不是清算的好时机。 两人倏忽上了九天,隔着阵法与陆照旋遥遥相对。 “陆道友,久仰大名。”参合派掌教拱手而笑。明明是被人逼到家门口了,他却客气得仿佛人家是来做客的。 陆照旋想,仅从这一点来看,这人便与赵雪鸿截然不同,后者莫看气质温婉,实则手段刚烈霸道,容不得他人当面撒野。 也正因如此,当初魏临崖去洞冥派讨要陆照旋时,毕恭毕敬、隐约有低眉之意,被赵雪鸿断然拒绝,也不敢纠缠。 参合派这位掌教嘛……性子便略显软和了些,许是参合派内世家独大,权威远不如赵雪鸿独断之故。 陆照旋朝此人微微欠身,礼数周全,言语比他更客气,“久仰真君手段超拔,且公正不阿,在下虽远在洞冥派,也深为敬慕。愿请真君为我作主。” 她这话实在有些过于放低身段,明明两人修为相若,却在参合派掌教摆出下对上的姿态,堪比当初魏临崖“求见”赵雪鸿。 然而她言语间,却将参合派掌教抬得过高了些,一句“公正不阿”,倒挤兑得人不得不更生谨慎。 参合派掌教心中有数,有些事情可以否认,有些事情却是不可推卸的。他能为魏临崖美化粉饰,却不能颠倒黑白,否则便是在这大敌当前与洞冥派交恶,哪怕是放到苏道君面前,也绝不占理。 更何况……赵雪鸿难缠远胜旁人。 “道友,这事确实是魏师兄做得不对,参合派愿赔罪。但大敌当前……” 他还没说完,陆照旋便已断然,“既然真君也觉得此人留不得,在下便献丑了。” 作者有话要说:糟糕,我怀疑剩余章节数不减反增……明天必须加更 第81章 水墨卷舒,山河失色 她话音未落, 周天便好似乍开乾坤一般,狂风自冥冥处倒卷而来,刹那间众人耳中便尽是轰隆隆的巨响。 那巨响之烈, 令人竟不自觉生出些幻觉,错以为漫天风沙尘土卷来, 摧折万物,将整个参合派尽化为废墟。 在这轰鸣与错觉中,便听见参合派掌教勃然大怒,“陆照旋, 你耍威风耍到参合派来了!” 他这一声厉斥,便好似黄钟大吕,令这长天之下、时刻关注着上方情况的无数参合派小弟子自那幻觉中脱离出来, 抬眼望, 满天寂寂,天光明媚,又何处有那狂风满眼、万物摧折之景? 然而那呼啸骇人的幻觉一消失,他们便发觉这幻觉下所掩盖的真实情景,竟比幻觉还似幻觉, 比幻觉还令人目眩神迷、头晕眼花。 他们不过看了一眼,便好似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般, 双目刺痛,化丹以下,甚至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些小修士误以为自己双目因此失明, 惊慌失措下,自然少不了许多骚乱,一时之间, 天上一片乱糟糟,地上比天上更加哄闹。 “莫要惊慌,有本宗阵法相护持,再是厉害的手段,也没法真正伤害到你们,闹什么,还不分散离去?真君的热闹,也是你们看得的吗?”尚未出手的蜕凡真君不由厉声喝斥。 其实他这话也是半真半假。 真的是,参合派的大阵若当真如此不堪,叫人一下子便攻破、法术表现便能将无数小弟子尽皆刺瞎,那他们何敢居三上宗之位?也不必再混了,拱手让其余两派居上吧。 假的却是,参合派护宗大阵虽十分厉害,却也是蜕凡这一级数的,是为拦住蜕凡修士而设,却不代表能拦住所有蜕凡修士。 这陆照旋声名鹊起过于突兀,魏临崖这等修为不凡、家世卓越的修士,设下埋伏也未能取她性命,反被她撵着跑,不得不回宗门寻求庇佑,而她竟当真敢对着参合派护宗大阵一试神通,其人究竟有几分手段便可见一斑了。 总而言之,他们参合派这护宗大阵究竟顶不顶得住,还是两说呢。 不过,蜕凡修士心里的弯弯绕绕,常人却是不知的。 这言语既出,不少小修士便立时静了下来,纷纷散去。倒也不是为了这护宗大阵绝对安全的保证,纯粹是被他最后一句话给吓怕了。 虽说论起系出同门来,这些小修士少不得还要算作顶上那数位蜕凡真君的徒子徒孙,然而在蜕凡修士面前,这些杀了一茬还有一茬的小修士,又有什么好珍惜的? 不说这些真君打不过一个同阶修士这种灭自家威风的话,只说他们打生打死,下面小的看热闹,真君一个不悦,一挥手打死一大片,又去找谁哭理去? 待下方小修士一哄而散,跑得七七八八了,那青空之上、罡云之中,便已是灵光陆离,诡秘莫测了。 真要说起来,其实这世上有个不变的理,上门找茬的远比被找上门的肆无忌惮。 陆照旋目的明确,完全是为了击杀魏临崖而来,无论多少艰难险阻、多少同境界修士阻拦、面前的究竟是不是什么一洲鼎盛之宗。她不在乎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会不会顺带造成什么别的影响,会不会伤到阻拦她的其他蜕凡修士以至于结仇。 倘若他们安心退去,陆照旋自然不会追着他们动手,然而有人拦她报仇杀人,也就别怪她手下不留情。 而落在参合派众人这厢,事情便远没有这么简单了。 一来,不知道这陆照旋究竟是什么来头,分明晋升蜕凡也没多少时日,竟好似隐隐比众人修为都要高,他们再如何尽力,也没法制服她。 二来,便是顾及洞冥派,或者说,顾忌高高在上的问元道君苏世允了。 玄元之战在即,大敌当前,参合派出了魏临崖勾结元门修士暗算玄门同道的事也就罢了,苦主找上门,参合派若齐齐动手将人打杀了,那委实也太过分了些。洞冥派那能不能善罢甘休且不提,道君那里提起,绝对没有他们好果子吃。 三来,参合派内也有争斗,魏临崖活着,总有人被他挡路,此时他若死了,合情合理,上哪再找个能媲美的好机会? 故而,无论是寻常眼力不够的修士眼中看到的表象,还是眼光毒辣的旁观者透过层层帷幕看到的真相,都远非利于参合派众人的局面。 参合派掌教在那顶上罡云中,算来,对这局面的焦躁,他能排第二。魏临崖是死是活其实也并无大碍,但参合派数蜕凡真君齐齐出手,最终还是叫陆照旋一个人取了人性命去,这传出去未免太伤脸面。 “陆道友,这件事说来是魏师兄罪有应得,但你这样相逼,是否有些过于置大局于不顾了?” “这伤口既溃,剔了去大家便都好。”对方姿态很低,陆照旋却寸步不让,反倒搬出自家靠山来,“待我杀了魏临崖这元门叛徒,道友只管去找我家掌教,大家一道去苏道君面前评评理便是。” 她这有恃无恐的姿态,似乎对于把事情闹到问元道君面前毫无所谓,参合派掌教一噎,深觉她十分难缠,百般权衡,干脆道,“看来道友是想看看我们几个老家伙的手段,玄元之战在即,是该试试手段。” 他说到此处,却是不再顾忌,警告陆照旋再动手便要杀人的意思。 陆照旋勾唇淡淡笑了一笑,却未作答。 而她的剑光已为她说明了一切。 那参合派掌教将手一伸,竟似凭空取出一支笔来。 毫管四寸,符纹流转,灵光莹然。 那笔方落他手中,其余蜕凡修士便俱是一怔,朝陆照旋望了一眼,再望望魏临崖,眼底不知究竟是何神色。 “这支毫管名为岁寒,是我参合派镇宗之宝,由苏祖师所赐,已有万余年不曾见世,今日道友前来一探我参合派手段,不可怠慢,便请道友一试。”参合派掌教执笔沉声,“陆道友,请了。” 连镇宗之宝也给请了出来,可见参合派掌教是对她动了杀心。 陆照旋长笑一声,“真君果然看得起我。” 那参合派掌教既已请出至宝,提点一句便是全了大宗门气度,哪还会等她准备好?当下便一挥手,提笔落下! 那毫管不过四寸,纤毫雪白,在这一挥之下,甚至根根颤颤,显得格外脆弱。 然而毫管这一落,便好似满目山河一改,天地震荡,一瞬间,万般改色。 在场没有哪个修为低于蜕凡,无论是何等令人目眩神迷的场景,都不该迷惑他们的眼睛,他们理应透过表象,看见最真实的世界。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观察,眼前都不会改变,因为眼前的一切,就是真实。 参合派临水泽之上,万顷烟波,远山叠翠,此时却好似一幅画卷,被谁拿笔随意乱涂,抖落无数水墨。这满目画卷上,尽是五颜六色,浓淡各宜,似于宣纸上层层晕染开,最终绘成一张淋漓图卷,安然抖落。 在这水墨图卷中,那万紫千红齐齐涌动,朝一处汇去。 水墨所汇之处,陆照旋神色淡淡。 仿佛世界黯然失色,满眼望去,尽是空落,唯有她是一点明媚。 “果然至宝。”她轻轻喟叹了一声,却在那水墨交汇时,蓦地消失了。 她的消失太过无声无息,就仿佛本来便不存在于那里。她没有遁入虚空,没有闪避远去,也没有隐匿身形。 她就只是……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那万千水墨在一处交汇,却忽地一阵翻转扭曲,最后猛然一卷,竟似一汪春水,尽被收摄了去。 原地微微一抖,凭空跳出一卷轴,缓缓展开,浮世万千。 有陌生的美艳女子在那万千山水中盈盈而望,一欠身,那无数水墨便自卷轴中尽数涌出,朝参合派众人涌去。 那水墨看似明媚鲜妍,无比精美,一旦从那卷轴中涌出,竟隐约带着煞气与死气,似要将一切都化为虚无。 参合派众人一惊,忙去拦那水墨色彩,后者却好似对重重阻截视若无物一般,如水越过丝网,转瞬间便将众人尽数吞入其中。 众人竭力挣扎。 初一开始,觉那仿佛乾坤倒临,然而一番挣扎后,却又觉一切仿佛纸糊的一般,全是吓唬人。 那水墨褪去,天地重回原状,陆照旋安然站在原地,手中一卷画轴,默默收起,朝众人淡淡颔首,“告辞。” 她这态度转变有些过于突兀,以至于参合派众人甚至未能反应过来,便见她忽地一招手,凭空摄来一个大活人,定睛一看,竟是他们参合派年轻弟子第一人、曾经的七政之首魏存周! “我把你找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我想杀的人,没有杀不成的。”陆照旋朝他微微一笑,消失在云岚之中。 “魏师兄!”她这话引得众人齐齐去看,却见魏临崖神情自若,身形却好似云烟一般,渐渐在天风中消弭,不一时,竟好似方才那万千水墨一般,黯然褪去。 参合派掌教眼瞳微微一缩,再一细思,不觉心底微凉。 “掌教,她这分明不将我们参合派、玄门一心放在眼里!”魏临崖人都死了,这时倒来装模作样。 “这事涉及两宗关系,与我玄门大势相关,须交付道君定夺。”参合派掌教垂眸,淡淡道。 而魏存周还静伫这本不属于他的局中——她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道个歉,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加更得鸽了,明天我一定尽量补上! 第82章 传闻漫天,阎君来访 陆照旋的话, 确实别有意味,但却并非说给魏存周听的。 她的晋升途径与旁人不同,这应早已为这些问元道君所知, 只是不知她究竟不同到什么地步罢了。陆照旋真真假假,任他们去揣测, 杀了魏临崖,却不杀尚未蜕凡的魏存周,便大有任他们想破脑wedfrtyukk;袋的意思。 也许她的晋升与旁人并无不同,都是要杀三个命中牵缠的蜕凡修士方能更进一步, 所以留着魏存周的命,等他蜕凡。也许她的晋升与旁人全然不同,无需杀三人成道, 所以仅仅取了魏临崖的性命, 而放了魏存周一码。 甚至于,也许魏临崖的算计成功了,真的将魏存周身上因果转嫁自身,故而陆照旋杀了她,便能更进一步, 故而魏存周的性命对她来说再不重要。 这真真假假,魏存周全然不解, 而前来向他问话的参合派众蜕凡真君只隐隐有些猜测,传入苏世允甚至明叙涯耳中,却全然成了一种堪称挑衅的张扬。 她知道他们的观察与揣度,而且不惮于让他们得知她的了然。 苏世允将茶壶微微一抬, 发觉对面人正紧紧地握着茶盏,目光沉沉。他不动声色,将那茶盏满上, “怎么?” “没什么。”明叙涯垂眸,淡淡道。 她的反应……和他想的不一样。 *** 这天下正值乱世,谣言、传闻满天飞,方今最不缺的便是热闹,然而饶是如此,洞冥派陆照旋真君一人一剑打上参合派,当众击杀一名蜕凡真君之事,也从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整个凤麟洲,乃至于小半个十洲五岛最引人关注的传闻。 质疑者纷纷,“那可是参合派啊,陆真君虽然神通广大,也没法一个人在那撒野吧?” 但往往事实比想象更荒诞,能引起无数人的阵阵惊呼。太多人并不关心前因后果,只需要知道陆照旋有这个本事在参合派击杀蜕凡真君就够了。 不过,这闹剧的起因也确实在这沸沸扬扬中被人拼出一棱半角。 “这么说来,是那位魏临崖真君勾结元门,想要暗算陆真君,从而害我玄门在大战中失利?” “我听说那个魏临崖是元门从小培养、安插在咱们玄门的奸细,他想暗算陆真君就是因为后者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想要灭口!” “参合派竟这般窝囊,叫元门安进奸细、一路走到蜕凡不说,竟手段也不够,数个蜕凡真君也没法拦住陆真君杀人。” 传闻一放出去,一句话能变成一百句,小猫能描摹成老虎,山鸡能添补成凤凰,只是想杀人的魏临崖能变成深藏不露的元门卧底,从头到尾没掺和谋划的参合派能变成玄门之耻。 而这一切传闻的中心,则施施然全身而退,悠悠回了洞冥派,领下天权殿主之位,然后往西海而去,再不问世,一闭关就是两百年,不管这世事纷扰越演越烈。 西海也终成为这纷扰不休的大争之世中,唯一的世外桃源。 虽然,桃源易碎。 *** “真君,有位谢真君请见。”敖信瑜迤逦而来。 “来了就进来,你我之间,还需要通报吗?”陆照旋听她通报,却是眼皮子也未抬一下,自顾自逗弄花草,淡淡说道。 这话并不是说给敖信瑜听的。 “登门求见,自然得守礼数,否则一个不如人意,被主人赶了出去怎么办?”她话音方落,便有温柔笑语在庭中响起,缓缓走过长廊,步入堂前。 “担心被我赶出去,看来你是来者不善。”陆照旋终于抬起头,望向堂前人,“是什么风令你离了鬼府,竟亲自来寻我?不怕明叙涯追究吗?” “倘他不许你我见面,数百年前就该不许,哪等得到今日?”谢镜怜在她对面坐下,和声道,“阿陆,是我要来寻你。” 谢镜怜但凡离开鬼府,实力便会大打折扣,她终究不是阳世之人,不属于此处,除非晋升问元,否则无法完全摆脱阴阳之分。 而陆照旋知道她为什么来。 “如果是为了太素白莲的事,其实本无需你亲自来找我。” “是为了太素白莲。”谢镜怜柔声道,“但我不是来催你,是想同你一道去。” 陆照旋一怔。 这数百年中,她与谢镜怜有过两次联系,俱是通过鬼府一别时后者留给她的气息牵引。 第一次是陆照旋方出沧海岛时,她告知谢镜怜沧海岛并无太素白莲。 第二次,便是与陈凌澈争天权殿主、在十洲五岛游荡的数百年中,她曾去过生洲,也并未寻见太素白莲的踪迹,如实告知。 算来,那太素白莲可能在的最后一处扶桑,若真有此宝,也是问世之时了。 “如何至此?”谢镜怜不便出鬼府,一向都是陆照旋去寻,如今却似沉不住气,不顾阴阳之隔跑来凤麟洲,难免令人惊异。 “如今玄元之争愈演愈烈,十洲五岛难得安生,只怕早晚要祸及鬼府,倒不如同你一道,且寻了太素白莲,手中握有些筹码,总比干看着好。”谢镜怜轻叹一声,话锋却忽地一转,“我来寻你,一是为此,二来,却另有因由。” 陆照旋静静地望着她。 “阿陆,你是不是做了些什么大事,令明叙涯对你另眼相看?”谢镜怜微微蹙眉,显得十分不解,“其实我会离开鬼府,是他唤我过去,以言语暗示我来寻你,一道去寻太素白莲。” 这话至少流露出两个事实,明叙涯知道她们私下里在寻太素白莲、明叙涯知道她们要去何处寻太素白莲。 这两个事实罗列在一起,当初陆照旋方凝婴时,与谢镜怜在鬼府的筹谋便已全然像个笑话。 但陆照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阿陆?”虽然在谢镜怜的认知中,明叙涯神通广大、算计极深远,她的这些计划为其所知也是正常的事情,但真正被点破,当时还是有些微的慌乱。此时她见陆照旋神色淡淡,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微感诧异。 陆照旋当然不会为此感到诧异。 就连她的无数次转世、前尘的远去、灵性的消泯都全是明叙涯的算计,这些又有什么值得诧异的? 她隐有揣测,也许从裴梓丰上鬼府见谢镜怜、送上鬼世夜游图、透露太素白莲、问元隐秘开始,到谢镜怜将鬼世夜游图给她、请她去寻太素白莲、她去沧海岛得太清剑典,没有哪一步是超出明叙涯计划的。 这盘棋下到图穷匕见,棋手也不惮于令棋子知道棋局了。 明叙涯这是在试探她的道途究竟与旁人不同到何种程度,是否还需要太素白莲作为道器寄托大道。 当然,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明叙涯都一定会让她晋升问元的。甚至于,如果她需要太素白莲,这便是明叙涯一手提供了消息、一手还送来了帮手。 “既然如此,咱们一道去扶桑便是了。”陆照旋微微一笑,“还要感谢明道君为我请来你这样的帮手。” 谢镜怜对她的反应茫然不解,虽定性十足,也终忍不住道,“他这样,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就要看你究竟想做什么了。”陆照旋淡淡道,“你拿太素白莲想干什么,他就想干什么。” 谢镜怜一时失语,颇不敢相信,半晌才道,“我是想先为你留着,倘若你能晋升问元,自然最好,实在不行,便干脆交予年玖。明叙涯虽然神通广大,但元门三道君中,他却并非是最强的那个,对上聚窟洲那位年道君,也要稍稍避让。” “若非如此,当初那祖洲裴梓丰,也没可能摆脱明叙涯的算计、重回蜕凡。” 陆照旋对她最后一句话不置可否。 她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年玖是否插手,最终裴梓丰都会重回蜕凡。明叙涯花了大功夫算计此人,绝不是为了让他消泯灵性永远做个凡人的。 若无年玖插手,裴梓丰再多转轮几次,也会在明叙涯的算计下重归蜕凡,只不过,那时他于道途上处处受限,比陆照旋如今受到明叙涯的限制还要多。而在那种情况下,陆照旋与他在沧海岛便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但年玖插手了,明叙涯便顺水推舟,把裴梓丰从计划中划去,令鬼世夜游图、太素白莲消息轻易地落入陆照旋耳中,让裴梓丰成为陆照旋争得太清剑典的陪练。 “你对我实在寄予厚望。”陆照旋轻叹一声,“明道君也是实在抬爱。” “可我助你,是因为我信你的能力,与你关系亲厚,乐得见你高飞,还能带我一道摆脱明叙涯。他……又是为什么?”谢镜怜不解。 明叙涯是为什么? 难道是为了昔日同门情谊?是为了再次击败她以证明自己?还是为了证明他的道途和道心才是正确的? 都是,也都不是。 陆照旋想,虽然她十分鄙夷、厌恶甚至痛恨她这个师兄的一切行径,但还不至于如此贬低他、看轻他。 虽然他的路陆照旋不愿走,但他的心,确实一直在向前。 而她虽然为他百世算计,但其实在他心里也没有那么重,也许甚至只能算池鱼之殃。 明叙涯心心念念的,从来都只是兆花阴,从来都只是这个比他强、比他天才、永远正确的师尊。 他这诸多算计,是想令兆花阴飞升前的传承再现,一窥大秘,启迪自身。 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飞升。 “这很重要吗?”陆照旋想着,却微微一笑,反问道。 巧的是,她也是。 第83章 日出旸谷,拂于扶桑 “其实本无需你跑这么一趟。”陆照旋将话题带回来, “你本非阳世之人,在外行走多有不便,倒不如我自己去取了太素白莲来。” 她说到这里, 微微一笑,“反正明叙涯也不可能再变出个什么人来与我抢这太素白莲了。” 谢镜怜不如她知道得多, 便没有她这种笃定,微微蹙眉,想了半晌,“其实这太素白莲的消息, 并非只有我知道,当初,是祖洲那个裴梓丰莫名其妙上门送来的消息。他给了线索, 我去查证, 才隐约信他。倘若你去扶桑寻那太素白莲,多半会与他碰上。” 她说的这事陆照旋都已知道,更笃定裴梓丰不是问题。两人虽都不是情绪左右抉择的人,但抛开那似乱麻的往昔,只说利益, 裴梓丰也绝没有同她翻脸的理。 太素白莲确实是问元前的重要门槛,但也得裴梓丰用得上、能晋升问元才行。裴梓丰并不像陆照旋一般另辟蹊径, 走得是最寻常不过的路径,以后者堪堪蜕凡数百载的经历来说,尚未走到蜕凡的最后一步,便是得了太素白莲也用不上。 而他若得了太素白莲, 却也不像陆照旋这般有明叙涯层层铺垫,有形无形间已稳坐问元之位。他既然请动年玖出手摆脱困局、从而未得兆花阴的传承,对明叙涯来说便已是弃子。 一个弃子, 自然没有一路保上问元的道理。这时,问元之上便没必要再多一个人了。不光是明叙涯,其他蜕凡修士暗中也会有些阻挠。 倒不如先卖陆照旋一个好,助她得了太素白莲晋升问元,与明叙涯掐一个你死我活,就算没法击杀后者,也能有效牵制很长一段时间的精力,如此,便给裴梓丰以再行突破之机。 待裴梓丰需要太素白莲时,陆照旋已得了他人情,自然也要还回来,到时助他寻了太素白莲或是力保他登上道君之位,那他晋升问元便简单了许多。 两人在清虚境中,所见的前世情景相护绵缠,陆照旋知道裴梓丰的往事,裴梓丰也知道她的,故而必能看清这些。 “我已遇见过他。”陆照旋轻轻颔首,“不必忧心于此。” 她不欲多提,前尘已是前尘,没必要再说与旁人,若不是清虚境中机缘巧合碰上裴梓丰,叫后者也窥见她往事,陆照旋是打算让这些成为她与明叙涯两人心照不宣、不为外人道的隐秘。 “既然你已来了,我想请你去聚窟洲走一趟。”陆照旋正色道,“说来,你与年玖有所联系,还在我之前,可你们却未见过,实在不便。” 谢镜怜不明所以,“让我去……见年玖一面?” 若说有什么口信叫她去给年玖传递,那谢镜怜或还可以理解,也许是路途遥远、两人灵光相连容易被明叙涯所截之类的缘故,可让她去见年玖一面?这要求未免荒诞。 “我还未见过她,替我向她问好。”陆照旋似对她的茫然一无所觉,顾自道,“你且只管去,从聚窟洲回来后,也不必再来寻我,直接回鬼府便是,若明叙涯找你,也可以如实告诉他。至于太素白莲,倘若我未寻到,便会以灵光告知你,若寻得了,就不提了。” 谢镜怜犹自犹疑,打量她几眼,“好罢,既然你这么自信,我只管听你吩咐就是了,只是我人不机灵,倘若误了你的事,可别赖在我身上。” 她虽然这么说,言语却算是温柔足了,陆照旋如此莫名其妙的请托也愿意大费周章去做,对陆照旋的信任究竟多深已不言而喻。不过她究竟对此有些嗔怪,含笑道,“莫不是想将我支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她只是随口调侃,陆照旋却无端想起些什么,顿了一下,这才冷冷道,“你也不是人了。” 谢镜怜给她一噎,饶是以她这样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嗔怪般白了她一眼,“万里迢迢为你走一遭,就得你这一声怼,看来我是留不得了,赶紧跑了了事。” 陆照旋微微一笑,知她只是玩笑,送她离去后,于原地沉吟了许久,“我将离西海,这消息不必遮掩,不过倒也不必宣扬,就如往常那般便是。” 敖信瑜陪她送客,此时听了,宛然而笑,“真君只管放心便是,如今谁不知道咱们西海乃是久宁之地,便是外头再乱,也乱不到咱们头上来的。” 敖信瑜这话并非天真信口,而是这凤麟洲公认再真不过的事实。这玄元战起,十洲五岛早已乱成一锅粥,今日里那厢鸡飞狗跳,明日里又是这厢不得安宁,身在局中,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唯有西海,有陆照旋这一等一的蜕凡真君庇佑,她不出门惹事,麻烦上门却也不怕事,真身坐镇西海两百年,未曾踏出一步,但那来来往往的总有不开眼的上门寻衅,她便遣了第二元婴化身出窍,有时是当场斩杀,有时便是寻至天涯海角、任他来自十洲五岛何处,都要上门取了性命。 陆照旋从前在十洲五岛游荡数百年,已是声名显赫,如今她只以第二元婴化身出手,却仿佛更胜往昔,名声便又是一翻,最终西海便成为这世外桃源、人间净土,哪有人敢来招惹? 便是她如今离去,也还有洞冥派遥遥呼应,一时半会没人敢上门寻衅的。 陆照旋望了她一眼,淡淡道,“若我归来,你这称呼便可以改一改了。” 她说罢,便已顾自遁入虚空,唯余敖信瑜茫然不解,片刻后,知她言语间意味,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话。 真君她的意思是……待她归来,真君这称呼该改成道君么? 道君……那岂不是问元大能?真君她虽是大能转世,可转世至今也不过千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没有这么轻易的吧? 会不会是她理解错了? *** 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 陆照旋踏入扶桑之前,从未想过此处竟是无尽雪岭。 此前她虽四处游荡,但扶桑非问元传承之地,她便并未将这里当作目标,甚至为太素白莲避嫌,从未踏足。 雪岭绵延,直奔天际,一望皆白。 陆照旋来时,正值日落咸池,天色昏黑,满眼皑皑尽覆朱纱,更生绮丽。 她神识向外一探,未见有什么稀奇,正要收回,却与另一道隐秘的神识撞上,一触即分。 陆照旋一怔,便听有人轻笑,“陆道友,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知道这一章很短,我也不想(叹气) 但它就是卡了,我也没办法,唉 明天,明天我一定多更一千! 第84章 携手同游,并肩共赏 陆照旋偏身而望, 微微颔首,“别来无恙。” “竟又遇见陆道友,看来你我实在是十分有缘。”裴梓丰远远走来, 不过三两步已至近前,按理说, 已到了修士之间礼貌疏离的安全距离,然而他脚步未停,似对此全然无觉一般,仍举步而前。 他不停步, 陆照旋竟也未喝止,便任由他一路走来,直到两人间唯余几步之遥, 这才驻足。 当他走近了, 便能见他神态无比自然,恍如春风在拂,全无当初在清虚境时的复杂犹疑,就好似往事一如风过无痕。 这倒正符陆照旋的预计,若他再见她时, 还露出那副犹疑不决的神态来,她倒要忧心裴梓丰是不是故意作态迷惑她, 以图暗算了。 明明两人都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才会在扶桑相遇,他却故作不知,扯上缘份。陆照旋似笑非笑,“你也可以不来。你明知我要来, 偏偏在此出现,可见我们是命中注定的缘份。” “陆道友所言无差,你我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缘份。”裴梓丰凝视了她片刻, 淡淡道,“如是有缘,可愿同游?” “命定的缘份,想来便是我说不愿,也早晚要再遇上。”陆照旋慢条斯理,泰然而望,“终究是殊途同归,又何必麻烦?想来携手同游,也只会比独行更生趣味。”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裴梓丰的目光落在她眉眼间,久久道,“你该是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的那种人。” “我以为我这么说,你会更欢喜一点。”陆照旋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对同伴照顾有加,这不对吗?” 她笑容浅淡,神情温和,仿佛春雪半化未化。 明明是再温和不过的言语与笑靥,在她那张艳骨尤清的脸上却无端显出些极疏离的淡漠。她仿佛在调笑,却又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再亲昵的言语也没法将旁人凑近她的世界。 “我会为此欢喜?”裴梓丰反问道。他极平静,言语间甚至染不上一点波澜,似乎只是礼貌地询问一个与自己无关、与对方也无关的既定事实。 “我又不是你,我的好意奉上,你会不会心领,我也不知道啊。”陆照旋柔声说道。 似乎是厌倦了这样裹着甜言蜜语的试探,裴梓丰眉眼间染上一点倦色,但这倦意太浅,甚至好似从未存在过。他淡淡道,“旁人的,我不领,但既然是你,无论好意还是恶意,我怎么也要领。” 他言语缱绻,出口却更生一股比陆照旋还疏离的冷淡,好似只是在陈述什么既定而客观的事实。 而陆照旋所捕捉的也只是一个既定而客观的事实。 “那道友请吧。”这缱绻之语近乎情话,博来陆照旋微微一笑,仿佛过耳清风一般,什么也没留下。三言两语,便转入闲言,“说来我从未来过扶桑,未曾见过此处风光。” 裴梓丰与她并肩而行,凝视了她许久,似无奈,又似乎含笑,“雪岭绵亘,风光如素锦轻裹,确与他处不同。” 闲言散语断断续续,已过万山皑皑,银纱长卷。 陆照旋一面行过,一面将神识放出,不动声色扫寻,所过之处未见端倪,她也丝毫不急,似乎真是游山玩水、与友同游。 裴梓丰也任她四下游寻,既不引她方向,也不阻她进退,便好似一张嘴长在脸上全为了夸山水秀丽,夸风光独绝,夸万物可爱。 这人虽愿助她一臂之力取来太素白莲,却还要拿捏一二。 倘若是旁人,也许裴梓丰打定主意相助,便会好人做到底,直接将太素白莲消息和盘托出,博取对方最大的好感。如不干不脆、再三拿捏,便容易将恩做成仇,消磨这份人情,何苦来哉? 然而相助者偏偏是她…… “还请道友为我指点太素白莲下落。”将扶桑游过,未寻见端倪,陆照旋从善如流,态度无比诚恳。 她这态度变得倒是快,颇有点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派头,裴梓丰似笑非笑望了她几回也不见她神色稍有变化。他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似乎十分诧异,“道友的意思是,扶桑竟有太素白莲?” 有求于人,可不是该由他拿乔? “是我自视甚高,以为仅凭探寻便能窥出太素白莲踪迹,望道友大人有大量,莫计较我这奸猾小人,不吝赐教太素白莲踪迹。”陆照旋长叹一声,极尽诚恳。 言语极近恭谦,态度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故作姿态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信陆照旋心里不清楚,却总露出一副茫然无觉的样子打太极。 “道友这话就奇了,我甚至不知扶桑有太素白莲,又如何能告知你此宝究竟在何处?”陆照旋装傻,他便也装傻,陆照旋似明月清风,他便似春山晚雪,淡淡的,没有一点烟火气。 陆照旋嗔了他一眼,却未言语。 两人便静立雪岭寒光下,默默去看那无尽银装素裹。 这情景似曾相识,带着往昔特有的熟悉与恬然,在两人之间萦绕牵缠。 他们似乎才见过几面,却又似乎太过熟识,这疏离又亲昵的感觉横亘在其中,便令人生出一股犹疑而迷茫之感。 进一步,似乎万千阻碍便会纷纷而来,行路本就艰难,何必再生波澜? 可退一步……又仿佛难以甘心。 不如便将一切停留在此时、此刻,留三分余地,心照不宣。 陆照旋了解裴梓丰,了解他一定也是同她这般心境。他们都是注定为了求道而生的人,没有什么能在道途前稍生阻挠,一切困扰的、阻碍的,都会被亲手斩断。 留下三分余地,而不是尽数斩去,她已竭尽全力,再给不出更多了。 而裴梓丰此刻似乎想更进一步,她知道其实并非如此。倘若她真的顺着杆子爬,甚至顺着前世今生与曾经的纠葛牵缠,提出些在前世也许顺理成章的邀请,他反而要心生踌躇。 裴梓丰留下的余地比她要多,向她索取的便希冀与他留下的一样多。 但陆照旋给不了。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生洲,雪满千山,曾约定他年再同游赏雪吗?”无言的沉默中,陆照旋静静道。 裴梓丰偏首而望,没有答话。 “昔约今圆,故人不改,千山也大都相似。”陆照旋与他对视,坦然道,“我觉得,这已足令人快慰。” 裴梓丰沉默了良久,轻叹了一声,好似春风在她耳畔一拂而过,他淡淡道,“你既已接手山海境,可有密钥在手?” 陆照旋一怔。 当初进入山海境,是她借了盈潞岛的密钥,在她离开沧海岛时便已归还,她虽是山海境之主,手头却当真不曾有这密钥。 裴梓丰凝望她,不必她答话,似已知答案,垂眸轻轻笑了笑,似叹息、似欢喜,又好似无言的惆怅。他一摊手,掌中静静躺着一张素白面具,正是他进入山海境时所覆的那密钥。 他握着这素白面具,缓缓抬手。 陆照旋的目光随他掌中面具缓缓而起,任他伸手而来,最终落在她面前,轻轻一扣,将那素白面具覆在她面上。 面具已覆,裴梓丰的手却还停留在她颊畔,静静地,似乎凝伫于此。 而陆照旋只是抬眸。 目光牵缠时,一切都似乎恬然而静谧,唯有山风、落雪、天光相伴。 在满目清光下,裴梓丰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又好似没有,“戴上它,你会看见另一个世界。” 五指极浅淡地擦过她面颊,又好似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是少了一点(咳) ———— 和基友讨论感情线。 基友:我这也能算车吗?为什么锁我? 我:我就没这个担忧了,结局一献吻,原地开新文!骄傲.jpg 基友(沉默):(一种植物)不知道为何,你的男女主要是有车感觉就是亵渎。 我:这就是……拥有共同理想的革/命情谊啊! 第85章 万千道纹,重回故地 面具覆上面颊时, 世界变了模样。 就仿佛世界尽是无穷大道勾画而成的,她是画中人、书中人,看清了笔墨勾勒、文字激扬。 陆照旋惊诧莫名。 当初在山海境的时候, 她也是全程戴着这面具,然而当日眼中所见, 却似乎与寻常并无半分不同,怎么到了扶桑,就仿佛真正的钥匙,引领人走向另一个世界? 说来, 这可是山海境的“密钥”呢。 “这密钥是祖洲多年传承,是昔年我从旁人手中得来的。”裴梓丰等她探寻一番,这才缓缓道, “无论是当初在山海境, 还是在祖洲或其他任何地方,这面具戴在脸上都不会有任何不同。也唯有在扶桑,它才会展现截然不同的风景。” “这是你自己发觉的,还是另有来处?”陆照旋收回四下探视的目光,重又落回裴梓丰面上, 静静地注视。 “若说是传承,倒也没有太直白的指向。”裴梓丰淡淡笑了笑, “当年我得了这面具,虽觉有所不凡,但多方探查,一时也未寻见什么来历。是后来反复转世, 偶然窥见的因果,这才知道这本是慎苍舟留在祖洲的东西。” “怎么说?”陆照旋探询。 “当初兆祖师一朝开悟,飞升而去, 扔下一切烂摊子直接甩手走了,她的仇、她的情却还都是一笔烂账。慎苍舟得了她留下的传承,分成两份,一份留在祖洲,一份与自己的传承并在一起留在山海境,这你也是知道的。” “而慎苍舟留在祖洲的,除了鬼世夜游图和一些兆祖师的手札、真真假假的传言,还有这张面具,也就是山海境的密钥。” “真真假假的传言?”陆照旋挑眉。 裴梓丰就知道她一定会问这个,“关于太素白莲的消息,便是这些传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当初慎苍舟为了兆祖师转世重修、再修道途,特地又寻了一朵太素白莲来,谁知兆花阴竟另辟蹊径,没用上这宝物。太素白莲数万年难成,一旦成蕊,便是万世不谢,这也就是方今最易寻的那朵了。” 也可自此窥见问元究竟何等难成了。 蜕凡修士若未侥幸赶上十洲五岛三万年一次的交汇,则不成;若未能斩落三名同境界对立道途修士,则不成;若终生见不到太素白莲踪迹,则不成。 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任何一位问元道君都当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天道所钟、气运所垂之人。 “所以当初为了打动年玖出手,你还先回了祖洲寻这些传闻?” “这倒也不是。许多传闻,在转世前我便已清楚,只是当初终究雾里看花,朦胧不清,待心中有了数,一切便迎刃而解,联系在一起,也就清楚了。”裴梓丰洒然一笑,“好歹当初在祖洲,我也算是说得上话的。” 他这就过谦了,缘生宗祖师、硬生生将所有世家尽数打压,这岂是一句“说得上话”能形容的?其中手段、苦心,陆照旋在流洲有过经验,自然有分寸。 “慎苍舟这一番布置……其余问元修士便不知太素白莲下落?”陆照旋微微蹙眉。 一份密钥,连接两份机缘,实在不知该说慎苍舟是太过谨慎,还是疑心太重。 “或许明叙涯知道。”裴梓丰似含轻叹,但淡淡的,几乎是人听错了,“他这一番筹谋与布置,再怎么高估他的算计也不为过。也许他便是早已探出了太素白莲的下落,知道我手握这样的传承,故而才算计我。” “当然,”裴梓丰说到此处,微微一笑,补充道,“便是他不知道我掌握了太素白莲的下落,仅凭着祖洲与沧海岛之间的联系,也足够他出手了。” 他笑容洒然,实在看不出说的其实是算计他三千年反复转世、难以成道的仇人,倒好像这事与自己并无什么关系一般,风轻云淡,甚至还有闲心点评一二。 “我是来了扶桑,以这面具试了试,才确信此处才是太素白莲机缘所在。而戴着这张面具所看见的景象,也许就是问元大能眼中的世界。” 裴梓丰说到此处,朝陆照旋面上有意无意望了一眼,这一望之下,竟不由一愣。 素白面具下,她目光如璀。 他怔了怔,又不由垂眸微笑,轻声道,“如今,便请道友为我引路了。” 陆照旋从未想过,这世界还能如此清晰。 此刻,她眼中的世界是如此地分明,便好似她与天地、与众生、与大道如此相契,仿佛她已得道飞升,畅游世间……这是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带来的满足感。 “走吧。”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这面具,朝裴梓丰缓缓颔首。 虽然这样的感觉只是面具所带给她的、短暂而易逝的欢悦,但即使不属于自己、即使摘下面具就会消失,这恬然与满足也是这样真实、这样触手可及。 这仿佛偷来的满足,只会让她更向往这道途无尽。 裴梓丰的诚意已经足够,陆照旋更不会做什么手脚,她戴着这面具,顺着眼中的世界而寻,一面引着裴梓丰,不一时便从眼中无数轨迹中寻出端倪。 她朝裴梓丰招了招手,示意后者随她一道前行,然后顺着那轨迹一路而行,弯弯绕绕,数十步后,竟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扶桑竟也通世外洞天。”裴梓丰同她七拐八弯,竟真离了扶桑,进入一个他们之前反复探寻也未发觉端倪的世界,不由微诧。 而陆照旋的惊诧还要倍于他。 她扬首四望,最终略显不确定地道,“这似乎是……秭殊洞天?” 裴梓丰当初进入鬼府,便是通过秭殊洞天而去的,然而他只是将其当作一个通道,并未探寻——明叙涯眼皮子底下的地方,他若蹦跶多了,保不齐明叙涯一个心情不好、不给年玖面子,非得当场打死不听话的棋子。 而陆照旋与他不同。她两度进入秭殊洞天,第一次是来寻机缘的,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点宝贝来,第二次则是在此渡劫,天劫过后也曾在此寻过机缘,可谓是对这里相当熟悉。 此处乃是秭殊洞天较为深处,她并未来过,只是隐隐约约有些相似,便被她瞧了出。其实若真让她来个准信,陆照旋也不确定,只是莫名有所猜测。 当初谢无存遣赵咎同再入秭殊洞天时,除了要后者对付她,不正是要寻太清剑典吗? 虽说太清剑典并不在秭殊洞天,但与太素白莲都是兆花阴飞升后、慎苍舟安排的,后者既然有所安排,必然会放出消息,否则这传承由谁来继承,仇又由谁来报? 数万年里,传闻纷纷而变,这消息走了样,也是常有的事。 陆照旋有此猜测,便对此处是秭殊洞天这揣测先信了三分,与裴梓丰向外探寻而去,行过无数,便离了这洞天核心,一眼望去,尽是绮丽璀璨、如梦繁华。 这时,便是对秭殊洞天再不熟悉,裴梓丰也认出这是那进入洞天的两重难关中的莺声燕语了。 他略感诧异,微微挑了挑眉,“这太素白莲竟在秭殊洞天之中,这还真是……就在明叙涯的眼皮底下。” “我来秭殊洞天也有过两次了,对这里虽说不上了如指掌,也大体都有了解。”陆照旋微微蹙眉,“此处不像是有太素白莲这等至宝的样子。” 别的不说,倘若秭殊洞天真有太素白莲,那以谢镜怜的警觉和对摆脱明叙涯的动力,她一定早就发现,并一点不差地直接收走了,哪还需要陆照旋于数个洲岛之间奔波徘徊寻找? 进了秭殊洞天之后,陆照旋眼中的天地与在扶桑所见并无两样,然而一路走来,面前轨迹与道纹都无比正常,再难从中寻出什么踪迹来。 陆照旋倒也没将这面具摘下,且先带着,倘若能发现点端倪最好。 两人虽一边怀疑,一边却也将这秭殊洞天来来回回搜寻了个遍。 当初谢无存由于境界过高而无法进入秭殊洞天,陆照旋与裴梓丰却没这个烦恼。盖因这修为限制,并非是秭殊洞天本身带来的,而是秭殊洞天与流洲交汇之处的入口不够稳定所带来的。 他们二人并非自流洲入口进入秭殊洞天,自然也就无有这种麻烦,正如当初陆照旋渡天劫,谢镜怜为防动静过大,便带她来秭殊洞天渡劫一样。 虽说此处是尚未开化的洞天,堪称危机四伏,但以陆照旋与裴梓丰的实力与境界,便几乎没这等担忧了。倒是他们一路上遇见零星几个元婴期的小修士,不必他们动手,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二人行过,还遇见些被困秭殊洞天中多年,就想着拉人下水顶替自己的修士。 “莫去理他。”还未等那修士把话说完,陆照旋便已淡淡道,“千年前我初来秭殊洞天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那修士被她一噎,仍不死心,还要再说。 “当年想骗我下去做替死鬼,被我识破,如今故技重施,管他去死。” 裴梓丰竟觉有些失笑,随她一道板着脸,任由那修士狂呼乱叫,头也不回,转瞬消失。 寂静长空里,唯有那人绝望的大叫。 陆照旋并不将这插曲放在心上,她从不是以德报怨的人,对过客也毫不在意,与裴梓丰将整个秭殊洞天都看了一遍,竟未见异常。 “这倒是奇了。”她喃喃。 “我倒觉得毫无异常,正是面具为我们指出的路。”裴梓丰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见一本克系文,《不可名状的城镇》,感觉真心很好看,推一下! 第86章 重入故梦,道祖讲道 “你是说……”陆照旋微诧, 目光逡巡了一番,若有所悟,“莺声鹊语?” “不错。”裴梓丰缓缓颔首, “既然这秭殊洞天中并无线索,想必线索便在所见之外。” 莺声鹊语乃是三千世界中无边故梦碎片一一捕捉而成, 既是虚幻渺茫,也是由秭殊洞天所庇佑的一部分。 若太素白莲的下落真要着落在莺声鹊语的无边蜃景之中,那想要寻得踪迹,难度可就大了。以这莺声鹊语中蜃景无穷之数来看, 便是裴梓丰与陆照旋二人在此耗尽寿元,也难一一遍寻。 只从慎苍舟为人看,他并非这等为难人的, 也绝不会令一桩机缘落得全凭运气的地步, 只要掌握了关键,想要寻得他留下的机缘应是顺理成章的。 “也许并不需要我们一一去探寻。”陆照旋若有所思,“说来,我当初三度进入莺声鹊语,所进入的故梦, 竟无一不与你有关,便纵是你我因果牵缠, 也没有这么巧的道理。” 裴梓丰一怔,“你在这莺声鹊语中见到过我?” 便是关系再好的人,怕也难以忍受过往的某个片段为人窥伺,修仙之人尤甚, 然而陆照旋笃定裴梓丰绝不会因此而愠怒甚至大生警惕,“第一次是你转世后,第二次是你转世前, 第三次便是你将鬼世夜游图给谢镜怜的那次了。” 按裴梓丰所言,他既然也曾通过秭殊洞天进出鬼府,想必总也有两次入梦了。 陆照旋不知这莺声鹊语中故梦究竟是因果牵缠还是随意分配,以目光示意裴梓丰透露他当初在莺声鹊语中所见之景。 裴梓丰沉吟了片刻,“第一次进入莺声鹊语,我见了瀚海沉浮,似乎有人在水中随浪而行,人影模糊,我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第二次,我见到的是道宫巍峨,无数仙圣相聚一堂,似乎有什么盛宴。” 这两度故梦竟都令人毫无头绪,连理出个主角也是不能的。 “这样说来,与因果似乎也无甚关系。”陆照旋微微蹙眉。 “在你眼中,这无数故梦别无二致吗?”裴梓丰四下而望。 “与戴上这面具前,并无什么不同之处。”陆照旋随他一道向面前无边繁华绮丽望去,满眼是花团锦簇,繁盛下是杀机四伏。 两人苦思冥想,有过无数猜测,又都一一否决或是怀疑,觉其并不能十足准确,始终难以猜测慎苍舟究竟会将太素白莲藏在何处。 “既然实在猜不出下落,倒不如直接去寻。”裴梓丰叹道,“或是藏在与兆祖师有关的故梦中,又或是藏在与慎苍舟有关的故梦中,总之可以一试,纵便是寻遍了这莺声鹊语,我竟不信寻不见。” 他这话说得气魄,实则只是玩笑,然而陆照旋听了,却十足认真地思索了起来,许久,竟真点了点头,“你我当初进入故梦时,并无这面具相助,也许不知其中有什么端倪,如今我戴着面具一试,也许进入的故梦有些门道也说不准。” 问元大能究竟在想什么,她还真是猜不透。 陆照旋下了决定后,便不会再犹豫,当下便与裴梓丰一道上前,踏入那花团锦簇中。 令两人无比惊诧的是,待二人踏入,这无边繁华竟显出截然不同的情景,那万千锦绣竟好似被他们吸引了一般,无论远近,齐齐向二人涌来,片刻间便将两人团团围住。 光影交错、虚实分化间,陆照旋只来得及朝裴梓丰一伸手,正与他十指交握,便仿佛被拉进了无边美梦之中。 *** 霓裳曲罢天风起,吹散仙香满十洲。大千渺渺,自与红尘相异,寻道悠悠,最苦无人指点。 恰逢灵华道祖开坛,广传道法,这虚空浩渺、大千无尽,能来听道的便都赶来,汇于座下恭迎。满眼望去,无不是神通仙家、得道高人,却在此齐齐垂首。 而那万千簇拥中,是一道似隐、似显,乍一看清晰无比,细一看又觉朦胧不清的身影,垂首静坐,似乎已昏昏酣梦,周遭往来纷扰与其无关,然而无论旁人如何牵扯,却俱不敢稍稍搅扰。 这正是灵华道祖尊身。 时辰已至,道宫闭合,未至便是无缘,这已是大千诸天中既定的规矩。 那无论周遭熙攘始终垂首者,终于缓缓抬起头。 面容隐隐约约,于灵光中难辨分明,然而飘渺自如、道生灵随,已足以令任何人垂首恭听。 灵华道祖目光逡巡了一周,将面前众仙扫视后,缓缓道,“算来应有十万零八百人,如今却还差两个,却是时辰已至,不待了。” 他这一语出,座下群仙纷纷惊诧低语,道祖掐算,自不会有差,想来当真有两个命中该来听道却未至的。然而道宫已闭,灵华道祖似也无为其再开宫门之意,那这两人究竟如何前来听讲? 这大千诸天,奇人奇事数不胜数,群仙不过议论一番便罢,他人热闹岂如道祖讲道? 灵华道祖说不等那未来的二人,便是当真不等。他悠悠而呼,“难!难!难!道最玄,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三声“难”字,一声更比一声重,似黄钟大吕,直敲在群仙心头,几振聋发聩。 自幼家学传承的,想起往昔有典而难入门径;落胎凡俗的,想起为寻仙缘苦苦挣扎而不得;秉性灵慧的,想起误入歧途;天资驽钝的,想起苦学难成…… 一声长呼,引起万仙唏嘘,道宫上下,尽是长喟怅惘。 灵华道祖微微颔首,题引既出,正要详述,却是一顿,转头朝宫门望去,轻叹道,“逝者如斯夫——” 群仙不解,纷纷随之望去,却不见有什么奇异。 “原是两位来自故往的小友。”灵华道祖却蓦地微微一笑,收回目光,“人已来齐,却是正好。” 他言罢,便又垂首,仿佛周遭不成纷扰一般,唯有讲道之声不紧不慢,大道箴言,振聋发聩。 道祖开讲,字字珠玑,群仙忙去留神细听,不一时便个个喜笑颜开、手舞足蹈,却不是其定性不足,而是悟道深处情不自禁。 至于那开坛前的小插曲,便早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灵华道祖垂首一讲便是九九八十一天,其间群仙雀跃,所获颇多,甚至不乏在此晋升者,待道祖抬首止言时,方觉大梦初醒、恍如隔世,恨不能再请道祖讲上三年五载。 灵华道祖讲道既罢,却不散场,静静扫视了一周,目光定在宫门处,忽道,“情之生泯,何哉?” 群仙惊诧,重又望去,竟见宫门处有两道模糊身形渐渐显露,虽看不真切,却隐隐于约能听见答话。 一言“极于情而忘于情,情生情灭,不能稍阻我道”,一言“无情是我,多情亦是我”。 灵华道祖微微一笑,不予置评,又问道,“人之生灭,乐哉?” 那答“多情亦是我”的似有踌躇、并未作答,另一人沉吟许久,似有所决,轻声道,“所思所想,唯有大道。此中乐,已忘我。” 金声玉振,玉宇一清,群仙俱肃。 灵华道祖长笑,“既已开悟,早晚是我辈人。” 因歌而笑,“行处独携千岁鹤,归时自控五花虬。经多传注真成赘,道在希夷信莫求。” 化鹤而去,不见踪迹。 群仙拜服,却忽听得宫外传来一声相呼,“不属此世者,且去!” 宫门大开,群仙纷纷向外望去,却只见那宫门处两道模糊人影竭力回望,忽地消失了。 第87章 白莲入手,重回山海 那无边梦景刹那褪去, 留下的只有沉寂。 似有什么自她手边流去,陆照旋下意识地伸手一捞,置于面前, 五指间竟是一支半开芙蕖,微张微拢, 于她手中安然似眠。 这芙蕖似平平无奇,然而在她以灵气环绕试探时,却猛地绽开,道蕴缠绵, 反朝她氤氲而来,好似静水涟漪,漾漾清波。 这道纹过于明显, 以至于陆照旋甚至不需要多加验证, 便可以确认这就是太素白莲,问元载道之器。 她下意识地收拢了五指,心神微提,抬眸去看裴梓丰,却见后者目光在这晋升至宝上稍逡巡了一眼, 便似毫不在意般挪开,正与她目光相对, 竟是一片明了的坦然。 陆照旋一怔,忽想起方才在那故梦中,裴梓丰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在那无边故梦中,其实陆照旋并未将讲道者所讲内容听得如何分明, 便好似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她似有所悟, 又什么都不明白。唯有最后那两个问题问来时,一切忽地无比清晰。 不知为何,当那讲道者望来时,她竟觉一股不容置疑、不容反驳、不容忽视的力量,让她情不自禁地将心头最真实的想法倾诉而出,毫不迟疑、脱口而出。 她是这种感觉,裴梓丰多半也是。 故而这“无情是我,多情亦是我”多半便是裴梓丰真心实意所想,心头所思,口头所述。 他这答案其实出乎陆照旋预料。她对裴梓丰的心意或有些了解,对他这人或更有几分熟悉,知道他其实与自己无比相似,是一心大道、心无旁骛的,若有那一星半点的情愫,并不会否认,但若要视之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也是绝无可能。 面对那讲道者的问题,陆照旋毫无犹豫、无需思索,脱口而出一句“情生情灭,不能阻我成道”,便是她承认情愫,又看淡情愫、一心大道的真实心境,以她对裴梓丰的了解,并不认为后者会与她有太大差别。 故而,裴梓丰会如是作答,以他的骄傲、以他的道心,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坦然到极致、真诚到极致了。 陆照旋虽想着这些,手下却并未停。她在左手手背上轻轻花了一个圆,将那支芙蕖轻轻靠拢,那太素白莲竟一点点地被她塞进了那圆圈中,变为一道菡萏图纹。 无论裴梓丰究竟是否当真不与她争这太素白莲,自己警惕些守好总是没错的。或许有些无情,人家已将无限真诚摆在她面前了,她却还想着谨慎防备。 但陆照旋就是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的心口不一,太多的情谊敌不过利益,不给别人任何背叛的机会,这比任何无由的信任都更能维系感情。 她将太素白莲收好,这才轻声道,“方才那故梦,倒似乎有些意思。” 按理说,既然是三千世界过往图景,理应是往事,可在那幻境中,讲道者分明称呼他们二人为“故往来客”,似乎那幻境其实是未来之事,这样一来,两者便相悖了。 裴梓丰微微颔首,“那图景之中,确乎有些门道,似乎当真是天外之事,那讲道者,也似乎确实是大能。” 一个修士于道途上究竟有几分斤两,讲道是最好的证明方式。到了这等悟道参道的境界,纵听不懂贵法妙语,也总能品鉴出一二分真意,知其造诣之高。裴梓丰与陆照旋听那人讲道,云里雾里,可并不妨碍知其必有真意。 “也许天外的世界,当真超乎想象。”陆照旋喃喃。 一场梦景,将两人同时带往九天之外,隐隐窥见那个磅礴浩渺的世界,便譬如井底之蛙窥见青天,向往之心一起,再难忘却。 裴梓丰与她沉默了许久,最终轻声道,“你得了太素白莲,很快就能晋升问元了吧?” 从遐思中回归现实,陆照旋微微一笑,“我确实已杀了三个命中注定要杀之人。” “待你晋升问元,留下传承,水墨功夫数千载,道器圆满后,击杀了明叙涯,也差不多也就能超脱此间,飞升天外了。”裴梓丰淡淡道,“天外的世界,也就可以亲自去看了。” 他兜兜转转竟是想说这个。 陆照旋莞尔,“这样算来,我离天外的世界,也确乎不远了。” 若给外人听见,只怕会乍舌连连。裴梓丰对陆照旋可谓过于信任,仿佛明叙涯是什么插标卖首之徒,只待陆照旋去取其性命。而陆照旋也当真敢认,似乎裴梓丰说的是什么事实一般。 她这心气委实太高,连年玖怕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但既然她与明叙涯早晚你死我活,那还是请明叙涯早日殉道吧。 裴梓丰凝视着她,轻声说道,“若有朝一日你要飞升了……” 仿佛欲言又止,言语停留在这一刻,不再继续。 “太素白莲既已到手,早些炼化、早些晋升,夜长梦多,终究不美。”他另起话头,笑道,“这玄元之争总该有个结局。” 陆照旋坦然回望,轻声道,“那么,我就是这个结局。” *** 莲池清净,大若岩寂寂,任山海境中过客来去,仿佛置身事外,沉静无声,不受尘俗纷扰。 然而这数百载寂寂之地,却忽地被人打破沉静。 莲池漾开清波,任人踏水而来。 天光波影中,她似乎是仙姬神女游戏红尘,盈盈然不似此间人。 陆照旋挽袖,微微躬身,于那无数菡萏之中,伸手去摘其中一支半沉于水中。她五指修长莹然,恰与那水面上一点朱色相合,于天光下衬出十分美感来。 指尖点在莲瓣上时,忽地冷光一闪,那浸在水中的白莲猛然疯长,转瞬便张开所有莲瓣朝她拥来,似要将她吞下。 陆照旋抽手去迎,手伸到一半,却忽地顿在那里,似乎无法完成这简单之极的动作。 黑影缠绵,化为一道朦胧身形,附在她背后,似轻拥入怀,竟慢慢融入。 不甘、恨意、追求、失望,伴着无穷戾气一齐涌上心头。 在这无边戾气中,除却所有最激烈的,隐藏在最深处的,是浓浓的恐惧与惶惑。千年过往、千年挣扎如潮,浪起涛翻,似要将她淹没在其中,永远难以挣脱。 陆照旋轻叹一声,顶上灵光一闪,黑影乍然成空。 而她继续伸手,慢条斯理地将那混朱白莲摁回了水中,赢得一声大喊,“你的心魔明明……” “我的心魔就是我,你与我一起算计我?” 陆照旋微微一笑,沉入水中。 第88章 鬼府震荡,道统难衍 阳世之外, 鬼府之中。 明叙涯轻轻晃了晃手中茶盏,将其中茶水稍稍泼出些,唯余下半杯, 也不喝,只是拿在手中把玩, “算来,你入鬼府似乎已有近两千年了,世事当真如白驹过隙。” “帝君说的是。”谢镜怜恭立,温顺应声。 “算来, 陆照旋于山海境中也闭关了两百年。”明叙涯意味不明,轻声道,“两百年, 没人去打搅, 什么都不缺,若还未晋升问元,那未免也太废物了些。” 谢镜怜心下暗惊,压住心绪,抬头去望明叙涯神情, 只能望见后者略显渺远散漫的目光,似乎在想些什么足以堪称遥远的事, 也许是时间上的遥远,也可能是距离上的遥远。 他的心绪,不在眼前。 明叙涯说这话……究竟是什么用意?难道是嫌弃陆照旋晋升问元耗时太久,耽误他什么功夫, 十分不满,甚至令他想要除掉陆照旋? 无论怎么说,陆照旋都是明叙涯筹谋多年的棋子, 如今长久苦心就要兑现,想来还不止于此吧? “帝君,其实阿陆已经出关,成功晋升问元了。”谢镜怜一边思索着,一边轻声说道。 明叙涯晃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他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谢镜怜,而这凝视本身便是无穷的压力。 他当然不会信筹谋多年对付他的谢镜怜会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忽然倒戈,莫名其妙地背叛陆照旋、泄露她的消息。 那么,谢镜怜究竟为何要说这话,便值得细思了。 “这是年道君示意我透露给您的。”谢镜怜也不指望明叙涯会信她,沉静无比,“至于此言是真是假,年道君究竟有何用意,是否希望您信,我便全然不知了。” 明叙涯凝视了她一会儿。 两千年,足以让一个修士从空怀仇恨却温顺无心机,变得冷酷决断又胆气过人。两千年,谢镜怜从普通游魂,一路走到蜕凡,少不了他的扶持,也少不了她的手段。这两千年匆匆而过,也许仍相似的只有这温顺的姿态。 什么都变了。 年玖让她传递这个消息,也许是试探,也许是算计,也许只是虚晃一枪。也许陆照旋其实还未出关,也许她确实晋升问元了…… “多谢告知。”他平淡地笑了笑,以一种谢镜怜浑然陌生的姿态,近乎谦谦君子地应下这个消息,“想来,也确实到时候了。” 他似乎在说陆照旋的出关,又好似别有所指,神情透着豁然开朗的了然。 风起于野萍,呼啸怒号,自阿鼻大地狱与黑绳大地狱而起,席卷而出,侵入整个鬼府。死气沉沉,戾气烈烈,阴风起,万鬼嚎哭,昏昏惨惨,凄厉阴森。 隆隆之声叠起,轰鸣不绝于耳,几乎引得整个鬼府震颤。 这是年玖与宁怀素按约动手,针对整个鬼府逼宫明叙涯。两位问元道君联手,又有谢镜怜里应外合,若再激烈些,甚至会令鬼府震荡至万鬼消散。 倘若明叙涯不愿出面,或者干脆遁走,那年玖与宁怀素未必做不出令鬼府成空的事。到了那个地步,无论明叙涯道器是否圆满,都会为之大大受损,而若想重回圆满,则要重新立道统。 从头开始立道统倒很容易,但想让道统走到如鬼府如今这般地步,却难得很。 问元道君突破蜕凡后,有许多卡在这一步,筹谋数万年也不见功成。往往是他们刚刚立起一方道统,稍有发展,三万年玄元之战便起,纷扰来去,等玄元之战结束后,新立的道统又给打回原形。 三万年,对于一个道统来说,太短了,在背后问元祖师不能直接插手的情况下,就好像幼童难敌壮汉一般,在其余传承久远、历史悠长的道统面前,几无还手之力。 玄元之争是十洲五岛传承多年默认的规矩,也是其他问元修士牵制新晋问元的绝佳机会,倘若有新晋问元不顾身份亲自下场,立时便会被其余问元道君教做人。 而今所有门下繁盛的问元道君,没有哪个不是在这重重阻挠下强势而行,最终挣下一方道统的。 立道统易,衍道统难,不然,当初慎苍舟也不至于为旁人所不敢为、开辟山海境、升格沧海岛,最终以此达到道器圆满。 可以说,兆花阴的一句话,点拨了他,也成就了他,为他省去许多无用功,另辟蹊径,成就道器。 两相对比,明叙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他踩着兆花阴登上问元之位,也继承了兆花阴留下的道统,不需为此反复苦心、重重算计,与其余问元道君相比,甚至是轻而易举地道器圆满。 到了问元道君这个层次,也唯有道统、道器的威胁最为致命,除非当真是必死之局,否则绝不会置之不理。 而对于问元修士来说,又能有什么算得上必死之局? 明叙涯若是不现身保住鬼府,则道器受损,实力稍有下降且不提,只说陆照旋,她已晋升问元,必然要取他性命,而年玖与宁怀素虎视眈眈,他逃得了一次,未必有第二次,何必平白令道器受损? 但若明叙涯当真发疯,不管不顾而去……那鬼府无数阴魂,又何其无辜?问元的争端激烈,又关他们什么事? 饶是早有预料、甚至亲身参与谋划,但事情一步步发生,谢镜怜还是心神一颤,不由明叙涯望去。 后者神色平静,唯有唇角一点点染上笑意,最终化为一个浓烈到极致的笑容。他轻声问道,“谢镜怜,动辄拿无数阴魂的存灭为筹码,这感觉好不好?” 这笑容是这样温和,还带着点近乎天真的好奇,这一瞬间明叙涯甚至不像是明叙涯,而更像是一个纯真的陌生人,当真期待这问题的答案。然而在这好奇之下,是不加掩盖的浓烈恶意。 这一刻,谢镜怜看着他,真切地感受到,问元,是另一个世界。 问元之下,俱是蝼蚁,来来去去,只在这棋盘上反复挣扎,生灭由人。 无论是明叙涯、年玖还是宁怀素,任他们态度再温和、姿态再平易、传道再尽心,与这匆匆俗世也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饶是她已是蜕凡修为,可寿元不过一万载,在长生久视者面前,与蜉蝣又能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问元说来未超脱这方世界,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已是另一种存在了。无论他们是恼怒、亲切、多番相助,都只是出于需要。 仅仅是需要。 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俯视众生的世界,明叙涯、年玖、宁怀素早已习惯,或许陆照旋在踏入问元的那一颗也已习惯。 而谢镜怜……还没有。 她沉默着,朝明叙涯淡淡一笑,“我是局外人,不敢置评,到底好不好,要帝君说了算。” 作为问元修士互相减损道器的牺牲品,三万年一度的玄元之争又何其残酷?力弱者任由强者摆布,又是否残酷呢? 待谢镜怜真正有能力摆布时,才有资格评判。尚未晋升问元时,任她如何作想,也只不过是个稍有些分量的棋子,一样为人摆布,无论她究竟怎么做、怎么想,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兆旋若听见你这话,必然十分欣慰。”明叙涯以非同寻常的柔和姿态望着她,和声道,“是什么身份就忧心什么事,泥菩萨过河不去怜他人难以保身,比起两千年前那个天真到愚蠢的小女孩,你真正成长了。” 他声线从未有过的柔和,周遭却是波澜倒卷,似世界撕开一个口子,张牙舞爪地要将谢镜怜捉去,吞噬在茫茫晦暗中。 这不是撕裂虚空,倒更像是什么注定要毁灭、撕碎、吞噬一切的东西,也许其他问元修士见了,会立时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然而作为蜕凡修士,她还未到一眼道破的地步。 而谢镜怜仿佛视若无物,问元修士的出手似乎不值一提。她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慌乱,甚至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任由那茫茫晦暗转瞬涌来,将她淹没。 在那无边浪潮中,一点星光自其中隐约而出,照开满眼无光,驱散晦暗沉沉,还天光清明,一室坦荡。 有人自那星光曜曜中走来,而谢镜怜早已不见踪影,满目间,唯有她皎皎灼灼。 任鬼府震荡,始终未出这屋室,却又丝毫未有逃离打算的明叙涯,安坐,仰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却又真心实意的笑容。 “师妹,我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倒计时,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啦,取决于我究竟能不能在卡文中奋力日六。 正文在明叙涯狗带后完结,目前打算写的番外有【明叙涯死后、飞升前】【裴梓丰视角】【飞升后的天外世界】,想写五个,还差两个,如果有想看的可以提~ 第89章 归于混沌,分而化之 “是很久了。”曜曜星光褪去、沉沉晦暗散去, 陆照旋静静地立在他面前,神色平淡。 “十二万年。”明叙涯意味不明。 “劳你费心。”但陆照旋明白他的意思,“你这不成器的师妹没能赶上你的步伐、在十二万年前晋升问元, 实在是让你久等了。” 言语或含挖苦,语气却似叙实。她是如此平静、如此事不关己, 几乎有一种让人困惑的冷淡。 明叙涯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惊诧笑容来,让人看着说不出他究竟是真正吃惊,还是故作姿态的嘲讽,“看来十二万年足够你学乖了。” 他习惯了强势, 便无法接受被动,一切超出预计的情感和情绪都以数倍的夸张伪饰,似乎这样就永远不会居于弱势, 永远高高在上、胜券在握, 永远不会失败。 这世上一切自以为他就该永远赢、永远胜过别人的人,陆照旋都反感,也许这便是明叙涯留给她的最独特的痕迹。 “也许是这样。”陆照旋淡淡地望着他,神识分为两股,一股不加掩饰地在明叙涯身畔徘徊, 偶尔甩他两下,似乎生怕他不知道她在观察、怕他逃跑, 还有一股则若有似无,若隐若现。 “你比以前聪明得多。”明叙涯似乎在感慨,又好似嘲弄,“从前, 你绝不会和年玖、宁怀素联手的。” “从你的经验来看,与她们合作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陆照旋耐心地与他说着毫无必要的废话,叙着本无可叙的旧, 追忆着并不存在的往昔情谊。 她并不缺乏这点耐心。 十二万年明叙涯都等来了,现在轮到她了。 但需要出手的人并不只有她。 宫室化作齑粉,朱阁兀自成空,几乎只是转瞬,周遭的一切便都倏忽黯淡,消退光彩,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唯有陆照旋与明叙涯还维持着原样,静静对视,这天光乍现、琼楼去尽,甚至不值得他们投去哪怕一瞥。就仿佛寻常师兄妹之间的久别重逢一般,甚至还带着点并不存在、却仿若伪饰的温情。 明叙涯笑容依旧,陆照旋也并未露出冷色,为这重逢盖上最和睦的遮纱。 但在这看似和睦之下,是琼楼朱阁毁尽,小半片鬼府成空。曾昏惨惨惹人厌烦的万鬼嚎哭也乍然消逝了,唯余一片死寂的静。 明叙涯身下的木椅幸免遇难,而他也终于在这四野一空中缓缓起身,放眼而望,正视正捏着鬼府无数阴魂存灭、他道器完损的人,“年姊对小弟是否有什么误会,竟与我这位师妹联起手来逼宫鬼府,实在令小弟十分惶恐。” 他口中说着惶恐,但无论是神情、动作,都半点也没有惶恐的意思,反而微微噙着笑意,更显出些难萦心上的无谓。 “原来陆道友与明道友竟是同门。”年玖遥遥下视,气质典雅高华,笑容昳丽,丝毫不显杀气,不像是来逼宫杀人的,倒更像是交游谈心,“我与明道友能有什么误会?不过是想应令师妹的请,与道友试试手段罢了。” 如果不是必要,年玖与宁怀素也并不想让鬼府化为空庭,这固然能让明叙涯道器受损、实力有缺,却也会带来数不清的因果。到了问元这一步,寻常因果无关紧要,但他们一旦在乎,那便是滔天因果了。 寻常因果牵累缠绕上无数,也比不上滔天因果一桩,这不是简单的加减法比大小,而是截然不同的本质的区别。 因果缠身过盛,想要超脱便要花费更多心力,就连向道悟道求道也会重重受缚、不比他人自由,从而……实力也会比其他问元修士更弱上几分。 一如沧海岛,一如鬼府。 “我还道我与年姊总有些情分可言,谁知竟是小弟我自作多情了。”明叙涯半真半假。 当初他尚未叛师之前,便与年玖有些隐晦的联系,希冀能从她那里寻得一星半点的晋升之机。那时明叙涯只是本着广撒网多捞鱼的想法,倒也没有真正打算背叛兆花阴。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寿元之内晋升无望,这才转而与苏世允联手,算计了兆花阴。 “情分归情分,手段归手段。”年玖面色丝毫未改,柔声而诉,似乎真与明叙涯有什么情分可言,而非处理一颗昔日挣脱摆布的棋子。 在场问元四人中,唯有年玖与明叙涯真正道器圆满,后者被合围,除却昔日同门关系、多年布置而对陆照旋略说上几句,其实只把年玖放在眼中,也把破局放在她身上。 只要年玖一解决,这三人合围的劣势不攻自破。 “年姊与我反目,无非便是因为玄门问元如今有四人,道器圆满的却只有一个,而元门却有你我。僧多粥少,不争不行。” 无论是修为、实力还是经验阅历,年玖都隐约居于当世第一。兆花阴在时,两人各有千秋,尚看不真切,如今兆花阴早已飞升,年玖便隐约超然,在她面前,明叙涯稍稍放低姿态。 年玖只是微笑不语,任他分说。 “不过,这事倒也有解。”明叙涯悠然道,“我从未有过与年姊争锋之意,年姊是前辈,于道途上也远胜于我,我真心敬服,岂敢逾越?” 他话音方落,便是斗转星移。 上下颠倒、四象无方、阴阳混淆、天地倒悬。 近乎是乾坤尽改一般,饶是以陆照旋几人问元修为,也觉目眩神迷,唯余混沌中一点清明,不致使为旁人暗算。 这混沌之中,三人露出极惊愕之色来,竟难以维持问元大能姿态,于难以置信中更生出隐约忌惮。 三人灵觉中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混沌究竟所从何出——她们以鬼府、道器完满相逼明叙涯,其实并未毁去多少阴魂,然而后者此刻却反手将整个鬼府连带着千万亡灵全然毁去、归于混沌! 明叙涯以万千阴魂的烟消云散、十洲五岛轮回转世之所的完全消散,亲手损去自己的道器。 这绝非是他能在转瞬之间能做到的事情,即使以问元修士的道法与实力,也无法如此轻易地毁去一方大世界,更不要提被毁去的是鬼府这等联通十洲五岛、最最特殊的存在了。 他这一手,足以令十洲五岛生灵数万年内元婴以下修士全无转世的可能。 数万年后,也许还会重新衍化出一个新的鬼府,但中间这数万年的空荡,谁也无法弥补。 而鬼府会如此突兀地毁去、化为混沌,只能说明一件事——明叙涯为了毁去此地,筹谋数万年。 可这明明是他成道根基之地、是他道器所依托之地,他做这些究竟是图什么? 这事实有些过于震撼,以至于无论是陆照旋,还是年玖和宁怀素,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明叙涯的道器究竟依托于何处,难道他根基全然在祖洲,于鬼府半点也无吗? 无论如何,做出这种事,便要担起那无数阴魂、甚至于十洲五岛转轮的因果,这近乎丧心病狂的举动,代价更是让人莫敢沾手。 于无限混沌之中,似乎有什么牵引,载着四人悠悠而去,顺着这混沌与荒芜,一路飘洒,隐约踏实,四下天光渐亮,混沌微淡,四野清明,隐约熟悉。 陆照旋一怔,此处她再熟悉不过,这是凤麟洲。 天光开云,灵气四氤,照破山河,汇成光华万丈,笼罩四野,仿佛囚笼倒扣,钳住天地。 虚空于此不通,天地已成牢笼,万物难脱囚牢。 茫然的不只有她,甚至不只年玖与宁怀素,还有愣怔在原地,蹙眉望着她们,隐约意识到不妙的苏世允。 陆照旋没见过苏世允,但她于此无关紧要。 “我觉得与我相比,或许这个礼物更合年姊心意。” 唯有那混沌似乎全然与枷锁、囚笼无关,自顾自要裹挟着四人从凤麟洲离去,到往其余洲岛。 年玖微微一笑,悠悠踱步,自混沌中走出,“也许你说得对,择日不如撞日,玄元之争日久,是该有个结尾了。” 混沌自此远去,裹挟着三人离开,再淡开时,已换了天地。 唯有宁怀素、陆照旋与明叙涯面面相觑。 明叙涯筹谋一天,可能已有数万年了。他与苏世允相交颇频,却早有算计,反手就把他与年玖锁在凤麟洲来个你死我活,要说这一切只是巧合,宁怀素打死也不信。 而他这一番布局,最终却只是为了将年玖从这方世界中送走,为此甚至损伤道器。 “你也真是舍得。”宁怀素轻叹一声,瞥了明叙涯一眼,不无暗讽,然而眉宇之间,却已隐约归于淡然,唯有望向陆照旋时,略显踌躇,最终却连这一星半点也抹去了。 若没有年玖在,仅凭她与陆照旋,想击杀明叙涯,她要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宁怀素与明叙涯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没有利益冲突,没有必杀明叙涯的理由。 她之所以会同年玖与陆照旋一起出手,只是因为这两人非杀明叙涯不可,而她一旦出手,好处不小。 如今好处多半是没了着落,她更不想把自己赔进去。 问元之上,只要不是利益冲突,鲜少不死不休,今日她对明叙涯这小小的得罪,根本什么也算不上,转眼就能把盏言欢。 只是这样一来,陆照旋孤掌难鸣,而她又与明叙涯不死不休…… 宁怀素微微一叹,自混沌中走出。 陆照旋默默而望,任她离去。 混沌再次裹挟,带两人离去。 这一次,停留在沧海岛。 作者有话要说:我立一个flag,明天我要日万把正文完结。 第90章 过往成空,故人非故 迷雾沉沉中, 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就是这里吧?”明叙涯与她隔着迷雾对视了许久,忽地微微一笑,抬步自这混沌中走出, “就在这里吧。” 陆照旋默然不语,终从这混沌中踱步而出, 踏入这片熟悉、亲切又归属的世界。 明叙涯目视着她缓缓走出,并未动手,反而真好似阔别多年未见的师兄一般,语气温和更胜往昔, 追忆起当年来,“我记得,以前我们也来过沧海岛, 当时还曾感慨慎苍舟手段非凡, 未料十数万年匆匆而过,如今物是人非,沧海岛也换了主人,落到当初感慨艳羡的小修士手中了。” 他一边说着,身侧迷雾一边寸寸褪去, 便好似流水,一点点由高到低, 朝陆照旋侧爬来。那迷雾淡淡的,每离陆照旋近一分,便浓郁一分,行至中途, 已是灰霭沉沉,卷舒郁郁。 陆照旋早已习惯虚与委蛇,习惯了所有大修谈笑风生下的步步杀机。或许早在十数万年以前, 她便已然习惯,但那时她从未这习惯竟会应用到明叙涯身上。 其实她现在想到师兄妹二人如今竟至于此,仍觉十分惊诧,甚至有些恍如隔世的难以置信。 她总觉得这一切莫名其妙,从踏上仙途起,她便听训尊师重道、敬爱同门,十数万年前,她绝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与明叙涯如此郑重其事地刀兵相向。 而奇异的是,她竟如此轻易地、自然地接受并习惯了这一切,一个人竟如此轻易地一分为二,一部分淡然无波,而另一部分则因这淡然无波而更倍感诧异。 汇向陆照旋的那沉沉迷雾顿在半途,好似无以为继一般,停驻在半空中,迟疑着好似想要回头,迈步试探,却又转瞬收回,又欲反向,再是收回。 这反反复复中,迷雾不断升腾,不断翻涌,却始终只能在原地周旋,好似在较劲一般。 而在这反复之中,似终是回头路更好走一些,那迷雾朝来处重又挪动了数丈,仿佛龟行蜗卷,行步迟迟,常人若见了,甚至难看出它是在移动的。 “落在我手里,总比落在你手里好得多。”陆照旋心平气和地说道,“毕竟我一向比你更听师尊的话,也更敬重前辈,放在你手里是暴殄天物,放在我手里却是恰如其分。” 明叙涯凝视着她,眼睫微微颤了颤。 她比记忆里变了许多,这他本早已发现,可如今还是感到无比陌生、无比诧异。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他所熟悉的那个人,炽烈如火,仿佛要燃烧一切,若无法燃尽别人,便燃尽自己。她一直说他性格极端而偏激,其实她自己才是最极端、最激烈。 这十数万年里,他曾透过无数个角度观察她,觉得一切都似如昔,仿佛没什么改变。那时他还觉十分有趣,原来任光阴轮转、人世相隔,一个人竟能永远如一。 但也许那时他便错了。 变化不在转瞬,而在这十数万年里的每一天、每一年、每一世,在她轮转挣扎的一点一滴,他难以观察,就好似凡人无法看破这迷雾反复卷舒一般。 待他终于恍然时,一切早已悄然改变,面目全非。 陆照旋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兆旋了,他那些想都不用想、熟悉到随意便能发挥的算计、套路,也许早已不适用了。这变化是他一手促成,可他却为此倍感生疏。 她可以如此轻易地面对过往,仿佛当初如薪柴一般几欲燃尽自己的炽烈与奋不顾身,都可以化作一句轻飘飘、风轻云淡的言语,拿来嘲讽他、刺激他、试探他。 她曾经的痛苦,竟已被她轻易化解,反用作一把锋锐的剑,回头朝他斩来。 “你说的是。”明叙涯温和地望着她。 这时,他好似不是她的生死仇敌,好似他们并未有过这十数万年恩怨,哪怕是兆花阴尚未飞升、明叙涯尚未叛师时,他也从未有过如此温和、如此亲切的一刻。 感到陌生的何止是明叙涯? 但对于陆照旋来说,一切已在这十数万年里淡去了。那最深切的恨、不甘,以及在这恨与不甘中裹挟着的、她曾经痛恨而不愿承认的不舍、珍视、敬爱,都在一次又一次的转世中寸寸消磨。 如果不是清虚境保有了她曾经的无数回忆与情感,并以最真切、最完整的形式全数还给了她,让她十数万年后重温故梦,那么,明叙涯、兆花阴,对她来说便都已是陌生人。 而距离她离开清虚境,已经有近千年了,在清虚境中最深切的不甘与愤恨,也随着时光渐渐被她认清。 前世已是故往,今生方在眼前。 “看来,在这十数万年里,你也变了许多。”陆照旋决定将原话奉还,“倘若是十几万年前,你不会这么平淡。看来问元之位确实给你带来了许多曾经从未有过的自信——师兄,你的自信只在顺境中存在吗?” 她近乎彬彬有礼地请教他。 迷雾在两人间逐渐蔓延。就好似薄绢被人展开,细沙被人摊平一般,迷雾一步步延展,重又于满眼遍盈。 像是被刺痛了什么一般,明叙涯只觉她仿佛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碾了一把。 这又确与往昔大不相同了。 那时兆旋虽然愤恨无比,恨不得当场杀了他,或是当场被他所杀,但她从未如此毫不留情地将他最隐晦、最阴暗的一面撕开。而他于此刻,在羞恼之外,竟更生出一种名为怅惘,又或是痛苦的情绪。 这种感觉,自从他与苏世允联手算计兆花阴,令后者道器摧折,晋升问元之后,便再也不曾有过了。十数万年后,却如此突兀地涌上心头,陌生使得情绪百倍地放大,沉沉地击打在他心上。 这一刻,明叙涯想,也许令兆旋反复转世,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曾经的过往对她来说只是一段陌生的、占据不了她多少情感的回忆,她已淡忘。重新忆起,也不过是一件好用的工具、一把对他来说锋锐的刀。 可对于他来说,这是真实的、难忘的、如鲠在喉的经历,是他思绪的组成部分,是他行事的驱动要素,也是他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如果说永于人先、永在人上是他的心魔,那兆花阴与兆旋,都是心魔的组成部分。兆花阴飞升了,兆旋也变成了陆照旋,可他的心魔还在,只有他还停留在过往,反复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希望能赶上,又希望能留下点什么。 而他也没什么好愤怒的,因为这一切,又似乎是他一手促成。 明叙涯忽然没了反复试探的闲心。 迷雾重重,忽地染上浓重的墨色,掩去天光,似将这天地都化为暝夜。 黑霭沉沉,仿佛沸油滚水一般,竟不断鼓张蔓延,又在转瞬化为泡影,发出令人心下微寒的阵阵嘶鸣,似乎什么诡秘的恶兽潜伏在这黑霭中,随时等待着将一切吞噬。 这既不是如鬼世夜游图一般的沉沉死气,也不是虚空扭曲的虚实不定。它仿佛是为吞噬与毁灭而生的力量,不会被任何东西毁去,因为它即是毁灭本身。 方才陆照旋于虚空中将谢镜怜挪走,自己则替换后者化解明叙涯的出手,便已略感受过这股力量的玄奇。 也许提到毁灭与吞噬,往往便会令人想到“暴虐”“残忍”,而明叙涯配上这样的形容,也没有过多违和,他正是一个残酷而偏激的人。 但其实正与此相反,这股力量与这些词完全搭不上边。 它是如此平和,甚至显得气度非凡,毁灭在它面前似乎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既不值得卫道士的控诉,也不值得寻常人的恐惧。 这天地有生,自然也有毁灭。 先前明叙涯对谢镜怜的出手,只不过是随意的一击,陆照旋是如此轻易地化解,又如此轻易地直面这力量的本质。 但当她真正站在明叙涯为她准备的攻击之前,却由衷地为这浩瀚而深邃的力量所震撼,于震骇中,更生出些欣赏与向往来。 虽然她对明叙涯并无什么好感,而故往更让这无感染上厌恶,但不得不说,她这位师兄其实很是有本事。 在遥远的故往,兆旋对于明叙涯能晋升问元深信不疑,这深信无关师兄妹情谊的偏袒,而是真心认定与信服。 可惜,那时她从未想过这深信不疑的东西,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陆照旋轻叹一声,伸手轻点。 仿佛是自这天地间凭空而生一般,上下四方似渗出无数灵光,如月光穿漏,纷纷下临,相汇相缠,齐齐朝那黑霭涌去,覆盖它、卷束它、融入它。 那月光一旦涌入黑霭之中,便好似石沉大海一般,于其中消逝不见,然而前赴后继,未见衰竭。 黑霭好似来者不拒,不断吞噬,更无穷竭。 灵光氤氲里,似乎渐渐稀薄,熹微渺远,渐失踪迹。 忽地,那黑霭猛然翻腾,好似忽地狂乱一般,大起大落,间或有星星点点的光彩从中溢出。 那星星点点汇在一起,便汇成月光熹微。 那黑霭中溢出的灵光越涌越多,最终汇成光河耀眼、星海璀璨,照亮大千,朝那沉沉黑霭倒卷而去,将其淹没。 然而就在黑霭沉没在这无限灵光中时,陆照旋神色却忽地微微一变,似觉不妙,正欲令这灵光收束而回,却见黑霭自那灵光中炸裂而出,将其全然打碎,令灵光四下而散,反朝她卷来! 第91章 黑霭沉沉,青莲零落 陆照旋目光沉沉, 凝视这扑面而来、近似于张牙舞爪的黑霭。 这一切忽地挣脱了她的掌控,步入到她全然陌生的境地。 而她很清楚这一切变化的来由。 纯元弥生符,这曾令她无比感激的转世至宝, 在予她机会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她的道途。 陆照旋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回头无路,她也不允许自己再在这波折重重中回头。 这一世,其实她的道基从一开始便建立在明叙涯的道途上, 无论后来她究竟如何试图摆脱, 也只能偏离,不能划清。而她本就生在与明叙涯一脉相承的流洲, 明叙涯又与她同出一家, 陆照旋再怎么警惕谨慎,也没法未卜先知。 有心算计无心, 陆照旋除了竭力应对,别无他法。她能做的,只是预估一切可能, 并竭力避开。 然而世上大道浩渺无穷,问元修士也只是探索道其中一角,明叙涯只需随意寻一个方向,陆照旋想避开或是应对, 便要跑断腿。 如今这局面,既是预料之外,又好似是情理之中, 甚至于并不会让她惊诧。 星光聚散, 悠悠而浮,在空中飘飘洒洒, 最终落在那黑霭上,似后者正正好好赶了上去,为这星光遏制,便好似野马被勒住缰绳,猛地顿住了,一点点放缓,最终停留。 说来漫长,却又好似转瞬,那黑霭在星光中,竟层层淡去,最终又退归化为迷雾,无声无息消逝在这天地间,不带分毫波澜。 陆照旋轻轻抚了抚指尖,那里不知何时染上丝丝缕缕黑线,好似活的一般,缓缓朝她掌心爬去,若不细看,还道是数条小蛇。 五指互相拂过,将那丝丝缕缕寸寸逐开,最终从指尖散出,化作极轻薄的黑霭,渐渐消散了。 纯元弥生符铸就了她的新生,这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而她难免为明叙涯的道法所影响的,这也是追之不及的既定过往。 好在,她虽不占先手,却占主场。以她一人的力量,尚不能完全消除影响,但在这沧海岛,她有着绝对的优势,能借助沧海岛为基,从而一举破开束缚。 “你与这沧海岛,确是联系十分紧密。”明叙涯一击不成,倒并不恼于这先手失利,让陆照旋之后有所防备,反倒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两眼,露出些思忖,意味不明地说道,“未料到,只是兆花阴与慎苍舟的传承,竟能让你对这沧海岛有如此掌控。” 先前两人互相谈笑,好似十分平和,其实互相探了一番底。虽知陆照旋必有遮掩,但明叙涯也能据此估摸出她究竟有几分根底。方才之势,她想要一击即溃黑霭,那么对这沧海岛的倚仗绝非一般的多,超出了寻常因果承接所能反向的范围。 其实担起因果,反向掌控洲岛世界,这其中投入与回报并不能成正比,绝对是稳亏不赚的买卖,也就只有陆照旋这等没得选择的蜕凡修士才会去做。 明叙涯对沧海岛格外关注,也就对承接因果后的回报比他人更加了解——陆照旋方才的表现,绝对远超他预估。 “原来还有你没料到的事。”陆照旋平平淡淡地回道。 她神色平静,任明叙涯如何打量,也看不出其下心绪,唯有蹙眉,再行试探。 沧海岛上,无数岛屿织就一方大世界,却在这一日同时陷入沉沉雾霭。 这雾霭有时浅淡,如同轻纱,有时却晦暗无比,遮天蔽日,万数岛屿,竟自同一日起,昼夜无常、明晦不定。 也不是没有能人欲从这突兀而无常的迷雾中找寻规律,总结出其聚散、明晦的定则,然而每当他们稍窥见其中一角,尚未来得及验证,便发觉这迷雾又换了变法,让人永远捉摸不透。 数十年、数百年一晃而过,这迷雾兀自变化无常。它影响了沧海岛无数人的人生,千万年形成的生活规律因它而一旦改变,这世间万物也因此变了模样。 适应了一次、改变了一次,也许过不了几年便要再适应第二次、第三次。 有人无法适应,便只能在这变化无常中被淘汰,沦为过往的一段记忆,又在新的变化中,甚至从自记忆里消失,好似从未存在。 “这贼老天,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一天一个样,当真不让人活了!”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咱们一定还能走下去。等凝婴以后,就轻松许多了。” “呵,元婴又能如何?你我见过的殒身于这迷雾之中的元婴真人难道还少吗?苍天一日不明,迷雾一日不散,这世道便凶险一日。好不容易适应了,这该死的天又变了!变变变,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长久的沉默。 “什么都是会变的,只有变化本身永恒。我相信,终有一日,迷雾会散去,天光破云,四野清明,重归于旧时模样。” 终有一日,迷雾散去,天光破云,四野清明,一切重归于旧时模样。 于问元修士来说,轻易不动手,一旦斗法,动辄便是数百甚至上千载。 迷雾困扰了沧海岛无数修士数百年,引得无数人为之巨变挣扎,甚至在此中丧命,于问元修士来说,只不过是斗法的一段波折。 高高在上与蝼蚁,竟成了如此荒诞的对比。 陆照旋面色微白,于这晴光明媚中,竟显出几分日薄西山。 一朵青莲自她身后虚虚绽开,将她拥入其中,似欲为她添补力量,却终究力有未逮。 然而她永远好似不知自己的处境一般,即使再如何狼狈、再如何虚弱、再如何劣势,也永远不露波澜,沉静如海,仿佛什么都不值得她为之改容,什么也不值得她惶恐。 明叙涯观察着她,为她而踌躇不定。 陆照旋永远有这样奇异的功力,似乎劣势也是她的冠冕,让人不由怀疑她的狼狈是否只是迷惑旁人的伪装。 试探从未止歇,而他寻索的那个结果似乎仍然渺远,数百年匆匆而过,即使是明叙涯,也忽觉词穷,一时竟不言语。 然而,他未开腔,陆照旋却第一次主动开口了。 “你果然从未想过放弃师尊的传承。”她理了理微微散乱的鬓角青丝,“无论是师尊,还是慎苍舟,都对你千万分防备,任你如今踏入问元,也难直接得其传承,还得借助我间接获得,想必很是恼怒吧?” 之前那漫长的斗法中,除却纯元弥生符之外,陆照旋还发觉自身道法上竟出现了一股从未出现的偏移,须得凝神再次调整,才归复原状。 若只是一次两次,她便当是自己学艺不精、道法不深。然而当她明明多加留神、竭力避免后,这问题仍未消失,她便确认其中必有蹊跷。 向下深究,根源竟要追溯到太清剑典之上。当时陆照旋便觉某些地方有些奇异,有的被她避开了,有的却混在太清剑典中,看不出差别,被她一道学去了。 如今想来,这可能便是明叙涯留下的手脚。 慎苍舟、兆花阴于太清剑典上做下布置,令他不愿付出大代价直接取走传承,便令她来接手,却又不愿让她得传承如此轻易,还要在其上留下些手脚,让她付出点代价。 这算计与纯元弥生符混在一起,同时作用,立时便发挥出极大功效,令陆照旋左支右绌,渐渐不敌。 一个筹谋十数万年,一个举步维艰,有心算计无心,这境地似令人叹息,却也无可置疑。 她出言讥讽,可见也是心有不甘。 其实并不像她说的那般,其实明叙涯早有心理准备、坦然接受现实,其实转圜筹谋并不值得嘲讽,但无端的,当这讥讽出自陆照旋的口中,他竟觉触怒。 “我与你自然从来不同。”明叙涯漠然,“我原以为这十数万载过去,你总是该懂我的。”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可你竟仍不明白。” 明叙涯凝视着陆照旋,后者似乎如昔平静,似乎又隐有愤恨、颓然,他不知道这是他的错觉、她的伪装,还是他的希冀。 他只感到无名的压抑和无力,排山倒海般从不知何处涌来,将他淹没,让他沉沦。 “师妹,你也是我的心魔。”他轻声说着,任由眼前人为这句看似平淡,却从未有过、从未说过的言语而露出极诧异之色。 她始料未及。 其实明叙涯也是。 在黑霭将她淹没前,他沉沉叹息。 他的目光里,有怅惘、有苦涩、有疲倦、有缱绻和温和,也有冷酷、坚定和得偿所愿的心满意足。 黑霭散去,陆照旋半伏着,身后青莲四散,花瓣委地。 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他恍然。 十几万年前兆花阴的往事,在陆照旋身上重演,于同一个人手上,这对上慈下孝的师徒,有着同样的命运。 他为这恍然而恍惚,也为这恍然而茫然。 或许也有喜悦层层涌上来,但它们潜在最下面,被这茫然所掩盖。 明叙涯注视着陆照旋,一步步向她走去。 “你想过这样的结局吗?”慢慢走近时,他忽然好奇。 陆照旋……现在在想什么呢? 她是否悔恨不曾永远站在他这一边,是否懊悔不曾听从师兄规劝,是否恐惧于与他为敌? 如果在最初,她就信他、支持他,也许事情永远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出乎意料地,她抬起头,与他对视,她的眸光是那样清亮,那样逼人。 她问道,“那你想过这样的结局吗?” 第92章 华胥梦远,春光下临 明叙涯一怔。 “我?” 他似乎有些不理解, 颇有些茫然地望着陆照旋,但他的脚步并未停顿。 “当然是你。”陆照旋轻轻颔首。 这时,她浑然不似道器摧折、任人宰割的模样, 气度从容得一如交手之前。她回望着明叙涯,也许目光里还带着点平静的好奇。 明叙涯张了张口。 这问题有些诡异, 甚至有些荒诞,他似乎可以毫不犹豫地嗤笑,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嘲讽,也可以保持高傲和自矜, 赢家是不需要说太多的。 但言语停留在唇边,一切似乎都十分苍白。 明叙涯脚步缓缓,每一步似乎都是对陆照旋的审视, 然而每走出一步, 他都惊诧于这苍白与无力。 他意识到,也许他所走出的每一步,其实是对他自己的审视。 他是否预料过这一幕? 答案是肯定的。 他筹谋了十数万年,为的不正是这一刻吗? 但一如十数万年前,兆花□□器摧折的那一天, 得偿所愿后是深深的茫然。一切似乎是他为之长久准备的结果,又好似毫无准备、来得如此突兀。 “当然。”他终于认定一切, 可以笃定地说出这个答案,“我筹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天。” “原来是这样。”陆照旋望着他,似乎绽开了一个微渺的笑容, 缓缓点头,“师兄,你总是这样。” 明叙涯有些恍惚。他总是难以分清陆照旋与兆旋, 难以分清这个轮回转世十数万年的陌生女修与他的小师妹,而这难以分辨在她唤他师兄的时候,尤为强烈。 “也许我是有些后悔的。”他忽然轻声说道。 陆照旋凝视着他。 此时此刻,她温顺地半伏着,以堪称平静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美貌便好似轻烟,丝丝袅袅地散开魅力,若有似无地敲打着旁人的心弦。 而她身上似乎永远有一股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的气势,再温和的目光、再谦恭的姿态,也难以遮掩这份独特的气质,令无根之水般的美貌生出江河万丈,浩瀚折人。 但在她平静与温和的面容上,隐约透露出一二分因他的言语而萌生的惊诧,一如先前那句“你也是我的心魔”。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师兄妹情谊最好的时候,明叙涯也从未有此刻这般如孩童戏谑得逞般的快乐。 他凝视着陆照旋,不放过她因为这些言语而产生的哪怕一星半点的情绪,这些打破她平静淡漠的,哪怕再微小,似乎也十分珍贵。 “但你是会懂我的。”明叙涯慢慢走近,离她只有十步之遥。 “为了得道,为了变强,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是不是?” 他好似真心请教,又好似真心认为她认同。 陆照旋沉默地望着他,轻声说道,“对。” 这是兆花阴教给他们的,陆照旋也却确实真心认同。 也许无情是他们师门一脉相承的天性。一如兆花阴对慎苍舟,一如明叙涯对兆花阴。 “但有些事,是必然要发生的,这和是否理解无关。”陆照旋平心静气地说道,“所有迫不得已、反复犹豫,结合到一起,最终都是必然。” “我和你不是同路人,也永远不可能是同路人,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想改变我,一切也不会改变。”她说到这里,垂眸微笑起来,“师兄,你是赢家,为什么反而要哭丧着个脸,露出输家的姿态?” 明叙涯立在离她五步之遥。 他没有再向前,低头望着她。 陆照旋半伏着,唯有仰首而视。 她是如此狼狈,但她却在微笑。 而他是如此高高在上,但他脸上干净得不带一点情绪。 “我猜猜——”陆照旋轻笑,她的语气是如此不合时宜地轻快,甚至带了点嘲意,“你把师尊当成心魔,日日夜夜想着怎么胜过她,然而任你百般算计,最终发现师尊还是飞升而去,你永远也没胜过她。” “你把我也当心魔,希望我认同你、与你走上同一条路,结果我与你的期待相反,你以为可以扭转我的想法,百般筹谋,十几万年过去了,发现我还是不认同。” “你从来没有战胜过心魔啊,师兄。”她温柔地笑着,每一个字都仿佛尖刀下刺,“等我死了,你当然可以得到太清剑典,当然可以知道师尊的飞升之迷,但你永远输了。” “即使你百般算计她,最终还是要借着她的传承飞升,你没有胜过她。而我不认同你,你无可奈何,只能杀了我,你也没有胜过我。” 她以无比怅惘、无比怜爱的目光望着他,“师兄,你不觉得一直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非常可怜吗?” 明叙涯没想到她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在仿佛师尊的乖乖女一般的小师妹眼中,他是这样的存在。 他宁愿陆照旋恨他,也不要她可怜他! 这同情令他作呕。 在此之前,他希望陆照旋理解他。他似乎走在一条无比孤独的路上,也许他确实有些迟疑,也许他真的需要一个人信他,给他一点力量。 这期盼是如此的隐秘、如此的让人羞于启齿,以至于明叙涯从未提出,也从未试图让兆旋理解,他甚至欢喜陆照旋认定他是想摆布她,仿佛这样在她心里,师兄就会更高大一些、无所不能一些。 明叙涯是如此确信自己注定的成功,却又偶尔会心生怀疑。倘若有人在这零星的怀疑时给他一点肯定,他确信,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把希望放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身上,但希望似乎永远在落空。 兆旋永远不会知道,在两人翻脸置气、相互不合后,他是怎样的失落,又是怎样的不甘。 于明叙涯来说,这已近乎成了习惯,习惯着习惯着,便成了执念。 去除他冷酷的那一面,明叙涯未尝不曾有温情,他把这不多的温情给了师妹,希冀收获等同的东西,但似乎从未成功。 他无数次希冀兆旋有朝一日能明白。 但此刻,他再不想她明白,也不必她明白。 他渐渐走近,朝她俯下身来,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 陆照旋只是望着他,微微笑着,甚至还稍稍仰首,朝他离得更近些。 近在咫尺的是她沉静如海、明亮如星的眼睛,以及平淡到漠然的目光。 “我会飞升的。”仿佛承诺着什么,他冷硬地说着。 陆照旋没有回答。 她张开双臂,拢住了他。 仿佛有利剑出鞘,剑光在天光里一闪而过,如春雷始动,划破长空! 这剑光是如此耀眼,于万丈软红里,超然拔萃,皎皎不群。它仿佛预示着什么、想要撕碎什么、毁灭什么,又或是赋予些什么。 好似站不住般,明叙涯摇晃了一下,摔在地上。 陆照旋半揽着他,由他半倚在她臂弯。 她是如此亲昵地与他依偎,而她也确乎没有办法与他分开。 从她喉头探出一柄青霜短剑,正落在明叙涯胸腹间。 这样的皮肉伤,莫说是问元修士,即便是蜕凡修士,甚至元婴修士,也该不当一回事才对。然而明叙涯倚在她怀里,甚至没有挣扎。 “你的道器明明摧折了。”他眉头紧锁,望着她,似是不解,似是不甘,“这是她留下的办法?” 他不解陆照旋明明道器摧折,为何还能对他出手? 但似乎又没什么好不解的,兆花阴当初正是在道器摧折后飞升的,陆照旋得了太清剑典,有了道器摧折后保持实力的办法再正常不过。 他只是没想到。当年兆花阴没有对他出手,他以为她直接飞升是没有除去他的实力。 “不是的。”陆照旋缓缓摇头,“我与师尊走的,也不是一条路。” 所谓的道器,对于她来说,不过是误导明叙涯的幌子罢了。从一开始,她便没打算顺着太清剑典,而打算另辟蹊径,一是因为更合适,二是因为明叙涯。 她不知道明叙涯会在上面做什么手脚,所以干脆避开这条路。 在得到太清剑典、决定以位面升格为基飞升后,她还反复寻找太素白莲、杀掉魏临崖后放些似是而非的话,都是为了误导明叙涯,让他以为陆照旋虽得了太清剑典,但走的路还是与寻常区别不大。 这一切,全为了此刻! “你记得这把剑吧?”陆照旋轻声说道,“师尊以它载录太清剑典,你以为太清剑典才是真正对付你的东西?” “它叫照花阴。”陆照旋伸手轻抚剑身,“师尊没有原谅,我也没有。” “师尊问你,为什么竟能如此轻易地把故往抹去。但我觉得,你从未抹去。倒是我,已把故往抹去了。”陆照旋轻柔地拂过明叙涯面颊,令他闭上眼睛,“它会带你回到你放不下的往昔,按你的心意弥补你所有的遗憾。” “在那里,世界由你心意,我想,你会喜欢那里的。” 至于尘世的、不顺心的、挣扎的,便交给更习惯的人去挣扎吧。 “师兄,我觉得我更合适一些,所以,这道途,还是我来走吧。” 明叙涯闭着眼睛,似乎真的陷入无边美梦,但他在她怀中慢慢消散了,化作春光明媚,风过梧桐,又是一年胜景。 而梦里的人,又是否重回了十数万年前,那时女童稚纯,少年清朗,前路似无晦暗,大道也正通衢,放眼望去,未来有无限可能。 晴光遍洒,沧海岛上,无数人惊愕地抬起头,迎来数百年来第一道春光。 【正文完】